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杲杲

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吃过早饭，换上工作鞋到后院的菜地里拔杂草。 

大房子的后院有很大的一块儿菜地，是意大利人前房东留下来的，规规整整地用结结实实的木檩条框出来的高架床，在大房子常驻的年景里，每年春天，园艺中心袋装土打折的时候，我都会开着mini van 搬回二三十袋的有机土羊粪牛粪，把菜地和花圃厚厚地撒上一遍。今年精力不济，菜地就彻底空着，肥沃的土壤成了杂草们狂欢的温床。 春天的时候看着有蔚然成林之势， 我把菜地彻底清理了一遍，清清爽爽地消停了一阵子后，夏天突然又奇迹般地长满了。 我那时在忙乎小房子的花木，消耗了不少的精力，有次情绪上来，一鼓作气重新清了一半，便再也无法顾及了。昨天过来，坐在早餐厅看菜地里的杂草萋萋，免不了对Bill的四体不勤发了一通感慨，最后总结道，我老了，这边是拔不动了，反正也不是我天天面对着的院子，眼不见，心不烦。 Bill说，你不用拔，杂草生命力旺盛，长得跟小树苗似的，看上去也不错。

Bill的话里当然有为自己的懒惰托辞的成分，但毋庸置疑的是杂乱荒芜的院子并没有像让我心烦一样烦着他的心。 拔草这样看来就是照顾我自己情绪的事情了，算不上是对住这个房子的房客Bill 施加什么恩惠。人和人是如此的不同， 婚姻把大相径庭的两个人硬生生地安放在一个屋檐底下去磨合，每天一起去应对被鸡毛蒜皮充斥着的生活，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哪个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哪个是对方真正想要的，细线一样缠绕成一团，距离越近，就越是难以理得清楚，很多时候把自己的需要想当然地当成了别人的需要，为之付出了，累着了，就理所当然地觉得对方应该感激和回报，到头来往往是南辕北辙，两面不讨好。

所以当坐在早餐桌上吃早餐的Bill看着在院子里忙乎的我，说累了就不用拔了的时候，我心平气和地，认真地说，我看着难受，我想拔，拔累了的话我就歇了呗。

都是我认识的杂草，小时候华北乡下野地里常见的，灰灰菜，小蓟，狗尾巴草， 马齿苋。 在老家，它们都有不同的名字，我只知其音，不知其字，或者本来也没有字，灰灰菜叫 “老鹿芥 （音gai 三声)”，小蓟叫 “青叶菜”，狗尾巴草叫 “谷谷莠儿”， 马齿苋叫 “马瞪眼儿”。 小蓟和马齿苋的方言应该来自“会意” 和 “象形”， 狗尾巴草也好理解， “像谷苗的莠子”，灰灰菜的别名就不知道从何而来了。

长势最猛的是灰灰菜，骨架高大，鹤立鸡群。不管是高是矮，杂草们都叶片肥厚茂密，跟黄毛韭菜形成鲜明的对比。如果是小的时候，出去砍草的我肯定会为寻到这样的草地而欣喜万分，草的植株粗大肥嫩，猪羊兔子都爱吃，而且这样的草很容易就能把自己的藤条筐填满，可以早早歇工回家了。现在的它们只能被拔掉，晒干，装进回收袋让市政收走， 去沤有机肥了。

杂草丛林的边缘，日光下，站立成排的韭菜们抽出了白色的伞型花冠，蜜蜂在上面飞舞，旁边的一丛牛至干燥粗糙，顶着不少紫色的花穗。秋阳杲杲，让我想起了 里尔克的诗歌《秋日》：      

     “告诉最后的果实们 成熟的日子到了

      你们还有两天 温暖醉人的天气 秋阳杲杲

      去充盈去灌浆吧 把那最后的一丝甜意

      融入到你浓郁的汁水里”

   （中译cxyz,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68411/201706/6245.html)

一手下去，露水厚重，打湿了手上的烤箱手套 — 这个棉手套是专门用来对付小蓟的长刺的。白日里气温还是不低，三十度左右，夜晚和清晨却是凉了下来，秋老虎的太阳非常晒人，空气里的水分在静悄悄地减少，消失，树荫底下，微风拂过，干爽宜人。

菜地里的动静惊动了邻居的狗，那家伙冲过来隔着木篱笆对着我穷凶极恶地叫唤着。  这只狗我在街上见到过，体型小巧，毛色纯白， 如果不开口的话， 绝对是个乖乖女的模样。每次都这样， 你的狗鼻子难道闻不出来这已经是个熟人了吗？ 在自己家菜地里干自己的活，却招来无休无止的叫嚣，我有点懊恼， 也有点恨其不争。 更让人不可理解的是那狗的主人就由着狗的性子让它在这里不停地汪汪，从来不出来制止。 Stop it！ 我低声训斥着，说完又有点心虚， 宠物就像是孩子，管教应该来自它的父母，而不是像我这样的一个邻居，我越俎代庖了，可是我这个无可奈何的邻居还能怎么样呢。 

本来打算清理一半的菜地，拔到三分之一的时候，累了，就此罢手。 坐在菜地的木框上，把水龙头拉过来，打开花洒，像地头拢边的老农一样，冲洗鞋底和小腿上沾上的泥巴。 泥腿子，是Bill送给种地的我的称呼。 脚踏在泥土上才踏实，我对Bill的调侃不屑一顾， 我不喜欢坐船，坐飞机，就是因为没有脚踏实地的踏实感。

那你是不打算跟我去downtown住顶层公寓了？ Bill畅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为十年后退休的去处操着心。搬到北郊后， 打回城里一直是Bill的心愿，我却是有点嫌弃城里的嘈杂。 住顶层面积大带阳台露台的公寓是他的第二个心愿。三四十层，脚踏祥云生活在天上？我接下Bill的话题，帮他续上，泥腿子我做神仙做不踏实，我能不能住你那楼的低层，房子不用大，够用就行，您老人家方便的时候可以偶尔下凡来串门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