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他的两个哥哥曾经都是参加过抗日战争和内战的国民革命军。以前我从不知道这些家史,总以为自己根正苗红。父亲的隐瞒给我们的家庭带来宁静和平,免受政治运动连累之苦。来美国后父亲慢慢一点点透露他和家人的过去。
父亲有两个哥哥,两个弟弟两个妹妹。最小的弟弟在生产时夭折,奶奶奄奄一息说声“可惜了”也咽了气,年纪还不到40岁。那时没有西医,中医对难产束手无策。父亲每每提及此景都伤痛难掩。父亲和二伯都是出了名的孝子。大伯17岁当了国民党辎重兵,在贵州一待8年,奶奶去世也没回来。父亲不愿原谅大伯,每每见到大伯都会指责他忤逆不孝,枉费母亲养育之恩。
爷爷是个郎中,除了行医家里还开了铁匠铺和杂货店。因为每个孩子都上私塾支出颇多,好在兄弟四人都是爷爷的好帮手。爷爷脾气耿直,正直大方乐于助人,非常受人敬重。他对子女家教极严,父亲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练字一小时后到附近的田里抓鱼。父亲人虽小却聪明,他总结出鱼们最喜欢钻小洞,所以头晚在池塘边挖一个两拇指宽的小口让鱼流到田里。田里的水浅,翌日轻而易举手到擒来,总能捉到五,六十斤的鱼。七点钟父亲跟兄弟妹妹到学堂读四个小时古书,中午回家还要再练字两三个小时,下午就在自家杂货店和铁匠铺里帮忙或去赶集卖货物。杂货店卖烟酒糖盐诸如此类,家里有两台压面机,一个压面片一个压面条,都可以赚钱。
二伯跟父亲兄弟情深,帮着爷爷奶奶理家照顾弟妹。他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高大英俊孔武有力,加之文采出众爽直侠义,颇有领导才能,有着自己的一帮好兄弟。小时候曾经见过二伯的一张旧相片,着国民党军服戴一副金丝圆框眼镜,眼神深邃,鼻梁挺直,轮廓分明,英俊而文气,令人过目不忘。二伯也曾到大伯的部队,他在十团,大伯在十六团。因为有文化,两人都是军官。可是二伯孝心甚切,放心不下家人,两年后离队回家。
侵华日军杀到爷爷家乡时,其兽性的三光政策让国人尸横遍野,临近河流更被离去前的日军洒下毒剂。全家人躲到对岸奶奶的娘家,远远看见自家的三层大屋被日本人毁于一炬,熊熊大火弥漫了天空也烧碎了家人的心。大屋位于江边,依山傍水,是个风水宝地。爷爷曾叮嘱过父亲永远不要卖掉祖屋。可是父亲违背了爷爷的意愿,这是后话。二伯本是热血青年,血管里流着打铁汉子和军人的血。国恨家仇激发了他抗日的心,他参加了国民党的游击队在城郊打游击袭击日本军营。此后二伯重投正规军,官阶甚高。
曾经跟父亲争论过游击队的性质。我以为只有共产党才有游击队,国民党消极抗日没有游击队。父亲很生气,他说,被日本人打散了打剩了的国军没有部队了就会自己抱团组织游击队,都还是国军。可见抗日战争年代多少热血青年投入抗战,即便有回家跟亲人团聚的机会,即便没有正规军的俸禄,即便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父亲那时十四,五岁,跟着二伯上山打游击。因为年纪太小,被游击队员们开会讨论决定送回家,理由是山上太潮湿不利于年幼的他成长。二伯担任游击队的书记和副队长,从小就是孩子王的他豪气勇敢,足智多谋,策划领导过大大小小的袭击。不用说二伯的每次袭击都跟我们看到的电影作品一样壮烈而可歌可泣,只是没有人知道更没有人记得曾经中国抗日战争历史上有过这样一位铁血青年。从我记事起二伯就是病泱泱的样子,虽然英俊,但完全没有父亲口中的孔武有力的概念,更没觉得二伯有多么伟大。虽然隐姓埋名,默默无闻,晚景凄凉,可是他和我大伯却是我见过的真正的抗日英雄。
