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反右斗争
这年的暑假特别长,一连两三次,学校推迟开学报名的时间,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布告里只说因老师们参加政治学习,故而延期。这也好,一来可以减少伙食费用开支,二来可以弥补参加批斗会耽误割柴草的损失。
开学了,学校里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听初三的同学说,他们的文学老师张瑞吾被定为右派分子,剥夺了上课的权利,成了学校里的清洁工,偌大的校园归他打扫,厕所由他清理。
张老师中等个头,五十开外,五官周正满面红光精神矍铄,待人和蔼可亲,操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曾经听毕业班的同学炫耀:张老师讲课知识丰富旁征博引口若悬河,语言抑扬顿挫入情入理,常常听得同学们如醉如痴,不光传授了知识,而且是难得的艺术享受。
听说张老师当过河北某报社的编辑,应邀给我们讲过一堂作文课,讲课的内容切合我们的实际,我们感同身受,至今印象深刻。特别是通堂没有废话废字,倘能全部记录下来,便是一篇很好的文章。
一天,我们两三个同学往饭场里走,见他还在打扫院子:“张老师,该吃饭了。”
他不看我们,也没停下手里的扫帚,压低声音说:“以后不要叫我老师了,我是右派分子,离我远点儿。”
深秋的一天,王岩校长在全校师生会上宣布:昨晚县公安局已经逮捕了右派分子兼历史反革命分子张瑞吾,号召大家和他划清界限。
从此,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
反右斗争成了政治课的重要内容,老师讲:“右派分子利用帮助党整风的机会,打着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幌子,大肆污蔑党的政策,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辱骂共产党是一党专政,宣称外行不能领导内行等等,妄图推翻党的领导,由他们来执政,在中国复辟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制度,使我们又回到三座大山的压迫里去。所以我们要坚决跟党走,和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划清界限,同他们斗争到底……”
同时,各类报刊杂志也大量刊登批判右派分子反动言论的文章和漫画。由于我们知识水平有限,只知道像章伯钧、章乃器、罗隆基、储安平等大右派分子的名字,以及“章罗联盟”“政治设计院”这些名词。他们究竟有啥更深层次的东西,不甚了了。认为老师和报刊杂志上讲的不会有错,从未思考运动本身的深刻含义和对未来的影响。
过年,我的姑爷吴明月来我家做客。姑爷是南郑县的小学教师,和父亲谈起了反右斗争的话题。
姑爷说,起初中央提出“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方针,鼓励大家大鸣大放大辩论,随后又诚请党外人士帮助党整风。一再宣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原则。你不提意见还不行,大小会议上又做报告,又开展讨论,表扬给党提了意见的是党的好朋友,是真心实意想把社会主义祖国建设好,这才是真正的爱国主义者。对于不提意见的人提出批评,说明你不是真心诚意拥护党,和党离心离德,对党的号召不信任,思想有顾虑。对一些闭口不言的,领导还单独找你谈话,动员你积极投入到运动中来。逼得你没办法了,就是无关痛痒的话,也得说上几句。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进入六月份,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头一天还在鼓励人们多提宝贵意见,第二天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坚决打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于是,一场轰轰烈烈地抓右派,斗右派的运动开始了。
“这不是设下圈套让人钻吗?”我无意间插嘴。
“孩子家懂得什么?”父亲狠狠地瞪着我。
“我说的是事实呀。”我笑着争辩。
