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就有这么一群奇怪的人,本身是最底层,利益每天都在被损害,却具有统治阶级的意识,在动物界里找这么弱智的东西几乎不可能。
——林语堂
面上社教就是在全国农村全面开展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是相对于一个县一个县进行的重点社教而言。社教运动又叫四清运动,起初是清帐目、清仓库、清工分、清财物。很快,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思想指导下,变成了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和清经济。
面上社教首先是建立贫下中农阶级队伍,成立贫下中农协会。
严格的阶级层次,使得贫下中农有了高人一等的特权,但并不是所有的贫下中农人人享有。有特权的仅仅是贫协会的主席及其贫协委员,他们成了一方霸主,当方的“土地”。就连支书队长在他们面前也畏惧三分,视为太上皇。
一朝权在手,即把令来行。毛岭公社的贫协主席张富有,整天像个脱产干部,把补着大疤的外衣披在肩头上,在全公社范围内视察、督促生产,一不顺眼便张口骂人,社员见了人人害怕。
这部分人产生高人一头的优越感,他们有特权,生活比一般家庭好一点,但也好不到那儿去,只能称他们是“饥饿中的优越者”。就是到了改革开放以后,还有人一手端起酒杯喝酒,一手举起筷子吃肉,享受着改革开放带来的成果,完全忘记了吃糠咽菜的日子,大骂邓小平改变了中国的颜色,使他们的威风受到了损害,陶醉在当年的梦景里:“哼!老子叫他站着他不敢坐着,叫他跪着他不敢站着!”
我们村里外号青盖盖的说过:“嗨!那才叫真的过瘾。现如今给阶级敌人摘了帽子,这成什么话?这还叫社会主义社会吗?这不是资本主义复辟是什么?”
在贫下中农协会成立不久,毛岭公社就出现了不曾预料的事。
连日的阴雨把人的心都下得有些发霉。老天刚把明媚的太阳展现给大地才两天,就在胡家冲学校的操场上,召开了全公社的社员大会。按理,这正是秋收的大好时机,召开大会耽误生产,但在“革命”高于一切的社会理念支配下,生产不生产都是次要的事,再忙也不能影响无产阶级革命。
会议开始了,由各大队的基干民兵(基层骨干民兵的简称)把五类分子押到台前,这些老头老婆婆或者半老头半老婆婆的分子们,个个规规矩矩的双脚并拢低着头等候训斥。张主席连诀带骂一阵,说一些“只许你们规规矩矩,不许你们乱说乱动”的常用语,便叫基干民兵押到后排,站在那里接受教育。接着,张主席大声宣布:“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押上来!”这时,从学校里押出两个人,人们都像燕窝里的小燕听见老燕回窝一样,伸长了脖子张大了嘴巴,只见押出来的竟然是公社书记王本林和副书记广福堂,大家仿佛见到了外星人似的十分诧异。
张主席对批判斗争他俩,还是区别对待的,命人端来两条凳子让他们坐着接受批判。自然,上台发言的都是清一色的贫下中农,他们历数两人迫害打击贫下中农的罪行,但细细一听,不外乎是曾经批评一些人不好好劳动的鸡毛蒜皮小事。
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特别义愤,正在有人控诉王本林打击迫害贫下中农的时候,突然走上前去,一把夺去王本林手里正在作记录的笔记本,把它扔出丈把远,还狠狠地把他的帽子揪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哗——!”大家不约而同开怀大笑,王书记长着癞疤的光溜溜脑壳,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无遗。王书记小时候害过秃子(癞疬),不管春夏秋冬都戴着帽子,从来不把光头示人,今天被人当众羞辱,内心肯定难受至极,但也无可奈何。
王书记身材魁梧,三十多岁。传说十九岁就当上了城固县二里区的区委书记,是个平步青云的人物。可惜因为男女作风问题被降职为公社书记。他平日表情凝重,不苟言笑,很是威严。今日虎落平阳被犬欺,不得不忍气吞声,把一贯高昂着的脑袋深深地埋在胸口,“左一个王秃子,右一个王秃子”的任人奚落谩骂。
人们的兴趣,还不在他们如何走资本主义道路上,而是在他俩的桃色新闻上。章草塘村外号叫牛胎的人,指着王本林的鼻尖说:“王秃子,今儿个你咋不歪(凶恶的意思)了?往天你不是歪得很吗?那天我得了感冒,你拖着我的腿,把我从床上硬是扯了下来,非要我下地做活不可。我下地做活,你去干啥去了?你跑到石鸡寺王玉兰家去和她睡觉!是不是?你不顾贫下中农的死活,你的阶级立场站在哪儿去了?你是哪个党的书记?”
