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里的中国
如果一个村庄里的吃喝拉撒、柴米油盐、家长里短,还不能说它最为中国的话,那我们来看看这个村庄里的大事情。什么是国家之大事?无非是政治、权利、外交、战争等等吧。
先说政治和民主。
早些年,中国农村的基层干部实行民主选举了。老百姓可以投票选村长。有一年,这个中国的中心村落选村长,两个竞选者,一个挨家串户去拜票,到哪一家都提着礼品问寒问暖,许下许多愿。另一个就索性早上在大街上包了两家专做牛肉、羊肉汤的饭店——我们那儿的村人早上爱吃牛羊肉——他包了这两家牛、羊肉馆,让村人到街上随便吃、随便喝,还随便往家里端。结果是,后者比前者更大方,花钱更多,他就当上村长了。情况和我在《炸裂志》中写的一模样。现在,村里的村支书也要村里党员选举了。我哥哥是党员,每到选举的时候,他都吓得不敢回家,因为想当村支书的都要找他、缠他,请他喝酒吃饭,希望他投一票。结果他只要投票选举了,就要躲到外边不回家,躲开这场民主的事。而有事不得不回家,就半夜偷偷溜回家里去。
我哥对我说:“要民主干啥呀,民主把我变成了一个贼,让我人都不敢再见了。”
说说政治学习吧。
政治学习是中国的大事情,目的不仅是让你有政治觉醒,更重要的是让你和中央高度保持一致。不久前,我回了我们家,走在村街上,我们村长老远跑过来,我以为是迎接我,谁知他见了我,说了这样一句话:
“回来了? 回来回家吧——我得抓紧去学习总书记联系群众路线的文件哪,要抓紧和中央保持一致呢,一天都不能和中央分开来。”
我愕然。我想笑。
我也深深的有一种惊惧感。知道政治学习这件大事情,从“文化大革命”到现在,几乎从来都没放松过——哪怕是偏远之乡村。
第三,看看我们村庄的战争观——战争是一个国家权力、政治与外交最极端的形式。从我们村庄对战争的大略认识,正可以体味许多国之大事、重事与核心。
我们那个村,从我记事起,见过世面的人,最关心的国家大事就是战争了:一是关心什么时候解放台湾;二是关心中国到底能不能打败美国。我大伯、我叔叔,他们在活着的时候,也就几年前,每年我回家提着补养品坐在他们的病床边,他们都拉着我的手,让我替他们分析国家大事和国际形势。问我到底什么时候解放台湾,能不能打败美国。我当然告诉他们,很快就要解放台湾了,也一定能够打败美国。我解释说,很快解放台湾而没有去解放,是因为台湾人毕竟是同胞,真打过去得打死多少同胞啊,所以迟迟未解放,还是以为和平解放好。说对付美国也不难,中国有原子弹,打不过、逼急了,就发射几枚原子弹,也就把美国问题解决了。
我伯伯、叔叔、村人们,他们都相信我的话。我这样说完他们就对民族、国家更充满信心了。
现在,我们那个村,全村人都关心钓鱼岛。都骂中国领导人胆小、笨蛋、腰不硬。他们说:“日本人算什么,往他们日本放两颗原子弹,不就一了百了,一清百清了。”
这就是我们村的政治观、战争观、权力观、外交观和民主自由、人权观。所以,把我们村庄的事情放大一点点,它就是整个中国的;把中国的事情缩小一点点,它就变成我们村庄的事情了。所以说,这个村庄就是最现实的中国;而最当下的中国,也就是最当下的我们的村落。
村庄里的文学
这样一个居于世界中心,又近乎等于中国的村庄里,他有没有文学存在呢?