值得骄傲的是,大伯二伯和后来也参加了国军的父亲只伤过日军,从来没有伤过自己的同胞,他们都是技术军人和文官。解放后大伯的部队被解放军收编,大伯参加了抗美援朝,当了运输团长。因腿部被弹片击中回国养伤,回到军区做政委,也算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终于跟弟妹团聚,只是永远也看不到生他养他爱他的父母。大伯一生平安,儿孙满堂,去世前腿上仍留有弹片。小时候我回老家见过他,现在已然忘了他的模样,依稀记得他的宽厚慈祥。
父亲极少提及大伯,对他抛下父母弟妹一走不归怨恨终身。其实大伯的部队是国军王牌军,部队辎重全部为美式装备,在国军体系里举足轻重,也曾作为中国远征军开赴缅甸援驰被日军围剿的驻缅印的殖民英军。电影里都是这样为理想弃小家顾大家的范例,现在想来慷慨正直是非分明的爷爷是不会养育出在乎蝇头小利的利己之辈的。为国效力,家国难两全,想必大伯何尝不是如此,没有人会心甘情愿离乡背井。
爷爷曾经得到五套别人赠送的价格昂贵的长袍,爱惜荣誉的爷爷视其如珍宝。那年发大水冲倒了衣柜,长袍泡在水里掉了色。父亲当时在田里捉鱼没有顾得上回家照看。爷爷很生气,斥责父亲因小失大。父子俩都是倔脾气,父亲一气之下离家出走,那时才16岁。这一走开启了他的军旅生涯。走前大姑姑偷偷塞给他两个银元,父亲忍饥挨饿终于用掉了一个,此后再也没舍得花掉妹妹给的钱。父亲的部队是高射炮连,离家并不太远。他的一个老乡是个排长,父亲做了文书上士,管理全连三个排九个班200多人的文件,人事和名单。
有一天晴天霹雳,父亲被告知爷爷病逝。急急赶回家的父亲说不出的痛悔,不顾忌讳抱着棺木中的爷爷号啕痛哭。邻居劝到,“三相公,不要哭,眼泪不能滴到父亲的脸上”。即便泪流成河也救不回爷爷了,父亲一辈子都不曾原谅他自己的错误,为自己的任性而错失慈父抱憾终身。
那时被烧掉的祖屋已经重建,父亲卖屋葬父。为此我很为爷爷不值,责备父亲怎么能够爷爷尸骨未寒就违背祖训卖掉祖屋呢!可是父亲说这是爷爷的东西,他要让爷爷带走让爷爷奶奶在天之灵有个舒服的家,卖屋的钱换来了一堆小山一样的纸钱烧掉祭给了爷爷奶奶,父亲向父母保证抚养弟妹成人。
每个时代的人有不同的道义和价值观,现代人也许永远不理解也不会尽我父亲那样的孝道。英年早逝的爷爷奶奶跟父亲的亲情缘分并不长,可是父亲记住爷爷奶奶对他的每个教诲,对爷爷奶奶的衷诚廉孝和爱恋绵延一生,感天动地。
带着部分卖屋的钱,父亲带着四叔和两个姑姑离开家乡到了衡阳,砌了房子安顿下来。战乱年代天天抓壮丁,每户男丁都是二取一,或三取二。父亲给弟弟妹妹安顿好钱粮北上参加了东北的国军部队。幼小的弟妹一直令父亲忧心忡忡,有一天他终于决定回家看看。那时候像他那样的年轻男子是不能轻易抛头露面的,因为两党都在招兵。父亲用木棍搭在火车下的固定部位贴着车轮从东北一路颠簸向南。每到一站养路工照射车底时都让他胆战心惊,终于回到衡阳。不能想象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吊在火车下是如何历尽艰苦困难,尝尽颠沛流离。
那时年幼的四叔自己还是个孩子,却要带着两个妹妹。艰辛可想而知。如果没有战争,四叔会是更有出息的一个。他的学业在几个兄弟里最好。虽然上课时从来不好好听讲,经常躺在桌子下睡觉。但是每次先生罚他背书无论哪一段他都能摇头晃脑倒背如流,先生从来没辙,倒也喜欢他天资聪颖。
