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刚刚睡下,睡梦里就听到一声连着一声的军号声响,同学们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我恨不得睡它个三天三夜,但又不得不跟着大伙儿急急忙忙穿好衣服,为大炼钢铁做出贡献。走出宫门两腿颤颤踩着石磴下山,四周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嘹亮的军号声还在山间震荡回响,不停地催促着我们。
夜露把石磴浇洒的湿漉漉的,我脚下一滑,猝不及防倒在了山崖上,身后的同班同学陈国忠一把抓住我:“你这个走法不对,下山走石磴要侧着身子下,直着身子是很容易摔倒的。这儿狭窄,假如一边是空的悬崖,你这一跤摔下去可就麻烦了。”一路上,他自动当起了我的保护神。
下到磨湾,天刚麻麻亮。今天的任务是到山口外去背胡基,背胡基要用背夹,若没有这个东西,一趟胡基背下来,粗糙的胡基表面会把你的衣服磨得千疮百孔。
带队的是我们的语文老师袁耀德,知道我们三个是新来的没有背夹,临时安排我到女同学那边去砸矿石,李俊声杨紫薇两人去打炮眼。叮嘱我们,抽开饭后的短暂时间做一个背夹,明天归队下山。
“背夹是咋做的?”
“我给你做。”陈国忠自告奋勇,“明天保证误不了事。”
从磨湾向东走不多远,有一道约十米高的山梁,上去后梁顶上有一块较大的平地,是生产队的晒粮场。晒场北端靠山坡的地方建了一座小高炉,高年级的十几个同学正在忙忙碌碌的炼铁,全校的女同学都集中在这里砸矿石。叮叮当当的砸矿声,大风箱的呼哧声,伴随着高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声,展现出一幅大炼钢铁繁忙而又热闹的场面。
“郝龙德,我们在这儿。”我刚一踏上梁顶,就被同班的女同学发现了。
“你咋来了?不是在学校熬硝吗?”同学们热情的问这问那,像是身在他乡遇故知一样亲切。
“这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地上冒出个郝弟弟。’”张嘉玉怪腔怪调地唱着,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多亏冒出的是你的郝弟弟,要是冒出你的郝哥哥,还不把你乐死?”柳姿霞突地说出一句,把大伙儿笑得前仰后合。
“去你的!你才想你的好哥哥,偏往别人身上推。”张嘉玉的脸羞成了一张大红纸,大伙儿又一阵仰面大笑。
“嗳,我问你,你一个男娃娃跑到我们女孩子堆里干啥?”柳姿霞问我,她是小组长。
“和你们一齐砸矿呀。怎么,不欢迎?告诉你,我是临时寄在你们这儿的,是因为没有背胡基的背夹,这才屈身你们女儿国的,明天我有了背夹,就是真正的男子汉,下山背胡基去。”
“别吹了,干脆留在这里,你一个小屁娃家能背得起?”柳姿霞说完,起身给我取了一个铁锤和一个草圈,班里白胖圆脸的罗素珍端来一块石头,顺手放在她的身边:“来,就坐在这里砸。”
矿石是由坡下抬上来的,先由身强力壮的男同学开成狗头大的小块,女同学的任务是再把它砸成鸡蛋核桃那么大,才能装进炉里炼铁。砸矿石的劳动强度不大,就是有点儿单调枯燥,砸着砸着,我的眼皮就不知不觉地合在一起。
“嗨,不能睡觉,小心砸了手。”旁边的罗素珍警告我。
“太困了,昨天和李俊声走岔了路,上到洞阳宫都多半夜了,没睡好。”
“说话吧,说说话就没瞌睡了。嗳,我问你,我们是不是都瘦了?”
