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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肃宗和代宗两朝皇帝共同奉持过一位大禅师,这就是南阳慧忠国师。慧忠俗姓冉,越州诸暨(今浙江诸暨县)人。从六祖慧能学禅,受过心印后,入南阳白崖山堂子谷,修行四十年之久,不曾出山。唐玄宗在位时,就钦其道誉,将其迎往京城,敕住龙兴寺。安史之乱起,慧忠离开京师,隐遁山林。安史之乱后,肃宗派使者持诏再迎至京城,待以国师之礼。敕居千福寺西禅院。代宗即位,优礼有加,迁至光宅寺,长达十六年之久。人称南阳忠国师。
慧忠的说禅,主要是随机说法。他的师执辈,不论是慧能还是神秀都以开坛直陈大法为主,辅以随机巧说;慧忠则偏于随机巧说,显示了禅风在说法风格上的变化。
大耳三藏
肃宗时,从西天来了一位大耳三藏法师,此人修禅习定功夫甚深,很有神力,能感通他人心念,有“他心通”的本领。虽说“远道来的和尚会念经”,可堂堂的朝廷,来位自称神异的和尚,总也得考验考验。于是肃宗便请忠国师试验一下三藏法师。
三藏一见慧忠,便行礼参拜。国师问:“你得‘他心通’的道行?”
“不敢。”大耳三藏倒也恭谨。
慧忠说:“你说说老僧我现在在什么地方?”
“和尚你是一国之师,怎么却跑到西川看人竞渡去了呢?”忠国师心生之念被大耳猜着了。
过了一阵儿,慧忠禅师又问:“你说老僧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和尚是一国之师,现在怎么又跑到天津桥上看人家耍猴子去了呢?”三藏说。天津桥在东都洛阳。
国师说:“你再看看老僧在什么地方?”
这一回,三藏竟没有测出,正在迷罔之际,慧忠禅师叱道:“这野狐精,你的他心通在什么地方!”
大耳三藏无言以对。
这是一则禅门公案。后代禅师有不少人曾参过它。有一位僧人曾问沩仰宗的创立人仰山禅师:“大耳三藏第三度为什么不见国师?”仰山回答:“前两度是涉境心,后入自受用三昧,所以大耳和尚法力失效。”心可以生念。念即心之所动,心是念的本体。“涉境”就是心念的产物。慧忠想自己在西川,在天津桥,这都是心体运动、显示功能的结果。但心体如寂然不动,不生不灭,也就是处于“自受用的三昧”状态。大耳三藏只能看见心体之动,心体之用,却看不到本然清净的自性本体。所以慧忠骂他是“野狐精”。这正是法术与禅宗定慧之学的根本区别,打坐入定,是佛家早就有的禅那之术,久了可以生出一些超常的知见功能,他心通就是一种。但中国禅宗虽也讲究禅定,但目标却不是生神异,而是明心见性。因此,禅定是一种因定生慧、定慧同一的开掘生命潜能的智慧之学。以禅宗的观点看,禅定所生出的各种神异能力,与明心见性相比,仍是雕虫小技,因为它还是求得一种与人生自明相外的东西,是外道之术,与三昧之术相比,相差甚远。
后来有僧问起赵州从谂和尚这件事,赵州说,三藏看不见国师,是因为国师在三藏的鼻孔上站着(凡间注:谓在三藏看不见的地方)。后人不解赵州之语,问玄沙禅师,玄沙说:“只为太近,故三藏不见。”(凡间注:自性本在当下,如如不动,三藏不知,故曰太近。)
国师三唤
慧忠禅师还留下一则公案,引得后人纷纷猜解。一天,国师忽然唤侍者,侍者答应,三唤三应。慧忠说:“我原想是我辜负你,不成想却是你在辜负我!”
