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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三十九)

(2016-12-18 08:08:31) 下一个

拓跋焘下朝从紫微殿出来,早已等候多时的太后近侍躬身请他移驾永寿宫,太后有要事相商。拓跋焘心下了然,定是为了灭佛之事。大魏皇宫内院,不信佛的只有他和杜美人两个。见到保太后,果不其然,太后委婉请求皇帝收下拓跋丕谏表,赦他违抗君命之罪。收了谏表就等同于要重新考虑灭佛,拓跋焘不以为然哼声道:"母亲镇日独处深宫,参禅诵经不问政事,怕是不会知道你们敬仰的这群法师们都干了些什么。除了长安种麦寺里藏匿大量弓矢甲胄外,从京师到地方,不知有多少寺庙里藏有专门酿酒所用器具!除此之外搜出当地州郡、牧守、富商寄托于寺中财物宝珠等数以万计。这也罢了,母亲可知京城北郊红莲寺,除礼佛场所之外,竟然另有若干密室,以供贵室王女藏匿其间与和尚私行淫乱!朕刚送了一批先帝侍妾入那红莲寺出家!大魏境内这样的淫寺还不知有多少。酒色财气,都占全了!这是沙门所持行径么?不守人伦,违背佛理,触犯律法,罪不容诛!"

窦太后面色依然慈祥沉稳,等皇帝情绪稍显平静后,淡然开口道:"红莲寺乃皇家寺院,除宫中未育子女之嫔妃入寺剃度为尼外,另有王公贵室妻女或祈福或养病而在此庙里出家。青灯古佛长夜漫漫,寂寞孤苦,心动思凡在所难免。皇帝实在不必深纠。"

拓跋焘睁大眼睛:"如此说来母亲早就知道了?!"太后点头笑道:"这事在宫里,不是什么秘密。"拓跋焘的脸色渐渐由惊讶变成恼怒:"怪不得!怪不得除了阿柔,后宫嫔妃没事就找个由头出宫礼佛,原是私会去了!"他眼前出现杜美人纯净的笑容,心头一阵异常的柔软甜蜜,之后很快被恼羞成怒代替:"这些不守妇道的女人,若是让朕察出些什么来,一个都别想活!"

"皇帝想到哪里去了?"窦太后收起笑容,正色道:"先贤早就说过,男女居室,人之大伦;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世无怨女旷夫,才得天下太平。妙龄女子久闭深宫与世隔绝,若皇帝多施恩露尚可维持伦理,若遇皇帝长久疏远便只能靠抄经拜佛打发孤寂岁月。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其中凄苦,岂是皇帝能够体味到的。若果真有嫔妃违背天理,也是你过于冷淡所至,何况我鲜卑人于妇德规范上从不曾有过多计较,祖先在草原上争创天下之际,未曾拿这当成什么大事,论天理论人欲都宽容的很,皇帝何不效仿祖先气度,赦僧俗,省刑罚以施仁政?"

皇帝扬眉道:"即使不谈酒色财气,仅与反贼勾联一项,便是罪无可赦。僧徒沙门蛊惑人心,为害甚烈,若不令行禁止,则势必蠹害更重。"

"只因一寺之窳毁无上道法,不论良莠穅稗皆杀毁殆尽,皇帝的做法是否太酷烈了些。还有那土木宫塔,佛经佛像,原不过是信佛之人建造以求心灵寄托的,贼人谋逆,又非图像之罪。皇帝若实在看不惯,可禁天下人修奉,土木丹青,自然毁灭。如今这般斧劈剁砍捣烂如齑粉,怎不招人怨恨?"皇帝刚要开口辩驳,太后上前一步道:"你可曾想过,那素日没个正形的拓跋丕为何一反常态如此坚定刚强?一大早跑去堵你的门口?"皇帝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回事,哼了一声轻笑道:"他还在宫门外跪着呢么?"太后点头,皇帝奇道:"这小子倒很是执着。"太后道:"这就是信念的力量。"皇帝瞠目道:"所以才可怕!所以才要灭掉给予他力量的异端邪说!"

