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惠文是第一次造访这个省内闻名的抱朴园。他并没有带很多的人,只是让景门市委书记许褚浩的儿子、市国资委副主任许广庭和王小民跟着,一路驱车,来到了随州。当地市委、市政府甚至都不知道他这位副省长大人驾临。
邓惠文这么做一个是轻车简从,行动方便。还有一个目的,他就不太愿意跟外人讲了。邓惠文自己搞了一辈子的国企,从江船重工起家,到现在负责景门铁厂,说心里话,他对于那些鼠目寸光、小人得志一样的私营老板、暴发户颇有些不以为然。他觉得这些人很多发财就是因为胆儿大,敢做政策不允许的事情,别的也没啥真本事。也是因为体制内的无能之辈太多,国营企业每每搞不起来,才让这些私营企业钻了体制的空子。
可是现在形势比人强,他亲自出马,本想着一举扭转景门铁厂的被动局面,谁知道大形势的突然变化,让他和他的班子推动薄板项目上马的努力付诸东流。这边的景门铁厂还在苦苦挣扎,他又从张振东那里得到消息,江船重工拿出来几乎所有的流动资金,从瑞店进口的钛合金板材,居然被香江扣押。一旦江船重工的军品潜艇生产线停工,整个企业今年将面临巨额亏损。如果两大支柱企业真的相继垮台,他这个主管工业的副省长,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如何去跟信任和栽培自己的领导交代?尤其现在,是张振东与汪文武竞争省委书记宝座的关键时刻。
邓惠文心情沉重,一路上话都很少,同车的许广庭和王小民也就不敢多言。来到抱朴园,邓惠文也无心看什么风景,而是吩咐接待的人员,直接去见王见朴。
抱朴园主人王见朴,早就接到了张振东电话,但是他本人并没有亲自在大门处应侯,而是让长子开大门迎接邓惠文一行,自己带着夫人与另外三个儿子,站在抱朴园东北角的自家建的九宫山楚文化博物馆门前等着。邓惠文虽然是第一次来抱朴园,但是与王见朴早就见过多次面,也算是老熟人了。他见王见朴带着几乎全家人应侯在门外,也就马上下车,与王见朴紧紧握手,寒暄介绍之后,大家走进了博物馆大厅。
说实话,王见朴这个九宫山楚文化博物馆建的,与整个抱朴园的环境非常的不协调。这个占据了抱朴园一角的方形院落,四面竖着高达的五米钢筋混凝土墙,墙头上还架着高压电网。从外面看,不像是一个博物馆,倒像是一座监狱。院子里面正当中,一座十几层高的水泥楼房突兀的拔地而起,又细又高,就像一座炮楼戳在哪里,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邓惠文早就听余绍峰告诉过他,王见朴之所以把他家的博物馆弄成这副样子,是因为他收藏了不少古董字画、奇石古玩,被很多道上的大哥盯上了,以前被人偷过很多次。后来为了保安方便,干脆建成了这么一座要塞。不过,余绍峰也私下跟邓惠文交过底,他说王见朴这个白痴,做生意一流,看古董完全外行,被人骗的鼻青脸肿,收藏的没啥真东西,基本上就是一堆垃圾。
王见朴是不是花钱买了很多假古董,邓惠文毫不关心。他只关心王见朴能不能投资去景门市建厂,接受当地多如牛毛的下岗职工。
一行人进了大厅,王见朴一不让座,而不上茶,而是自己拿起一枝教鞭,走到正面一堵墙下面站定。这堵墙上方有聚光灯照下来,全部投射照着挂在墙上的,看起来油脂麻花的一块破布。
谁要是以为这是一块元谋或者半坡出土的,人类历史上第一块棉纺织品,从而价值连城,你那可就想错了。只见王见朴走到这块破布底下,举起了手里的教鞭。聚光灯下边看这位纺织业大佬,更显得他身材矮壮,头发花白,大脑门儿,高颧骨,塌鼻梁,大嘴,小眼睛,穿一件灰不溜秋的夹克衫,活脱脱就像一个农贸市场里买菜的小贩儿。
王见朴指着这块破布,操着随州口音很重的普通话开腔了:“各位领导,每次有尊贵的客人来我家,我都要请领导看一下我这个传家宝,让各位领导知道我王见朴不忘本,我们王家不忘本。这块布头,是五十年前,我刚进抽纱集团当学徒工的时候,从一整圈用西疆长绒棉织成的110支宽幅面料上扯下来的。这种面料当时算是世界最好的服装面料之一,是抽纱集团出口到J国的拳头产品。一卷成品。我后来查了,在国际市场上当时的售价是36.5万米金。我第一天上班,中午食堂吃大包子,我看到有人从整卷的面料上扯一块去兜包子,我也扯了这一块,兜了五个包子回来。五个包子三毛钱,可是这一卷面料,二百多万块钱,就这么变成了次品。”
“可是我这么干了,没有人告诉我这样做不对。而且,很多人都这么干。大家想想,每一个工人都这么干,那些国家化了大钱,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国营工厂,还有个不垮吗?”
虽然邓惠文早就听说过王见朴喜欢给来他家做客的人上政治课,展示他这块所谓“传家宝”,但是当面听王见朴这样说起来,邓惠文还是觉得自己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好像每一个国企人的脸,都被这块破布给丢光了。
是啊,吃大锅饭的时候,人人都不在乎,个个吃里爬外。毛巾厂的职工家里堆满毛巾,三条浴巾跟小贩儿换一个鸡蛋;水产公司的职工,家里堆满带鱼,叫小孩子晚上偷偷用自行车推到街上去卖。等到单位垮了,职工们下岗的下岗,失业的失业,一个个又怨气冲天。就没有人扪心自问,自己有没有那么一点责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