南宋理宗时代的无门慧开禅师作《无门关》一书,四十八则公案中即有“国师三唤”一则。无门说:“国师三唤,舌头堕地,侍者之应,和光吐出。国师年老心孤,按牛头吃草;侍者未肯承当,美食不中饱人餐。且道:哪里是辜负心?国清才子贵,家富小儿娇!”“舌头堕地”,谓说话不当而犯错。无门说国师唤侍者是强按牛头吃草,国师自己也说对不起侍者,所以用嘴唤人,舌头是有过的。无故而召唤人,这是一种机锋。有故唤人,是有为之唤,无为而唤人,唤才有了机趣。唤三次应三次,禅师便说徒弟对不住这三唤。为什么?无门说是侍者未肯承当。承当什么?照无门“按牛头吃草”和“年老心孤”的话,总是心里有什么意念,总为着点什么。可侍者听过召唤后只是应,不问干什么。问答之间如对山呼喊的回应天成如一。这就是“和光吐出”。“和光”本是道家老子“和光同尘”之意。无所是非、选择,无彼无此就是和光。这样看来,国师“辜负我”的话,也只强调的“我”,“我”代表我这个人的唤取之心念。有和尚问玄沙禅师:“国师唤侍者,意作么生?“玄沙说:“侍者会意了。”玄觉禅师问过僧人:“人们说侍者懂了国师的唤意,你说,侍者会了什么?”僧答:“他若是不会,怎晓得去答应?”玄觉说:“你会得少点。”你把侍者之应看成是出于某种道理,还不彻悟。
“国清才子贵,家富小儿娇。”才子吃香,是国家安定的结果,小儿娇贵,是家里富馀。言下之意,只有忠国师的弟子才能有三唤三应的事。所以再给云门接一句,就是“师高徒弟强。”
与这则公案有些相似是瑞岩禅师自唤自答的故事。据说瑞岩和尚每天都对自己喊:“主人公!”然后自己回答:“诺!”之后又说:”惺惺着!”自答:“诺。”又说:“他日莫受人瞒!”自答:“诺。”“惺惺着”意思是要清醒,不要糊涂。
关于国师三唤这则公案的妙处,赵州和尚的话最贴切。赵州在有人问起他此则公案的作意时说:“如人暗里书字,字虽不成,文彩已彰。”此公案的妙处在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有人对着暗空写字,字体怎么会彰显出来?但字体却焕然于写字人的心中。禅师与侍者之间有三唤,唤者何唤?答者何答?这一切都不显痕迹,但就在唤者与应者的应答之间妙义彰然。
只 这 个
在慧忠的公案中,我们几次提到赵州和尚。赵州的老师是南泉和尚,南泉和尚也曾参拜过慧忠国师。南泉从江西马祖道一学习,来见慧忠,国师问他:“从什么地方来?”
“江西”。
“你是不是连马师傅也带来了?”慧忠问。
“只是这。”南泉答。
“那背后的呢?”国师又问,南泉语塞。
禅门中去和来有由俗入圣、由圣返俗的意思。慧忠问南泉从什么地方来,这里面含着机锋。南泉照问话的字面意思答,是没有“惺惺着。”结果落了慧忠禅师的陷阱。你把马师傅也带来了?你是从江西由圣返俗,那肯定把马祖也顺便带了一起来了吧?南泉回答“只是这”语意也颇不简单。一方面是对慧忠的直接回答,只是这一个并没有其他的;一方面又是在表明白己的见地:来的只是这一个,自成一体,哪还有什么弟子和师傅的分别呢?没想到慧忠又钉补了一句:既是这一个在我面前,这一个背后的又是什么呢?你虽然否定了区别,但你仍落在“这一个”的局面中了。
钉钉住悬挂住
唐肃宗皇帝曾问国师:“禅师在曹溪六祖大师那里得了什么法?”
慧忠回答:“陛下看见天空中一片云吗?”皇上抬头望天,湛蓝的天空中正有白云浮动,便说:“看见了。”
“用钉子钉住它,用绳子悬挂住它。这就是我从曹溪大师那得到的法。”慧忠说。
天上的浮云怎么可以用钉子钉住,用绳子挂住呢?这就是法吗?法而不成法,便是曹溪之法。白云无心,行云流水,行止自在。这一自由之境不正可以效法吗?陶渊明赋中曾说:“云无心而出岫。”关键在于白云出岫之无心,即白云舒卷自如全由无心之法。无所钉而钉,无所挂而挂,住于这样无心之境,不也是一种“钉住”、“挂住”的定慧三昧吗?
肃宗又问:“什么是十身调御?”“十身”,佛有化身、法身、报身等十种身相。肃宗是问,这十种身相如何调和统一呢?
慧忠听罢肃宗的提问,便起身站了起来,问:“会吗?”皇上明白我的意思吗? ”
“不会”,肃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你给老僧把净瓶拿过来。”禅师对皇上说。佛有十种身,只是一身,只在一念之中,由坐而起,十身俱动,这不正是十身调御吗?可惜堂堂大唐天子,迷惑太深,见不到这一层,于是禅师便让他也动动身子,拿净瓶给老僧。肃宗瓶子是拿了,但道理却未懂,禅师见状,便不再说什么了。
肃宗继续问:“什么是无净三昧?”“无净”是无分别,无是非的三昧,即最高境界。
禅师说:“施主从毗卢遮那佛的头顶上踏过去,就是无净三昧。”毗卢遮那是佛名,即光明遍照的意思。慧忠国师要皇帝从毗卢佛的头顶上踩过,这样就可以达到无净三昧。禅师们非佛非祖,乃至诃佛骂祖,教理上依据的是不着相。毗卢佛虽有光明遍照的境界,但如果参佛的人止于此境,就是执相,执相就不能最终解脱。取非佛非相,方可契入真佛实相。
肃宗不解此意,问:“这是什么意思?”