太后看着拓跋焘直梗着脖子双目喷火如斗鸡的样子,又气又怜惜,长声大叹道:"皇帝!你可曾看到拓跋丕身后站着的这股力量?你面对的不是拓跋丕一个人,你挑战的是整个亲贵集团!佛法即便有诸多不是,它也已经是鲜卑人心中不可亵渎的圣洁典范。即便你灭佛真是为了江山社稷永固,在他们眼里也是借口,借佛教打击亲贵势力。这一二年你屡兴儒学,推孔教,习汉俗,甚至连汉字都重新造起来了,你知道鲜卑亲贵暗地里怎么看你?他们本来就已对你数典忘祖心怀不满,如今你还要火上浇油,粗暴践踏众人心中神圣的信仰!在鲜卑人眼里你毁的可不是土胎泥塑的雕像,你践踏的是他们的身体和灵魂。皇帝,你坐江山靠的是谁啊?你如此亲汉,你真以为天下汉人都已真心归顺你了么?你真以为汉人靠得住了么?不提其他的,眼前就是预警。拓跋丕手里这支鲜卑骑兵最为骁勇善战,本应去高丽拼杀打仗的,现在只因你灭佛,军中将士群情激愤,不去了。这是不是你的损失?征战四方扫定朔裔,你是靠汉人那套文弱的儒学体系,还是靠我们鲜卑人的强弩铁骑?"

太后的质问掷地有声,震得拓跋焘双目圆瞪,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的呼吸渐渐沉重,原本铁青的面颊被无名火焰烧得通红,显示着内心强烈的不甘。被威逼挟制对于一个强者而言更为屈辱和痛苦。

自他十二岁监国,代理皇帝职责起,他就在两大势力集团之间小心寻找着平衡。大魏靠军事起家,中原大地狼烟烽火群雄逐鹿,四方尚未平定,骁勇的鲜卑勋贵集团尤为朝廷所倚重。而同时魏国又以游牧民族首次统治黄河流域,至今立足未稳,这块土地原有的汉儒文化又必须遵崇,以此笼络汉人大族,为拓跋政权坐稳天下奠定基石。对拓跋焘而言,这两股势力他都得依赖。没有汉族高门支持,会失去底层民众的根基,中央权力很难渗透到各地;没有鲜卑勋贵的支持,皇族便失去军事倚仗,别说驾驭百姓,自身都难保。几年里他小心翼翼走着钢丝,企图在剑拔弩张的狮子老虎中间协调出一条太平安稳的路,心力交瘁却依然常常掉进坑里。经常是压下这一头,另一头便得意忘形以至于失去控制,骑到了他头上。过于倚重崔浩,搞的鲜卑人怨声载道,汉人得势压得他喘不过气,天下也即将变色。将他们彻底铲除,鲜卑勋贵又势力高涨,成为足以与皇权抗衡的强大力量,甚至,足以要挟他皇位的力量。这哪里是调解,简直是在受夹板气。胸怀大志野心蓬勃的九五之尊却依然要受制于权贵集团,这口窝囊气对拓跋焘来说尤为难咽。外面跪着的那个人不是一直顽劣骄纵象个地道的花花公子么?原来都是做出来给他看的?暗地里早已聚集了足以威慑他的力量?不动声色地将以退为进的策略掌握得如此炉火纯青,这个宝贝弟弟是何时深谙此道的?拓跋焘的后背一阵发凉。看来阿柔说的对。她早就看出拓跋丕不象表面上这么单纯简单的。想到这里,拓跋焘对杜至柔的钦佩与感激更深了一层。他忽然迫切地想见到她。要是她现在就在自己的身边,该多么好啊。他们就会携手并肩作战,共同面对太后,他就不会觉得这么孤单无助了。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苍茫微笑,不由自主对太后感慨道:"阿柔真是我的贤内助啊。她提醒过我的,堤防手握军权的勋贵…果真让她说着了。"

