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谈到所谓的抗战大后方生活,一般指在重庆,好像连近在咫尺的成都也不算,旁边的贵州云南是大后方,但不是那种大后方。对大后方的生活,曾经有一句很有名的话,估计是某位记者讲的:“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十分形象。至于什么算紧吃,没有人想关心知道。反正大伙都认为蒋介石那一伙就会吃,还要紧吃,抗战的事情早就丢脑后了。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有详细的描述。所以在重庆生活,要回忆起来有点难度。我前几天谈到母亲对重庆大轰炸的回忆态度,一位朋友看了觉得母亲大智慧。他讲了一个原因,在那个是非之地的经历最好少讲,心怀叵测的小人会放暗箭。另一个原因,我揣摩大概是在前方的战士看见在后方的人生活,心里那个气。在沦陷区的老百姓在心里的那个恨。所以母亲的重庆回忆只能根据她老人家的只言片语,前后几十年断断续续,祥林嫂式的“唠叨”中整理出来。
本着“政治正确”的原则,我挑一些“高,大,上”的事情写出来。这是母亲对我们一贯的要求,政治正确,不给人小辫子抓。比如她最近在上海敬老院参加中秋节文艺活动,和其他老人合唱,合唱队里最小年龄是86岁,母亲最长,虚岁97。在选歌的时候,大家都会唱的一首就是“大海航行靠舵手”,还有一首“雄赳赳气昂昂”。我的兄弟当场录像准备给我电邮过来。母亲讲,他在美国看,这歌如果给美国人听见了,岂不惹麻烦?电话中听到母亲的担忧,我这心里虽有一丝不安,宣传的力量啊。更多的是幸福,老妈不糊涂啊。
看话剧,是母亲的一大爱好。当时重庆聚集着大批话剧人才,写剧本的,做导演的,演出的,几乎都是当时全国最好的,而且左派为多。所以那些戏目今天看来也都有正面意义。母亲是合肥人,说一口合肥话。重庆8年,只学会说“谢罗”这两个重庆话,到上海70年,连“阿拉”二字都不会讲。当然她能听懂重庆话和上海话,就是模仿能力差。这话剧应该用的是国语,当时还不叫普通话,母亲应该能听懂并欣赏。一开始几年,因为有一份国家公务员的“金饭碗”工作,收入稳定,开支也稳定,所以生活也稳定。是否去“紧吃”不清楚,但母亲告诉我,几乎能看到的话剧都看过,有些还看过好几遍,戏院的设备很差,舞台布景,照明非常简陋,但大家看得津津有味。碰到日本人飞机轰炸,警报一响,大家进防空洞,讨论剧情,猜测故事结果。警报解除,回到剧场继续看,照样人很多。很多演员不卸妆就在防空洞和大家在一起。母亲喜欢叫话剧为“文明戏”,我有时问她,什么是“不文明”的戏?她说你傻啊。文明戏看的多了,演员也就认识了许多,男女都有。母亲当年20出头,追星的劲头很大,一直到晚年都如此。比如,我家对面就是上海影城,经常有活动。约十年前有一个电影节,龚俐小姐也来了。母亲居然就让二哥推着轮椅直闯人家休息室,合影后交谈甚欢。记者把照片和相关报道送来,母亲得意的很,买了好几份报纸送人。还有一次,演员张瑞芳出一本书,在影城举行首发仪式,母亲兴致冲冲赶去,当然是母亲认得她,她不记得母亲。但谈起重庆的往事,两个老人谈得很投机。她比母亲长一岁,母亲记得很牢。
磨豆浆,是母亲经常回忆的。战时生活困难,虽不至于饿死,但供应极为紧张。主食大米,银行有时会搞到一些平价米,但副食就要各显神通了。重庆农民银行宿舍里有几个阿姨和母亲关系很好,母亲大概是当时女职员中年龄最小的之一。胜利后复员到了上海大家还住银行房子,几个最要好的都住在同一弄堂,就像亲姐妹一样。小时候我经常去“骗”东西吃,只有这几家,母亲允许我们小孩可以接受食品或小玩意,其他绝对禁止。回到重庆的豆浆,这东西实在是个好东西,营养丰富又好吃。母亲的同事阿姨搞来一个大石磨,黄豆怎么来的我不清楚,估计四川也出黄豆?母亲年轻,单身有的是空闲时间,没事就喜欢帮人家推磨,热乎乎的豆浆没少喝,顺便也学会了做豆腐。后来自己家里也搞来一个小石磨,转盘大约一尺直径,抗战胜利后外婆居然从重庆带到上海。记得上面一个小孔,每次放一小勺泡过的黄豆,慢慢转几下。每隔一段时间要请工匠把石磨上下两件上的槽重新凿深一点,槽的方向上下两件是反方向的,有一点弧度。现在回想母亲教我们磨豆浆,真是很有意思的。母亲现在还说我当年磨豆浆有耐心,弟弟图快,磨的是豆渣浆不出料。重庆生活应该是非常艰苦的,母亲得了贫血症,一直到她退休前上世纪70年代初才有好转,多亏了后来每天一瓶牛奶,但当时没有条件啊。
和豆浆有关的一个细节,带母亲逃难的是她外婆。在重庆,早上起来坐在桌旁吃早饭。家人去厨房热一下豆浆,回身一看,已过世了,94岁。
那母亲有没有参加“革命活动”?当然有,但不是地下党活动,因为那时共产党是公开的,下次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