“是事实也不能乱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右派分子是咋个成了右派的?还不是嘴巴带来的祸患?以后不能在学校里乱说话,这是一个很好的教训。”
父亲当时很严厉,给我的印象也很深刻,至今历历在目。但也确实给我带来了好处。一九六六年的文化大革命,我这个地主阶级的“狗崽子”,能够平平安安走出七十多天的教师集训会简直是个奇迹——会上自杀者三人,揪出来的各类反革命分子不计其数。许多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们学校里的整人专家王正文,采用捕风捉影编造是非的手段,整得校长和三个老师痛不欲生。我自然是该整的一个,可是,自从他一来到学校,从他的身份和言谈举止里感觉到他的可怕,对他敬而远之,时时事事提高警惕,避免了一场劫难。这无疑是父亲当年的训斥,为我敲响警钟的结果。
姑爷接着说:“好险呀,要不是我父亲在旧社会当过团头,戴上历史反革命帽子接受管制,使我说话做事处处谨慎小心。要依我这个直脾气,右派分子算是当定了,扳都扳不掉。”
“他们打人吗?”我记起了整风整社的场面,忍不住又插嘴。
“还能少得了?吐唾沫、搧耳光、拳打脚踢那还是小事。我们区上斗右派,端来一条高腿的长板凳,让右派分子跪在凳子上,凳面又窄,跪又跪不稳,就说你不老实,动不动一脚踢倒凳子,人被摔得鼻青眼肿浑身是伤。”
“依言定罪,古已有之。秦始皇焚书坑儒,清王朝有‘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的文字狱,但这次涉及面这么广,戴帽子的人这么多,实属罕见。”父亲感慨万端。
五十多年后,从公布的史料里,我们才渐渐明白,反右斗争是早就安排好的,主席在内部讲,要“引蛇出洞”,要“尽量把毒放出来”,然后一网打尽。
继张瑞五老师被捕入狱后,教我们“文学”课的马勃然老师被清除回家,教我们“汉语”课的王建安老师,下放到铺镇皂树村进行“劳动锻炼”。这两位老师虽然没戴右派帽子,却是属于“编外右派”或“不戴帽子的右派”。
“他们被列入党委核定的右派名单,但其待遇等同正式划定的右派,照样被送去劳动改造,照样忍受二十几年甚至更长时间的非人待遇。”(文汇报·读书周刊·作者:穆广仁)
据皂树村的群众说,王老师生活上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放了工还得忙忙碌碌“自吹自擂”(自炊自累)。尽管身体瘦小羸弱,在农业社里重活脏话抢着干,风里雨里不回避。
王老师任劳任怨辛苦备至,显然是期望早日赎清罪恶,回到学校重登讲坛。孰不知一旦定为“分子”(包括内定的),就是掉进缸里的老鼠,任你怎么努力挣扎,终将徒劳无益。又像是糖尿病,只要得上了,终身就是病人,不分你是1型还是2型。他的积极“表现”,在领导眼里,只不过是“表面现象”,是五类分子扫街道——假积极而已。“锻炼”了一年和马老师一样,被开除公职遣送原籍,交当地政府监督,进行更严格的劳动改造。
这两位老师都三十几岁,大学毕业才十三四年,正是年富力强干事业的黄金年龄段,只因为上当受骗,落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管是文弱书生式的王老师,还是人高马大、声如洪钟、篮球场上一员骁将的马老师,都没能熬到邓小平同志为他们除去头上“紧箍咒”的那一天。死去的他俩,不知道该称作是“冤魂”?还是“罪鬼”?
和我同住在一幢楼的王秀英老师,其前夫也是一名右派分子,被开除公职押送回乡,交铺镇狮子营生产队管制。王老师立即与其划清界限断然离婚。莫过两年,由于不堪忍受没完没了的侮辱和辛劳用杀猪刀自杀身亡。其兄林其昌曾是南郑县法院的审判员,受到株连,被逐出法院,下放到小学当了教员。
写到这儿,我想起了吴仲华先生。吴仲华夫妇毕业于清华大学,并是Mit博士,是英国罗尔斯·罗伊斯公司斯贝发动机的重要理论创始人。二十五岁在英国当了教授。在日内瓦会议时见到了周恩来,要求回国,英国方面拼命挽留,但他义无反顾。为建设新中国的一腔热血天地可鉴,然而回国后,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从此,除了没完没了的批斗和劳动改造外,他还能干些什么?这人偏偏浑身长满了牛板筋“不思悔改”,一九五八年全国上下对大跃进一片谄媚声时,就连在国民党时期,勇于直言的博学大师郭沫若先生,也急忙编选出一本《大跃进民歌选》,里面除了吹牛和吹捧而外,别无新意。他却对“亩产万斤”提出质疑。引来的后果可想而知。文革中其子被逼自杀。七十年代,当英国劳斯莱斯代表团要求见他时,这位被英国人称作“我们师傅的师傅”的吴仲华,还在接受劳动改造。舆论界说他年少才智过人,后来默默无闻。试想,压在巨石下的苗子,连生存尚且不易,又怎能长成参天大树?