太后微微一愣,玄即抿唇一笑:"那么你可知道刚才是谁来求我解救拓跋丕的?"拓跋焘一惊,太后笑道:"正是杜美人。"拓跋焘惊道:"她为何要这样做?"太后摇摇头:"我也猜不出。她看起来是最不象趟这潭浑水的人。可偏偏来的就是她。她求我设法劝动你,赦免拓跋丕违抗圣命的罪过,对沙门佛法不要太过酷烈,放他们一条生路。"

"不行!"拓跋焘脸色铁青回绝道:"如此朕的威信何在?朕君临天下,一言九鼎。诏令已出,岂容数改?"停了一会儿,他的脸色渐渐变为嗔怪,低了头小声埋怨道:"敢是怀孕怀的迷了心智,这等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了么?"

太后亦变了脸色,扬眉怒道:"皇帝果真要一意孤行置天下舆情于不顾么?如今连最替你着想的杜美人都劝阻你,可见你灭佛的旨令多么不得人心。"拓跋焘冷笑道:"用人心来要挟朕,痴心妄想!朕从来不信那一套!什么民意因果轮回报应,全部是胡妖用来愚民无识迷惑邪伪以乱天常的虚诞之说。朕已将长安犯事的那家寺院拆了,浮图经像悉数尽毁,长安各寺的和尚坑了二千多个,朕到要看看他们宣扬的因果报应在哪里?!"太后厉声道:"皇帝不在乎天道,也不在乎清誉么?如此滥杀无度残暴嗜血,与嬴政石虎之流的暴君为伍,让人写进史书里供后人千年万世的批判,很光彩么?就算连青史芳名你都不在乎,你难道也不顾及一下杜美人的意愿么?你自动放弃鲜卑亲贵对你的支持,动摇自己的根基,后果是什么你想过没有?果真到了众叛亲离的一天,怕你连项羽的境遇都没有。他还剩下一匹马和一个死心踏地追随他的女人!你若这样滥杀下去令她兔死狐悲,冷了她的心,怕你到最后,连个真心对你好的女人都不剩!"

拓跋焘猛然惊呆,只觉全身的气血都在往上涌,双颊通红,胸前憋着一口气涨得生疼,似乎随时都要爆发,却找不到爆发的出口。太后见状,随即缓和神色道:"才刚杜美人在我这里,已替你将应对策略想好。以体恤兄弟亲情,不忍看乐平王受苦的原由收下他的谏表,赶快打发他回去,免得象个标杆一样跪在人来人往的门口让天下人议论你们兄弟失和,说你薄情寡恩。用这个理由接纳他的请求,什么佛法宗教的,就别提了。这样双方都有台阶下,谁的面子都好看!"

拓跋焘依然呆立在原地,心中已品味不出是什么感受,只觉酸甜苦辣五味俱全,全搅在一起令他无所适从,不得不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走。她连这个都想到了。他不由感慨,她连他内心深处最不好启齿的难处都察觉到了,替他想好了退路。这样收场既保全了皇帝的颜面,也保全了一部分佛教徒的性命。"什么佛法宗教的,就别提了。"等于默认了一众王亲显贵在他眼皮底下将四方沙门藏匿,周济他们逃逸。那些金银宝像及诸经论,怕是也会秘藏起来。等风声一过,再卷土重来。想到这里,他的怒火再次燃起。他十分清楚杜至柔的良苦用心,也十分清楚这样收场是最恰当的结局,可他咽不下这口气。无论怎样淡化处理,他还是觉得丢了皇帝的面子。他眯起双眸,一拳捶在案上,恶狠狠道:"朕不能就这么轻易随了他的心愿。各王公门下私自藏匿的沙门师巫,朕可饶其不死,可也别想活得舒坦。全部搜出来发配荒蛮,终生苦役!"

太后缓口气,这个结果总算不是太坏。不过她知道皇帝的脾气。从小这就是个善变的孩子。大喜大怒常在一瞬之间,易于激动性情中人。也许下一刻皇帝就会后悔这次让步。此时最好顺着他的心意,哄他几句开心以便他忘了这个过结。太后面上浮现出欣慰笑容,在拓跋焘耳边赞许道:"皇帝果然眼光不差。以前只道那杜美人性情骄倨,今日方知她是个心胸宽广的贤良之人。识大体顾大局。皇帝有这样贤德内助相伴于侧,是大魏的福气啊!"