“瘦了,瘦了,的确是瘦了。”我老老实实又漫不经心地回答。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调皮的张嘉玉学着老儒的样子,在那儿拿腔作调摇头晃脑。
“哗”地一声,大家不约而同地喷出了笑声,这回轮到罗素珍脸红了:“滚噻,你才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哩。”
本来,在场的女同学最小的也比我大两三岁,都是我的大姐,见她们笑得有点离谱,我也就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这一招还挺管用,挂在眼皮上的瞌睡,一下子全赶跑了。
第二天,我们三个有了背夹,正式加入了男子汉的队伍。
山里浓雾弥漫,直下到毕家河才看到蓝天。李俊声悄声对我说:“走慢点,让班里的其他同学先走,一会儿再买几个柿子吃。”过了河爬了坡,走到毕家河小店那边,路边空空如也,蓬头垢面的小女孩没了踪影,我俩很失望。从洞阳宫下到现在,少说也走了三个多小时,清水没打牙,肚子里早已唱起了“空城计”,还得再下六七里出了山才能吃饭,我这个小不点儿都饿了,不知道大小伙子们是啥感受。“没门儿了,能有多少柿子,昨天肯定卖光了。”李俊声沮丧地说,
在刚出山口的刘家渠坎吃了饭,指挥部的人就带我们去搬胡基,只要谁家有,就一窝蜂地涌上去往背夹里装。奇怪的是竟没有一个主人家出来阻拦,也许是主人家的觉悟提高了,愿意为大炼钢铁作出贡献;也许是男主人炼铁不在家女主人上工去了,无人出面;也许是大势所趋无可奈何;也许是提前做好了工作;用不着我们瞎操心。
胡基是农民修房造屋的材料,我脱过胡基,知道农民制作胡基的辛苦,脱胡基必须在大热天里进行,这样胡基才能干得快。脱胡基前,先要选好场址,综合考虑草皮的多少,担水的远近,运输的距离等等才能动手。接下来选择在大晴天里铲草皮,担水沤制,和泥踩泥,脱成土坯。待土坯快干时,还要整形、翻晒、运输、上架,道道工序都是用汗水洗面的力气活。若运气不佳,遇上下雨,胡基见雨就坏,前功尽弃。所以要出成品,实在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我力气小,背不动一个整块,只能背个多半截的胡基。每上一道梁,就靠在山崖边的石头上喘气,山风拂面,替我们擦拭着汗水。听同学说,不能歇得时间太久,要是把汗水吹干了很容易感冒。山里很少见到太阳,只知道明与暗,直到天黑了才背上山来吃晚饭。
每天一到山下开过饭,我们就像蝗虫一样,急忙去“吃”胡基。这家吃光了就去那家,刘渠坎吃光了就去老庄,老庄没有了就向纵深发展。这样一共背了八九天,据说建高炉的胡基差不多了,才算完成任务。
接下来是背耐火石。背耐火石有两条路,一是下到刘渠坎再往西拐;一是到了毕家河小店,直接翻过蛤蟆石梁再向西走三四里就到。显然后一条路要近一些,但蛤蟆石梁荆棘丛生山高路险。为了节省时间,免得返回时上山摸黑不太安全,带队的选择了第二条路。背耐火石又跑了三趟,下山备料的事才告结束。
攀上洞阳宫,并不能马上睡觉,还有一件比睡觉更重要的事,那就是“评游”,党的总路线里说“鼓足干劲,力争上游……”评游一说由此而来。评游分上中下三等,每天要评评你是力争上游哩,还是甘居中游,抑或是沦为下游。
方法是以小组为单位,自己先谈今天的表现,自己给自己评个“游”,然后由大家评议,给你“定游”,这种方式称作“自报公议”。自报公议对于老师也不能幸免,学生评完了,再由团支部和班委会给下班锻炼的老师“评游”(一个班分三四个老师)。
切莫小看了这个工作,校领导讲,这不光是对大炼钢铁的态度问题,而且是个立场问题。对于评了下游的学生,要记入他的档案,直接影响到将来的毕业分配,对于老师,是改造资产阶级思想的政治试金石。有了这个紧箍咒,谁还敢私下议论,消极对抗,而不积极努力哩?