火炮专家刘光志,曾是德国克虏伯兵工厂主持火炮设计的专家。1969年珍宝岛事件爆发,苏军T62坦克横行无忌。叶剑英元帅记起了刘光志,派人到山东某大学找到他,派去的两个人,自然对这个头上一大堆帽子的臭知识分子不会客气的,把一张纸递过去,刘光志正在种菜,并没有放下手里的锄头,把纸上的文字瞟了一眼:“这是干什么用的?”
“教学用的。”
“教学根本用不上这种东西,你们拿走吧。”
这两位“特派员”回去受了批评,第二次背着大学里的领导,提着营养品又找来了,并向他道歉。
“别说了,都是我的不对。我怕你们不来了,那可要耽误国家大事……瞧,我已经算出来了,你们需要的几个数据都在这里。”
“都是我的不对。我怕你们不来了,那可要耽误国家大事。”每每忆起这两句简单朴实的话语,令人心情难以平静,一个正直爱国的知识分子的光辉形象,还需要什么诠释吗?而他却是被“国家”视为“特务”、“叛国者”、“右派分子”,接受劳动改造的反革命分子。
当苏军坦克受到重创后,苏联元帅朱可夫看着被毁的坦克照片说:“刘光志,我以为他已经死了,现在看来,他一定还活着。”
连苏联元帅都崇拜和畏惧的人,而在中国成了“改造”的对象,臭不可闻的一坨狗屎。
叶剑英元帅称赞他为珍宝岛事件立了头功。但是,真正受到表彰的是战斗英雄孙爱国,他当上了九大代表,受到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亲密的战友林副主席的接见,由一个副团职的边防站站长提升为沈阳军区副司令。“立了头功”的刘光志,在八亿中国人里,又有谁知道他的功绩呢?
这些可怜的高级知识分子,无疑是我们民族的精英,他们放弃了国外优厚的待遇、高尚的地位和施展才华的机会,满怀一腔建设祖国报效祖国的热血,想千方设百计,冲破层层阻力,甚至绕道回国,却跳进了阶级斗争风起云涌浊浪滔天的大海,被戴上各种反革命帽子,安上莫须有的罪名。经济上缺吃少穿,政治上受尽凌辱,过着毫无人格尊严的囚徒生活,有的还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想起来真叫人心寒齿冷,难怪有人慨叹:“我爱我的祖国,我的祖国不爱我。”
通过政治课堂的“教育”,我们已经知道了自建国以来,对知识分子的打击就没有停止过:知识界的“思想改造”运动;批胡适的唯心主义思想;批电影《武训传》;批马寅初和他的马尔萨斯人口论;批俞平伯《红楼梦》研究;批“胡风反革命集团”;批《文艺报》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作家丁玲、陈企霞被定名为“丁、陈反党集团”等等,名目不一,但毕竟是局部的,到反右派斗争,则是对整个知识界的第一次全面“大清剿”。
“根据解密的中央档案,全国订出的右派分子3178470人,加上‘中右’分子1437562人,两者相加,共471万人。还有编外右派,这类人有多少,已无从查考。
反右运动排除了政治上的同路人,合作者,清剿了文化艺术界学术界的精英,夭折了思想界的哲人,摧毁了建设祖国急需的大量知识分子的前途,给中华民族,给共和国带来沉痛的国殇,但它更加深远的是铸就了阶级的(严格地说并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全面专政。”(文汇·读书周刊·作者·穆广仁)
1957年,对于整个大陆来说,是个至关重要的年份。这一年,通过“反右斗争”,用强力胶带封住了惯于说三道四的知识分子的嘴;又用整风整社的铁拳,砸碎了农民妄想重新单干的黄粱美梦。为来年的大跃进、人民公社、深翻土地、大炼钢铁等一系列运动,清除了障碍铺平了道路。“人民的大救星”便在这张“一穷二白”的白纸上,任意挥毫,肆意涂抹自己的想像,为创建自己的乌托邦社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