太后语音刚落,拓跋焘立即开口道:"那么等她诞下朕的骨肉,不管是男是女,朕立她为后,母亲该不再反对了吧!"太后惊奇得眼睛都瞪大了。不想皇帝脑筋转得这么快,找个机会就要替自己的意愿争取,什么都能拿来讨价还价。太后想了想,和颜悦色道:"我也很喜欢那孩子。论才干,论贤德,论品貌,她都是当之无愧的皇后人选。可是,皇帝也知道,我朝立后,不是你我中意谁就可以立谁的,还需天意。你若非要立她为后,就应早些安排她铸金人。倘若她铸不成,那是天意不允,非人力可以抗拒违背的。"

太后的话犹如一瓢冷水浇到了拓跋焘跃跃欲试的心口上。他愣了半晌,闷闷不乐道:"什么天意人为,我从来不信的。是我娶媳妇,我中意就行了,与别人和干?"

太后的笑容更加委婉,轻声慢语劝着突然变成小孩子的皇帝:"皇帝得遇知心红颜实乃大幸。只这知心人未必非要身居尊位。古来后宫贤妃成就一代明君终生相伴的不计其数。立后非同儿戏,涉及到宗庙社稷。皇后于国于民是有象征意义的,并非一般嫔妃职责可比。只敬天告神,祈福助祭这一项,就牵扯到了国家社稷的安危,故而皇后一定要是上承天意下合民心,大吉大利之人。我鲜卑人尤重占星祭神,每遇祭礼,女巫执鼓升坛,皇帝叩拜祭天告神,皇后立于陛之东南肃拜,祈求福祉。倘若这皇后不是天佑之人,冲撞到神灵,将是天罚亟行祸乱不止。故我族尚在草原争霸之时,便定下风俗,将立皇后,需手铸金人,以成者为吉,不成则不得立。通过手铸金人占卜吉凶后选出的皇后,才是天命所归,才能令万民信服景仰。皇帝,你立皇后,和民间普通男人娶新妇,倒底不同啊!"

拓跋焘拧眉沉默,良久不语。太后说的都是事实,他一点都不陌生。他的父亲明元帝一生独宠一位姚氏女。姚氏为羌人的西平公主,姚秦皇帝姚兴的女儿。明元帝以皇后礼将她娶进家门,从此出入居处,一应礼秩如同皇后,终其一生,恩爱非常。可就是因为姚夫人铸金人不成,无缘后位,帝深愧之,却无能为力。至姚氏薨,追谥皇后,遗命与帝合葬。祖宗成法,谁都改变不了。不论接受占卜的妃嫔出身多么高贵,多么受皇帝宠爱,多么贤能,多么能生皇子,只要过不了手铸金人这一关,也是枉然,即使是皇帝,也无权插手干涉。

拓跋焘长长叹了口气。众目睽睽下亲手铸出和自己相貌接近的金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失败的机率极高。铸造金人之前,便已存在一轮筛选。由众人信服的女巫依此占卜每位嫔妃,不够吉祥的连铸金人的资格都没有。筛选出来的女人,在庄严的仪式上走向神坛,在百官黎庶注视下,由工匠协助将合金液体灌入模具,铸金为己像。待金人冷却成形时,金属表层不可有伤损破裂,五官更不能走形。那是比着自己的样子铸造的,如果连自己的像都铸不好,自然表明你不是受老天保佑的吉利之人。先不论手艺,只心理素质这一关,就能涮下一大批人。其他的还需心灵手巧,与诸多协助的匠人宫女的配合…那与他生死与共的心上人,能过得了这几关么?