一次,评到带班老师袁耀德时,在场的都不说话,出现了冷场的局面,有同学提出袁老师背胡基时只背了个半截胡基。袁老师年近五十,瘦高个,背微驼,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他解释说他身体不好,背不动整块的,请同学们谅解,并说:“老师毕竟是老师,不能和你们这些小伙子比,女同学和男同学,小同学和大同学,都应该区别对待,俗话说,黄鳝泥鳅不能硬要扯成一样长。”最后,还是班团支部书记李俊声一锤定音:“还是给袁老师评为上游吧,精神可嘉嘛。”既然团支书开了口,其他人也就跟着表态通过。班里的团支书虽说是个芝麻粒儿似的小官,但却是班里的绝对权威,班主任老师也得对他刮目相看。
冬天渐渐地向我们靠近,阴冷的寒气咄咄逼人。洞阳宫上显得更加寒冷,它毕竟是海拔一千六百多米的高寒地带。山高风头大,睡在屋外廊檐下的同学已经感到难以支撑。
在学校“誓夺大炼钢铁全面胜利”的一次誓师大会上(这样的誓师会隔不了多久就召开一次)指挥部领导当场宣布:为了大干快上,不耽误大炼钢铁的宝贵时间,尽快完成党中央毛主席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经指挥部研究决定,在离工地较近的一滩、二滩、三滩、磨湾,有平地的地方搭建草棚,解决钢铁战士的住宿问题。听了这个安排我们都很高兴,学生中著名的大炼钢铁模范尚培祥,适时带领我们高呼口号:
拥护指挥部的英明决定!
指挥部的决定是对钢铁战士的最大关怀!
誓夺大炼钢铁的全面胜利!
……
山里较平坦的地方特别少,小小的一块平地都被视为风水宝地,是当地老百姓赖以生存的命根子。男人们到别的地方炼钢铁去了,留在家里的老汉老婆婆出面阻拦:“就这一点儿好地,今年没人种,好不容易刚把麦子点上,你们占了,我们吃啥子呀?”
情况汇报上去,指挥部来人好一顿训斥:“没名堂的老顽固,想坐牢了是不是?没王法了!还要不要党的领导?大炼钢铁是最高的政治,其它任何事情都得靠边,都要给它让路,你们懂不懂?影响了钢铁元帅升帐,谁担待得起?”
山里人对这些道理听不懂,但再犟下去的后果还是明白的。
“保长嘞,人老了……”老汉操一口川腔,双唇哆嗦着。
在场的一惊,李俊声赶忙解释说:“保长是旧社会的称呼,现在解放了,应该叫领导,这位县上的领导比伪保长大多了。”
“林,林大保长些,人老了,没,没球名堂。你别,别往心里去噻……”
听到这个称呼惹得我们哑然失笑,逗得“林大保长”也忍俊不禁哭笑不得。原来老汉并没有完全听清李俊声的话,误以为“领导”姓林(领)。所以来了个墨和泥汤。
老百姓本来就怕官,听说又是县里来的大官,再也不敢犟下去,一个个杵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
事后,同学们常常学着老汉的腔调,绘形绘声的讲给别人听,引起一片笑声。
前些年,看见一篇文章,说中国的问题不仅是贫穷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人的素质问题。联想起这件事,觉得我们不应该为这事而笑,倒是为他们而泣。
在洞阳宫里住了近一个月,我们搬了下来,虽说地面潮湿四面漏风,总比晚上爬两三个小时的高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摸黑下山腿肚子打颤好多了,而且不再为入厕着急,为睡觉作难。
背完最后一趟耐火石,我又回到了女儿国,同学们一见到我立刻问这问那。
“背胡基你背得动吗?”
“山下是个啥样子?”
“公社的食堂去看了吗?吃的是啥?”