有。当然有。不仅有,而且它的文学,无与伦比、经典伟大,艺术价值之高,堪为空前绝后。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的作品,放到那个村,都显得轻微、渺小,不值一提。世界上多么现代、前沿、探索的作品,放到那个村,都显得陈腐,旧败、传统和落伍。而世界上古老、经典如《荷马史诗》、《一千零一夜》、《神曲》、《唐吉诃德》、莎士比亚戏剧等,这些伟大的传统精华,放在这个村庄,却不仅不显得传统和落后,反而会显得现代和超前。
比如说,现代之父卡夫卡让二十世纪几乎所有的作家都感叹和敬重。可在那个村庄里,上千年前就传说人生转世、脱胎换骨,如果你应该变为猪、变为狗,但因为走错了门,结果成了人;有一天你正睡着时,神还会把你从人变为猪,变为马。这比格里高尔一夜醒来变为甲虫早了一千年。
在那个村庄里,我小的时候就知道有个村人有一双“猫鹰眼”,白天什么都看不清,可晚上什么都能看得到。天色愈黑,他看得愈远。所以谁家的秘密,男人女人的龌龊事,村里的贼又偷村里谁家什么东西了,他心里一清二楚,那双眼宛若村里黑暗秘密的探照灯,这神奇、这魔幻,比马尔克斯的神奇、魔幻不知真实了多少倍。
但丁的地狱、炼狱够传统经典吧,可我们村庄流传的地狱篇、炼狱篇,比但丁的还早两千年,比《神曲》中的描绘的情节、细节更为惊心动魄,有教化意义。《唐吉诃德》中的风车大战,形象生动,是西班牙最为形象的精神象征。可在我们那个村庄里,传说中推磨人与磨盘的战斗——他要用他的力气、韧性和毅力,推着石磨不停地走,不歇地转,直到把石磨的牙子磨平,把石磨的石头磨得消失,让石磨和又粗又大的磨棍一起说话,唤着认输才肯停下推磨走动的脚。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有一个神父布道的情节,在那个情节中,耶稣本人就假扮成最普通的教民在那儿听神父布道,看信徒忏悔。我读这本书时,到这儿有一种颤栗感。可后来,我看见我们村的人,他们最微不足道的宗教行为,都比这伟大的文学情节更为动人和震撼——我们村,有个七十几岁的老奶奶,她不识字,从未去过教堂,也从未去过什么神庙烧香或磕头。她一生未婚无子,一生默默无闻,种地、拔草、养鸡、种菜、扫院子、打秋果。她活着就如在世界上不曾存在样;她一生最惊天动地的事,人们也不曾记住过。可是她,一生中无论是在中国绝对“无神论”时期的“文化大革命”,还是开始物欲横流的改革开放时期,她每天一早一晚,只要起床、出门,都要站在她家上房屋的窗台前——那窗台上永远摆着用两根筷子绑起来的十字架,她就在那筷子绑的十字架前默默的祈祷和“阿门”。
两根筷子捆绑的十字架,几十年从未间断的每天的祈祷和祝福,一生未见过教堂是什么样的人——这位老人,她的虔诚心、朴素心,远比《卡拉马诺夫兄弟》、《红字》等经典作品中有关信仰的情节、场景更为动人和震撼,我每每想起来,心里都止不住的跳动和哆嗦。
一切伟大、丰富、悲痛和欢乐的文学故事和情节,凡我从书上看到的,仔细一回忆,那个村庄都有过、发生过,都比我小说中的描写更为真实和震撼。只是我的愚笨,使我不能从那个村庄发现和感知。我太多的看到了那个村庄的街道、房舍、庄稼、四季和人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我被那个村庄日常的、中国的物质、物理、生理的生活所淹没,疏忽了那个村庄的超越物质、物理的精神和艺术。直到现在,我写作三十余年,才逐渐感悟到,原来我家乡的那个村庄,本身就是一部世界上最为伟大的作品。是世界上自有文学以来,所有作品的成就加在一起,都无法超越的作品。
中国的伟大小说《红楼梦》中的大观园那建筑、那奢糜,我们村庄是没有,可《红楼梦》中的人物我们村里全都有。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刘姥姥,全都活在我们村庄里。《山海经》的传说和《西游记》中的花果山,就是不在我们村庄,也与我们那儿那块土地相联系。李白坐在我家门口的山上写过好多诗。白居易和范仲淹,觉得我家那儿山水好,风水好,就埋在我家乡那块土地上。那儿实在是一块文学天堂的百花园,天下文学人物与故事的大观园,可是我,不仅没有能力把它们写出来,甚至没有能去发现、去感觉、去想象。
我一切的无知,都源于对那个村庄和那片土地认识的不足,如同我们看到一切沙漠的干旱,都在于我们内心没有绿洲。而现在,当我意识到,我的村庄正是沙漠中的一片文学的绿洲时,我的年龄、我的生命和力不从心的命定的限度和烦恼,也正在限制着我穿越沙漠走进这片绿洲的脚步。但我在,我已经知道那个村庄,正是一部最伟大的作品,是一片瀚海中的岛屿,沙漠间的草原,而我,也正跋涉在朝那儿行进的途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