丹凤走得很快。额头上慢慢沁出汗珠。不时有人转身来看她,说她漂亮。但她没有注意到他们,正像她没有注意到她周围南京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样。这是上海最繁华的一条街,男女老少摩肩接踵,每天都是煦煦攘攘的。但今天她听见了人群呐喊的声音。她走近浙江路的时候,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她才知道原来是一个游行集会。只见成千上万个学生摸样的年轻人高举彩旗,大声喊道:
“打倒帝国主义!”
“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
“停止镇压中国工人!”
“释放中国学生!”
高原和他上海大学同学李玉芬正从新新百货公司楼顶往下面南京路上的人群里散发传单。他们刚撒了几叠,便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喊道:“干什么的?!不要乱往下扔东西!”他们回头看见楼顶的那一头,两个男人已经沿着梯子爬了上来,正朝他们跑来。
高原认出来人是商店的保安。其中一个满脸凶相的人吼道。“怎么又是你们?!老子抓你们去巡铺房去!”
“快!快!”高原说,赶快把剩下的传单全部扔下去,拉起玉芬撒腿就跑。
远远地丹凤看到从新新百货公司楼顶飘下来像雪花一样的纸片。楼顶上一个身着天蓝色竹布长袍的姑娘还在往下撒,另一个穿白色衬衫的人晃了一下,随即也撒下一堆纸片,两个人就都不见了。丹凤继续往西走。但一排挺胸凸肚、全副武装的红头阿三挡住了她的去路,一个对她大声说着她听不懂的、夹着浓重口音的英文。丹凤不得已,只好随着几个人,往南拐进了云南路。恰巧那辆黑色的、后面绑着行李箱的雪弗莱轿车也同时拐进了云南路,车轮将路边的泥、水一道甩到丹凤的衣裙上和旁边一个正在喂奶的年轻的妈妈身上。那年轻的妈妈跺脚骂道:“猪猡!” 丹凤则生气地瞪了车里人一眼。
* * *
“福生,慢点儿开!” 雪弗莱轿车里,华丰泽看到车外人的反应提醒他的司机道。福生手抚了一下鸭舌帽边儿,从后视镜里向坐在后面的丰泽点点头。因为堵车,短短的路他们走了很久,虽然三个人全是饥肠辘辘,不得不放弃去南京路吃广东点心的愿望,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段。 丰泽早已没了耐心,使劲地扇着泛黄的纸扇,不以为然地对坐在他旁边的世雄道:“你看看上海闹成这个样子,真不像话。”
福生说:“看样游行示威都在南京路这一块儿,我们离开这里后应该会好一点儿。前边儿有不少餐馆,也有广东馆子。”
世雄没有说话,懒懒地把头转向车窗外。他感到疲倦不堪,希望能早点躺下来好好休息休息,不知不觉中长叹了一口气。丰泽看见,却把别的事又翻出来了:“忘了问你,去波士顿之前怎么没回家来看看?”
世雄只是摇头不答。丰泽其实知道细节。“你那个阿爹太老古董了。他要找人接管他的丝绸生意还不容易吗?干吗非这样逼你,搞得父子在地球两边都不愉快?”
“我真的不是做生意的料,”世雄忙着解释道。
“据说,你答应了他另外的条件?”
“是。”
“跟他选的姑娘定亲?”丰泽又问。
世雄耸耸肩,眼睛里露出一丝不耐烦,有点不自在地点点头。
丰泽笑了道:“怡红姑娘我见过的,人蛮好。况且,你今年24岁了吧,也该成亲了。”他将手放在外甥肩上,有点儿倚老卖老地继续说:“听侬舅舅的,媳妇还是中国的好。中国娘姨会照顾你,不会抱怨你的坏习惯,也不太干涉你有其他女人。”
世雄从话音里能听出舅舅知道自己在国外喜欢过女人,不想让他继续借题发挥,便说道:“我一个女人就足够了。” 他从米色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块天蓝色的手帕擦擦额头和鼻子。
“你过几年就不会这么想,”华丰泽看着他笑道。他看出这个话题让他外甥感到有些不自在便换了个话题。“你在上海有什么打算?侬啥个晨光去苏州看你爹和姆妈?”
“下星期。我这星期想在上海拜会我的一个剑桥好友温士顿还有我的干爹。”
“你是说沈浮?”
“是。沈浮怎么了?”
丰泽摇头说:“沈浮现在上海不得了了,成了一个大帮会的头子,连警察、洋人都得敬他三分呢。”
“是这样啊。”
丰泽又问道:“那么你几时再回美国?”
这时窗外示威者在高呼:“外国鬼子滚出中国!”“打倒帝国主义!”“抵制日货!”有人把一张标语贴在他们车上。世雄看了他们一眼答道:“还没定。我想先在国内教会儿书。”
“教书不好。”丰泽一抖合上扇子。“你看这些年轻人不读书、在街上闹事。‘救国’--中国需要他们来救吗?那政府、军人、警察做什么?胡闹!别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到我公司来跟我一起拍电影吧。我正需要像你这样的人。”
世雄正要回答,听见车后不远处的南京路上一阵枪响。他震了一下,看见车子仪表盘上的小钟正指着 3点45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