拓跋焘自太后宫中出来,举趾升舆向自己寝宫走去。内宫行走仪驾很是简单,四边各一名果毅都尉,舆前金吾举槊引驾,舆后两名小黄门各持白羽扇,头上遮一柄红罗伞,旁边跟着服侍的内官宗爱。拓跋焘懒懒斜倚宝座,只觉身心俱是疲惫。似乎无论他想做什么事,都被一些不明不白的缘故所阻止困扰。他是皇帝,坐拥万里山河,却连娶自己心爱女人为妻的简单愿望都难以实现。他换了个倚靠姿势,抬头漫无边际地望了望湛湛清澈的蓝天。一对早归的大雁自天迹边掠过,留下比翼齐飞的身影。雁为德禽,失偶不再配,守志不渝,其节可嘉,故周礼士昏礼中,自纳采讫亲迎皆以雁为挚,取其五德兼备,生死相随之意。自己将来,能不能给她一个象样的昏礼,让她在天下人的艳羡中登上皇后宝座,成为与他白头携老的终生伴侣?他对着长天白日苦笑。有些事,似乎连他都力不从心。他胡乱想着,身子随着肩舆轻轻摇晃,越发感觉困乏倦怠,眼皮沉的都要垂下来,却在即将阖上那一刻,眼角余光突然扫进一个人的身影,令他立即惊觉扬手,抬舆的八名内监齐刷刷停步,拓跋焘目视那人,对宗爱道:"那可是乐伎杨氏?"

不远处的池水边,隐约一位翠蓝团花云锦缎长裙女子,身披茜红鹤氅,轻移莲步,正急匆匆向宫门口走去。那碎步轻颤,风枝摆柳的姿态,不难认出她是谁。宗爱只看了一眼,便恭身笑道,正是杨娘子。拓跋焘的脸色登时黑了下来。

"难怪!"他轻声恨道。难怪阿柔出人意料地跑去求情。傻妮子定是被杨瀴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得心软,傻乎乎的跑去趟这滩浑水。拓跋焘一阵恼火。叫她进宫来献技伺候阿柔解闷的,竟然胆大包天走起夫人路线,替她的恩客谋利?!谁给她的胆量敢在皇帝背后偷偷摸摸地出手,打他个措手不及?一个卑贱的乐人竟搬得动太后?!为了拓跋丕,她竟然爆发出这么大的动力,而他这个天下至尊,连让她弹奏个曲都难。拓跋焘眼前闪现出杨瀴瀴一贯冷艳如霜的姿态。原来她并非对谁都是又冷又傲的!想到这里,妒火中烧,转头恨恨对宗爱命道:"速带杨氏去太极殿,朕有话问她!"

太极殿就是皇帝寝宫。婉瀴在池边被拦住带到殿前,举目匾额,心中霎时惊惧无比。大白天的皇帝叫她到寝宫做什么?她被带到东厢暖阁,皇帝正在内室更衣,她战战兢兢对着御座跪好,身后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气势凌人,她的心更紧了一重。惊魂尚未安定,皇帝夹杂着寒气的身影已坐在她面前。殿内顿时一阵山雨欲来的冷酷气氛,直扑婉瀴而来。

拓跋焘端坐正中,身着黑丝锦貂皮齐膝窄袖衣,软羊皮裤,碟躞带上垂挂着火石囊、短刀和小皮鞭,高高的油皮靴锃光瓦亮,无一丝污迹。杨婉瀴不敢抬头,对着那双靴子必恭必敬地磕了几个头,垂下眼帘等候皇帝问话。

"你可知罪?"拓跋焘含威带怒的声音在头上响起。

婉瀴额上冷汗涔涔。她不知道皇帝对她的身世,还有她和杜妃之间的来往掌握了多少,她不敢冒然回答。竭力稳住跳动的心,镇定下来回道:"妾不知身犯何罪。"

拓跋焘高声怒道:"你趁给杜娘子演奏之机替拓跋丕求情,可有此事?后宫干政已是犯了朕的大忌,你连嫔御都不是,小小的乐伎竟然可以插手朕的政务,你还不知罪么?"