有关王书记的风流韵事,在毛岭公社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传闻里,与其有染的女人有三四个,为此,夫人到毛岭来大闹过几次,弄得人人皆知。但像今天这样直截了当地揭他的老底,实在意外。
“刚才摔王书记帽子的小伙子是谁?”我问旁边的同事。
“叫田培有,西田村的。”
田培有长得白白净净,五官端正,偏着的头颅死死面向对方,一双恶狠狠的眼睛似乎喷着两股火,能把人随时融化,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接下来受批判的是副书记广福堂。批判的内容和王书记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打击贫下中农和男女作风问题。
广书记是文川广家巷人,中高个,黑皮肤,很瘦,有人形容说他的脸上总共撕不下一两肉。他是真正的雇农出身,土地改革时,由于立场分明,态度坚决,对敌斗争敢想敢作,“火线”入党,被吸纳为国家干部。
广书记没有上过学,只上过几天扫盲识字班,认字不多,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工作,反而是他引以自豪的本钱:“老子雇农出身,天生一副直肠子,不会拐弯抹角,不像你们,老母狗进厨房——文来文去(闻来闻去),江山是打出来的,不是用嘴说出来的。”言语行动里透露出一股自信和豪气。但没有文化毕竟不利于工作,所以一直没能当上正职。人们见了他,都称他广书记,省去一个“副”字,怕他生气骂人。
广书记文化水平不高,难免闹出一些笑话。
困难时期,国家推广“小球藻”养殖,说是能解决吃饭问题。广书记到县城大礼堂(在黉学巷)听了一天的报告,回来传达说:“烧酒糟”很好!容易活,长得快,吃了还特别养人,各村各户要立即行动起来,大种烧酒糟。注意,这个烧酒糟可不是以往烤酒过后剩下的烧酒糟,而是另外一种东西。
“那是啥东西?”
“我也没见过,过几天县上就有了。到时候大家要大干快上,大种特种……”
参加传达会议的老师们,在报纸上已经看见过有关养殖小球藻的报道,知道广书记误把“小球藻”听成了“烧酒糟”,只是暗暗发笑,谁也不敢纠正。烧酒糟就烧酒糟吧,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不就行了?明哲保身,多嘴惹祸。(汉中人习惯把白酒称作烧酒,烤酒后的副产品叫烧酒糟,可以喂猪)
有两年,汉中流行钩端螺旋体病,死了不少人,上级要求加强防治。广书记对“钩端螺旋体”几个字不理解,记起来就很难,于是把“钩端螺旋体”错听成是“狗断罗圈腿”,在全公社干部会上大讲特讲:“这个病怪,名字也怪,叫他妈个什么狗断罗圈腿。”惹得大家哄堂大笑。这个笑话传得很快,连附近汉中县的民众也常常作为笑谈的资料。
广书记自我感觉良好,自以为是不倒翁:“我是工农干部,大老粗一个,谁能把我咋地?”打解放以来,都是他教训别人,没想到今天还得接受手下人的批判,实在想不通。想不通也得想,下面揭发他的丑事儿,使他更加难堪,不能忍也得忍着。
广书记的风流韵事颇具传奇色彩。
广书记到毛岭公社南端的弯转口村住队,队长知道他稍不如意就爱骂人,特地把他安排到“瓜三三”(姓余,外号叫的多了,反而不知道他的真名)家住下,生活从优照顾。队长时不时的弄点好吃的给他改善生活,命瓜三三的女儿在家做饭,队里照样给她记工分。广书记觉得这个女子不错,还带来自己年轻的媳妇作客,媳妇也喜欢这个女子,和她认作姐妹,经常来往。
日久生情,广书记和瓜三三的女儿有了那回事,而且后果严重。这可把广书记吓坏了,急忙想千方设百计,托人到城固县医院做人工流产。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里面包不住火。这个事儿竟然吹到了广书记媳妇的耳朵里,妇人醋意大发,不顾及丈夫的声誉和前程,到弯转口村大骂大闹。更要命的是,瓜三三的女儿已许配给甘陈湾一户人家,对象是现役军人,属军婚,这是“动摇军心,毁我长城”的大事,至少得开除公职判处三年徒刑。这样的例子在当时的文川区几乎不到两三年就出一例。而且是公开宣判毫不留情,届时机关、学校、粮站、供销,凡是吃皇粮的单位一律停业,人员必须参加公判大会,威慑罪犯,以儆效尤。
丘山初级中学的山脚下就是兰空部队的家属院。一位飞行员的妻子毕业于医学院,随军来汉,在文川区医院工作。这位飞行员的身体很好,唯独得了阳痿,国家花了很多钱也治不好。渐渐地,年轻漂亮的妻子和同在一室坐诊的大夫产生了感情。偏有高觉悟者,在寒夜里苦苦守候在值班休息室的门口,直等到天快亮时,听到屋里有了动静,随即拉紧了横在门口的绳索,年轻人睡眼朦胧慌慌张张往外走,被绊马索绊倒,三人随即一拥而上,把他死死按倒在地,吵闹声惊动了整个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