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房子后弄堂的对面,住着一对双胞胎,或者说是一对宝货(沪语:调皮鬼)。因为上面有个大哥哥,他们就被叫作“阿尼(二)”、“阿三”,弄堂里谁都不清楚他们的大名。功课很不好,也很调皮讨厌,但还算不上小流氓。他们的父亲在家具厂做细木工,据说他们家从来不买家具木器,全是他自己做的,至于那些木材是哪里来的,就不得而知了。木匠在星期天也搞些副业,为亲朋好友邻居敲敲打打、修修钉钉,有时就在宽敞的前弄堂里做活,阿尼阿三有时就在一边相帮,顺便学些木工技术。
这对孪生兄弟长得不是很像,但印象中阿尼阿三总是在一起的,说一样的话,做一样的事,像一双筷子,没有单独的时候,当然这只是我的记忆。如果弄堂里有人说双胞胎怎么怎么,听的人会问:是哪一个?阿尼还是阿三?讲故事的人会停下想一想:啊呀,不知道是哪一个呀,反正不是阿尼就是阿三。有一次阿尼被同学拉去打群架,到拘留所关了一天一夜,弄堂里议论纷纷,阿三觉得有必要出来澄清自己,晚饭时特意端着饭碗站在门口,跟下班回家的邻居一个个打招呼,证明自己没有进拘留所。那时他们又大了一点,比较关心自己的名誉了。
阿尼阿三不偷不抢,见了人也会喊“阿姨”、“伯伯”,但有一段时间非常惹人讨厌,就是喜欢给弄堂里的男女配对。弄堂里有单身的,不管年纪老的还是年纪轻的,守寡鳏居的还是离婚的,或是到了年纪还没结婚对象的,阿尼阿三都试图把他们配成夫妻。当然他们不会大声说出来,而是在背后窃窃私语,嗤嗤偷笑,指指点点,含沙射影。
因为他们配的对子太离谱、太滑稽,人家反而不在意,只是觉得他们很讨厌而已,毕竟他们都是孩子,讲过算数,没有什么不良后果。比如,有一次他们散布谣言,说看到隔壁六十多岁的沈伯伯和弄堂口三十多岁的张铃一起去小菜场买菜,买了一斤鸡毛菜还一人一半分分。这种事谁相信呢?那时多单纯,男女关系多简单。沈伯伯只是骂一声“小赤佬”(沪语:小鬼),事情就结束了。
现在想来,那时阿尼阿三朦朦胧胧刚开始懂得男女世事,也算是他们成长过程中的一个小插曲吧。
但是阿尼阿三的配对行为终于还是惹出了麻烦。弄堂里住着一个姓黄的小学教师,四十岁不到,安安静静的,每天一个人进出。其实她是结了婚的,丈夫在外地工作。那时夫妻因为工作原因分居,也是很普通的状况。黄老师没有小孩,过年过节放暑假,都是她到外地去和丈夫团聚,而丈夫很少到上海来,这样她就给人留下一个寂寞单身的印象。阿尼阿三不久就盯上她了,开始把弄堂底的一个五十多岁的冯姓鳏夫“配”给她。
这个姓冯的三、四年前死了妻子。听邻居说,原来他是个高大挺刮、乐观外向的人,妻子过世后,他的背一下子就驼了,而且越来越弯,人也完全萎靡了,见了人不再打招呼,窗帘从来不打开,小孩子在弄堂里见到他,也都怯怯地绕开走路。总之是完全换了一个人,不久就因为身体不好从单位半退了。
以下这一幕,是我亲眼看见的。那时阿尼阿三大约十二、三岁吧,放学后在弄堂口闲荡,见到黄老师走过来了,立即进入“人来疯”状态,你捶我一拳,我踢你一脚,一直追打到黄老师旁边,一边“啊唷啊唷” 地装着被打痛了,一边故意漏出“老冯在等你”、“老冯想死你了”、“老冯请你看电影”一类的话,而且,随着黄老师越走越远,他们的话声也越来越响。
要知道,黄老师的丈夫常年不在身边,保护自己的名誉是至关重要的。但她也是有点涵养的,其先不想理他们,但因为阿尼阿三没有停下的意思,她就回转身,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想骂,但又忍住了。作为老师,她很清楚不能和这些调皮小孩对骂,否则会一发不可收拾。
当天晚饭时间,我看见黄老师不紧不慢走进阿尼阿三家的后门。木匠一家在后门内的厨房吃饭,不到一分钟,就听见一声怒吼,木匠象被激怒的狮子一样爆发了,“小赤佬”、“西勿特个(沪语:死不了的)”、“两只小X样子”(沪语:小鬼)等等的呵斥,加上稀里哗啦拍桌子、摔板凳的声音,就从他家后门传出来。
紧接着,只见阿尼阿三从后门仓皇逃出,手里还捏着筷子,木匠在后面追出来,手里挥舞着一把长长尖尖的螺丝刀,一戳一戳地朝儿子逃走的方向威胁着,一边继续破口大骂。直到两个儿子在弄堂口消失,木匠的最后一句话是:“小鬼,勿是宁养出来个,今朝夜里勿要回来!”(沪语:不是人生出来的,今晚不要回家。)
黄老师呢,目的达到,不声不响地从木匠身后走出来,不紧不慢地走回她自己家去了。
从那以后,“勿是宁养出来个”这句话就在弄堂里流传,当然是在木匠背后讲。木匠平时在弄堂里人缘不错,但发起脾气来也是很可怕的。有时,弄堂里别的小孩会对阿尼阿三喊“勿是宁养出来个”,然后马上补充:“是捺爷自家讲个!”(沪语:是你爸爸自己讲的!)
没过几年,阿尼阿三就突然长大了,中学毕业,有了工作,不再嘻嘻哈哈,不再在弄堂口闲转。他们自己也到了配对的年龄了,有时候会看见其中的一个,自行车上驮着女朋友回家,始终搞不清楚到底是阿尼,还是阿三。只知道阿尼顶替父亲到家具厂工作,继承了他们家从来不买家具的传统;阿三进了无线电厂的技校,成了每天从厂里带盐汽水回家孝敬父母的好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