父亲回到衡阳,在机场当了一个国军空军部队仓库管理员,学会了修理器械和飞机。飞行中队长非常欣赏父亲聪明机灵,追求完美的品格,避过了正规飞行员考核教导他开美式战斗机。国军转移至台湾前,频繁从机场调运大量物资和人员飞往广州至台湾。终于有一天父亲跟飞行中队长也飞到了高雄。高雄的破败让父亲心灰意冷不肯留下来更不肯把弟妹也带来,于是驾机飞回白云机场,辗转回到了衡阳。
那时父亲备受中队长器重,留在台湾会前途无量,尽管不久飞行中队长也回到大陆。官位颇显的二伯弃官而返,寻机从台湾回到家乡。对兄弟俩而言,战争已经结束,从军已经不重要。但是,如果不是眷恋家人,二伯完全可以在台湾生儿育女颐养天年而得以善终。可惜历史没有机会重来。兄弟俩都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却太重人伦孝道受亲情羁绊,因而成不了大人物享不了荣华富贵,当然这也并不是清傲的兄弟俩看重的东西。
1949年父亲跟二伯带着大姑姑和我母亲避走南方,大伯,四叔和小姑姑留在湖南,兄弟妹妹六人从此分开。到了南方,百业待兴。聪明漂亮的大姑姑被市政府备选秘书,却因没多少文化而落选。爸爸经常为此叹息,埋怨战乱让大姑姑没上几天学堂。大姑姑后来成家,而命运多舛的二伯患了肺结核身体日渐瘦弱。
记忆里二伯瘦削和蔼,文质彬彬,书生气十足,但眉眼里仍有一股军人的不怒自威的帅气。每次去他家他都不让我们靠近怕我们被传染。终于二伯没能忍受病痛上吊自杀。我们远远跪着,躺着的二伯鼻梁高耸,轮廓依然英挺,这就是我那文武双全的二伯留给我的最后图像。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爱家爱国的堂堂男子汉,一生为人豪爽却没有享受到一丁点幸福就凄惨死去,令人唏嘘。
父亲饱读诗书,学会了为人的道义和根本,更因为从小走南闯北在生与死之间闯荡,学到了温良的孔孟之道不能带给他的生存技能。所以他总是告诫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只要一出差父亲就会带着我,让我小小年纪就见识到外面的世界开阔我的视野。爸爸秉承了爷爷的个性,慷慨大方乐于助人,很受同事欢迎。他对机械的操控能力也使他在单位里得到最高的技术级别。
我对爷爷完全没有感性认识,除了血缘关系,在时间空间上没有任何交集。但是父亲按照爷爷的方式来教养我们。曾经跟爸爸聊起我们小时候练字的话题,爸爸说我以前每天必须写一万字以上。想象不出我当年还是学龄前怎么能写这么多,而且怎么能够算术这么好数得出这么多字数。依稀记得我会每张纸写整数然后把所有的纸张加起来凑够父亲要求的字数。也记得他每天凌晨带我到屋外的旷地练声,每个周末我们都开家庭音乐会其乐融融。
这篇记录是我五年前父亲节发表的文章,我有义务记录下他们那一代的经历。在父亲仙去整整一年的今天,旧文重读我记忆犹新感从中来。那些年常常听父亲说家史,他平静甚至有些絮叨的叙述,是和平年代我们这一辈人不易感知的艰难动荡和惊心动魄的战争画面。我为大伯二伯自豪,他们是卫国的栋梁。二伯虽然潦倒困顿没有象大伯那么幸运得到荣誉,但是作为他的后代我要在此对他在天的英灵致以崇高的敬意。我也为父亲自豪,他信守对父母的承诺,为了幼小的弟妹委曲求全,其护犊之爱和人道更能让我尊重和爱戴。
谢谢!没错,都是铁血汉子,自发地保卫国家为国家尽孝。我为我的父辈骄傲。
战乱年代,最大的孝心就是把侵略者赶出去。没有国家安定,谈何孝心。
菲儿你好!对呀,太懒了,最近才写了两篇,很久没动了。谢谢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