婉瀴心中定了定,敛眉低首叩了一个头,颤声道:"妾知罪。只因乐平王殿下待妾一片深情,妾无以回报,故而替他奔走。殿下已跪的双腿肿裂,妾实在不忍看他受苦,万般无奈求助于杜娘子。妾罪无可恕,只求陛下宽待乐平王,妾任凭陛下处置。"

拓跋焘眉头猛地向上一扬,讶然冷笑道:"你胆子可真不小啊!死到临头还敢与朕讲条件!你也配!"

拓跋焘的怒火一阵高过一阵,想压都压不下去。这瘦弱的女子跪在他面前微微颤抖着,他却从她身上看到了拓跋丕的影子。才刚在太后宫中那口窝囊气又回到皇帝胸膛里。拓跋丕和他所代表的鲜卑亲贵,倚仗手中的军队胁迫他,这卑微的小女子,凭得又是什么?他的火气噌噌往上冒着,亲贵们给他受的气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全发泄到了婉瀴身上。

"哼哼。这是你自己说的。任凭朕处置。"拓跋焘阴森的笑里强压着怒火,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低下头靠近婉瀴,柔声道:"既然你这么不愿看到拓跋丕受罪,朕成全你好了。朕已命人将他抬回府里去了。"

婉瀴一惊,随后一喜,双手加额大礼叩谢。还未等她说出谢主隆恩的话,拓跋焘轻挑的笑声已在她耳边想起:"你来替他受这个罪。"

婉瀴瞬间惊呆。皇帝的话无异于五雷轰顶。拓跋焘眼看着她绝望的眼泪决堤般夺目而出,心中猛然爆发出一阵报复成功的快感。他既报复了婉瀴以前的冷淡,也报复了拓跋丕对他的挟制。他扬起头,懒洋洋笑着,笑中满是掌控者的戏谑与自信。他仔仔细细将婉瀴的痛苦表情欣赏了个够,方淡淡笑道:"从现在起,你就留在朕的寝宫里做一名宫婢,专司侍栉之职。"

杨婉瀴的脸惨白如纸。侍栉有暗隐妾室的意思。拓跋焘戏谑而轻蔑的笑容瞬间激起了她深重的恨意。她恨她自己。从未有过什么时候, 她象现在这样恨自己。现在才想起来么,这是她的杀父仇人。现在才知道,她劝阿柔放弃复仇是多么的自取其辱。"你以为你爱上他们,甘心与他们为伍,他们就会放过你了么?" 阿柔骂她骨头太轻,骂得真是对。她苍凉一笑。两颗大大的泪珠,从眼眶中直落而下,砸在地面上发出响声。不能再妥协了,否则连她自己都将轻视自己。她不顾一切地高声叫道:"妾与乐平王殿下早已情定终生,妾绝不做辜负他情意的事!陛下圣命,妾万死不能遵从!"

拓跋焘顿时勃然大怒,被一个卑微的乐人三番五次抗拒尤其令他发狂。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鞭子对着婉瀴呼啸而下:"该死的贱人!早已是人尽可夫了还装的什么三贞九烈!"杨婉瀴猛昂起头直视拓跋焘,红肿不堪的双眼喷出杀人的火焰,喉中发出的诅咒如坟头枯枝上的夜枭,惨烈又绝望。

"你会遭到报应的。会遭报应的!"

一阵零乱不堪如鬼勾魂的跑步声映入耳边,二人还没反应过来,已有一名御医满头大汗不顾礼仪瘫跪在皇帝脚下。"陛下!陛下!杜娘子小产了…"另一御医好不容易喘过气,稍显镇定道:"杜娘子突发滑胎迹象,臣等赶去时,胎动已停止,胎心音消失,只怕胎儿已窒息于腹中。娘子已怀胎六月,此时落胎凶险之极,娘子已晕厥不醒。惟今之计,只有及时终止妊娠,将胎儿取出,娘子或可有一线生机。只是胎儿已大,无法自然滑落,唯一的办法是用铜钳银钩夹出体外,陛下?陛下!"

拓跋焘的脸色惨白如纸,象尊蜡像般凝固呆滞,脑中一片嗡嗡做响,良久,天边传来婉瀴凄厉惨嚎的诅咒声,挥都挥不去。

"你会遭报应的!遭报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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