“真是看不到自己的清净法身!”国师说了一句后,皇上再问什么,禅师都不再作声,而且睬都不睬。
肃宗面子上自觉有些过不去,便说:“朕好歹也是大唐国的天子,国师怎么竟连看一眼都不看呢?”
禅师说:“皇上知道有虚空吗?”
“知道啊。”
“那么虚空可曾眨眼看过陛下吗?”老僧眼前无皇帝,这就是空。肃宗若有所悟。
有位紫璘供奉,要与国师论法。国师升上法座,紫磷供奉说:“请禅师立义,我来破。”
“义已立过,请破。”慧忠说。
“是什么义?”供奉问。
“哈哈!你果然看不见,这不是你的境界所能达到的。”说罢,下座而去。禅家说,第一义不可言说。有人问法眼宗的创始人文益禅师:“如何是第一义?”文益回答:“我向尔道,是第二义。”慧忠的无言立义,立的就是第一义。紫璘不懂,自然败下风。
有一次国师问紫璘:“佛是什么意思?”
紫璘回答:“佛是觉悟的意思。”
“佛曾经迷过吗?”国师说。
“不曾迷。”紫璘答。
“那还用‘觉悟’干什么呢?”国师问。
紫璘说不上来。
国师在对话中偷换了“佛”字的概念,作为名称的佛是觉悟的意思,而称谓所代表的佛祖却指的是一位认迷到觉悟的古人。不过国师这样做有他的用意。佛祖的觉悟,并不是觉悟到什么异在的东西,而是觉悟到本无觉悟可觉悟,包括追求觉悟在内的一切追求,是所有业惑的总根。禅师的偷换概念正是想引导紫璘见到这一层。
紫璘问国师:“什么是实相?”“实相”又叫“真如实相”,佛法中最高妙的本体。
国师并不正面回答,却说:“你给我把虚的捉来。”这是在破除对方对实相的执着,捉不来虚空,也就没有实相。实相并非可追求的对象,悟到虚空一片,就是实相。
紫璘木怔了一会儿,说:“虚空不可得。”
“那你还问实相作什么?”国师问。问题不在虚实的有无,而在问话者的问实问虚。
无 缝 塔
慧忠国师八十四岁入灭,入灭前预知限期将至,便向皇上告辞。这时肃宗已亡故,在位的是代宗。
代宗问:“国师灭后,弟子为你做些什么?”
“施主为老僧造一无缝塔吧。”
无缝塔,怎么造?代宗便说:“请禅师给个塔样儿吧。”
国师沉默一会儿,说:“会吗?”禅师仍在点拨人。
“不会”。皇帝说。
“我也不会,贫道去后,找侍者应真吧,他知道。”
大历十年十二月十九日,国师圆寂,塔葬党子谷。
代宗没有忘记国师临终前留下的谜。便下诏请应真和尚。应真和尚来到代宗面前默然而立,过一会问:“圣上会吗?”
“不会。”国师当时就这样问过,应真现在又作如是问,代宗仍是不悟。
应真便作偈子说:
湘之南,潭之北,中有黄金充一国。
无影树下合同船。瑠璃殿上无知识。
战国时的哲学家慧施曾有“历物十事”。其一说,天下的中心在越之南,燕之北。慧施的命题可移来比说“湘之南,潭之北。”在平面上确定一个点,要有纵向、横向坐标的参照。湘在潭南,潭在湘北,如说湘之北、潭之南,“中有一国”的“国”,是可以找到的,但现在说湘南、潭北。这个地方就是不可找的。这正是以超越时空的观点说空间,黄金虽多,却不是实际间物,它是超出世间的。就像“无缝塔”一样。人为之塔总得有缝,圆融妙道、超越现实的灵塔不就可以无缝吗?有树就有光影,但这只是世间树,有光影的分别,觉悟的菩提之树,“菩提本无树”,哪有光影呢?船是渡河之具,大乘小乘之乘,也是运度之具,船正可以比作度众生之具。大觉大悟之人,虽处在皇宫之中,却心无所住,正如瑠璃瓦上的光亮一样,通明体透,照物而不染物,这正是体道之人的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