“……”
我一一作答,但是令她们很失望,因为连我也不清楚。背胡基就是一场战斗,天不亮从洞阳宫下来,赶着赶着还要摸一段黑路才能回山,哪有闲工夫去参观访问了解世情。
来到那块石头边,石头没动,似乎在静静地等待着我的归来。
“那天,我该托你帮我买点儿东西。”柳姿霞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买吃的那可没有,毕家河商店太小,多是山货什么的。买用的要看是买啥。”
“她买啥,我知道,就是不告诉你。”张嘉玉快嘴快舌。
柳姿霞瞪了她一眼:“嘴贱!没人说你是哑巴。”
同学们都笑了,在我身旁的罗素珍低着头,抿着嘴儿笑得还有点儿脸红。
这可把我搞糊涂了:“嗨,买东西有啥可笑的?都神经病啊!”
“小屁娃家知道个屁,她叫你帮她买——纸。”张嘉玉像是在揭她的老底,故意把买字拖得老长笑着说。
“柳姿霞,你要写信?别写了,写了也没地方寄。”
“哈哈哈哈……”她们突然一齐嚗出了笑声,弄得我云山雾罩摸不着头脑:“有啥可笑的?我说的是老实话,不信你写写看,你的千言万语能寄得出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家还是用一连串笑声来回答我。
“莫名其妙!你们都吃了笑药了?闻到‘笑气’了?”
直到好多年后我才搞明白,哦,原来是那么回事。
山里的天气变化无常,一会儿彤云密布,一会儿天高云淡,一会儿阴雨蒙蒙,一会儿雨过天晴,一会儿云飞雾罩,一会儿柳暗花明,一会儿云遮山峰,山峦画上了等高线,一会儿形成云海,山峰变成了座座孤岛。
随着气温的一天天降低,绵绵秋雨不期而至。
同学们没有雨具,下雨时又不能停工避雨,就是让你避雨,周围没有房舍,附近的树木几乎砍伐殆尽,连个藏头的地方都没有,又该怎么个避法?女同学人人戴着头巾,男同学用毛巾裹在头上,个个变成了陕北汉子。
地上泥烂路滑,谁也舍不得穿上珍贵的布鞋行走,那是母亲千针万线做出来的。于是就地取材,剥取山里野生棕树的棕衣包在脚上,再套上一双草鞋,腰里捆一根葛条,俨然一副樵夫模样。我也不能例外,好开玩笑的青年教师李邦华,一见到我,就笑我像个赶骡车的,后来干脆叫我“小车夫”。
“小车夫,帮我取块矿石。”自从我有了这个雅号,大姐们要我帮忙时就这么叫,我明白她们是在这单调的生活里寻点儿开心,毫不介意。我也觉得老是坐在那儿砸矿石闷得慌,还不如起来走走舒坦,乐意为她们服务。先是班里的女同学这样叫,后来连中二、中三的老大姐也这样喊,我成了专职的运矿员,当起了运输队长。
下雨了,头巾湿了还可以取下来拧拧水,衣服湿了,就没法这么做,只好顺其自然,雨停了,山风会给我们吹干。日子就在不停地敲击声里和衣服的干湿轮回中度过。
人真是个贱物,平时的感冒这时也少得出奇,即使感冒了,只要花上几分一毛钱给上几片阿司匹林,一吃就好,哪像现在的人,又打点滴又吃药,花几百元也好不了。
这天,秋风带着寒意裹着阴雨,连连绵绵下个不停,加之肚子里早已饿了,身不由己地打着冷战,盼望着午饭的号声响起。突然,高炉附近传出惊喜地叫喊:“出铁了!出铁了!”在场的人忘记了一切,急忙向前面的高炉跑去。我挤进人群,看见高炉底部的出口里,果然流出一段像牛舌一样的铁水,大家欢呼雀跃,不但高兴还十分激动,所有的辛勤和汗水终于有了回报。
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学校领导立即在风雨里组织了现场庆祝会,校乐队奏起了“为钢铁而战”欢快而豪迈的乐曲。但是,人们期待的铁水源源不断流淌的壮观场面却没出现。它似乎和人们开着玩笑,流淌出来的“牛舌”就定格在炉口,闪着红光一动不动。校领导只好叫人用水降温,撬下来,裹了红绫,带着一小部分师生,由乐队伴奏,给指挥部报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