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书记王东辉,下午还真出了状况。吃过午饭不久,还没到开常委会的时候,他忽然头晕,站不起来了。办公厅的车,直接开去临大医学院,把院长印中流接到了省委一宿舍。
印中流脱了白大褂,穿了一身略微嫌旧的中式对襟儿的衣服,提着一个竹制的出诊箱,来到王东辉家里。王东辉住的是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落,院子并不大,中间挤出地方,挖了一口有两三个澡盆大小的小鱼塘,里面养了一盆荷花,几尾锦鲤。看得出来,这几位锦鲤喂的不算太好,颜色不是那么亮眼。荷花倒是有几朵开的正盛,小院里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印中流进来的时候,王东辉正坐在西墙根儿的葡萄架底下一张藤椅上,手里抱着一个绿色的氧气包,在吸氧。旁边站着省卫建委保健局给他指派的保健医生齐思雨。齐思雨是一位形容端丽,心思细密的女医生,来自市中医院,是印中流的入室弟子。说是保健局指派,实际当然是印中流推荐的。通过她,印中流对王东辉的日常起居,掌握的一清二楚。
齐思雨看见印中流进来,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张开口想要说话。印中流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出声,把出诊箱放在面前的茶几上,自己也搬了把藤椅,在王东辉旁边安静的坐下,伸出两指,搭上了王东辉的手腕。
王东辉是一位身材瘦小的老人,面色苍白,头发稀疏,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老得多。只有两只眼睛,还有些光芒。从印中流一进来,王东辉就忍不住一直盯着他的出诊箱看,这是一个用一种面上分布着很粗的黑色斑纹的细竹编制的出诊箱。别人不知道,印中流可是太清楚了,王东辉沙州老家祖屋的四周,漫山遍野都是这种黑斑竹。而且这黑斑竹很有脾气,一离开沙州地面,要么种不活,要么黑斑变淡,直至消失不见。有时候,王东辉一看到这只箱子,就有种要哭的感觉。他心里对自己说:“人老了,怎么就这么想家呢?”
印中流号完脉,微笑着点了点头,拿开了王东辉的氧气包,说道:“这东西也不能老用。”又让王东辉张开嘴巴,给他看了看舌苔,语气轻松的问道:“王书记,昨晚没睡好吧?”
王东辉看着印中流的表情,不像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似乎自己的心情也好了一些。不吸氧气,面上反倒有了少许血色,说话也有力气了,道:“都不让人省心,怎么能睡得着?给组织打工有什么好,一把老骨头都快熬干了。还是你们当医生好吆,闲云野鹤,乐得自在,干的还是积德的事儿。”
印中流笑道:“您老净拿我开玩笑,您管的都是全省几千万人的大事情,我整天琢磨的都是细菌啊,细胞啊,小的不能再小了。”
“小东西也不好对付啊。”王东辉说着,又想起昨天张振东说的传染病,神色一暗。
印中流明白自己说错话了,不该提细菌这茬儿。故意露出严肃的有点儿夸张的表情,说:“王书记您忍着点儿,我要给您过针啦。”
果然,这一招很灵。王东辉笑起来,说:“老子枪子都挨过,还怕你这几根细针?”说着话把自己上衣往上拉,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
印中流打开出诊箱,取出一根黝黑的竹管,从里面倒出来长短不一的几十根金针。齐思雨早就点起酒精灯,印中流消了毒,开始在王东辉身上施针。他的手法很快,如行云流水,令人眼花缭乱。不一会儿,王东辉全身上下,布满了只剩针尾的金针。
站在旁边的齐思雨当然认得,印中流施展的这一套五行揽雀针法,专攻督少阳肺脉,填充气血,清脑安神,用的全是真功夫,并没有半点儿花俏。自己练了十来年了,论认穴的准确,用针的力度,和间隔的节奏,跟师父差的天上地下,效果那就完全无法同日而语。眼睛看向印中流的侧脸,不由看得痴了。
王东辉躺着不动,印中流转过身来,低声向齐思雨询问一起情况,不时伸过手去,头也不回眼也不看,准确无误的捏住想要的针尾,提拉捻动。王东辉面色更好,看样子快要睡着了。
问了一会儿情况,齐思雨还是忍不住问道:“老师,听说有传染病?”
印中流要制止她已经来不及了,只得说:“是,一附院收治了一百多人了。总算是措施的当,抢救及时,情况还算稳定。已经确定是急性细菌感染引起的,正在寻找最有效的抗生素。”
“能有好办法吗?”躺着的王东辉忽然问道。
“临大细菌实验室已经连续加班两天了,张省长让卫建委组织的专家组今天也到位了,目前已经有了点儿眉目,相信很快就能有结果了。”印中流一边说着话,一双手也没闲着,长鲸吸水一样,将金针全部收了。
“张振东不枉我带了这么多年,这点敏感度还是有的。”王东辉自己翻身坐了起来,动作毫不费力,跟印中流来之前,简直判若两人。他接着说:“这个振东什么都好,就是干工作喜欢挑肥拣瘦。去年我就让他把景门铁厂的担子挑了,他非要说汪副书记做群众工作拿手,让老汪来干。干来干去,干成这副样子。哼,我让几万工人,都到他张振东家里吃饭去。”
这件事印中流早就准备好了应对,从容的说:“张省长那时候也是实在脱不开身。因为创卫拆迁,得罪了不少大老虎,有人到处告他,听说到现在还没消停。”
“大老虎,有多大?我知道你跟振东都是东山乡的,变着法子替他说好话。他张振东有委屈,怎么不来找我说?我还没死呢,谁还能反了临江的天去?”王东辉站起身来,挥了挥手说道,“现在几点了?常委会不知开的怎么样了,我得过去看看。”说着话,就要往外走。
印中流一边赶紧陪着笑拦住,说:“您今天可不能出这个门,必须休息静养,作为医生我有这个权力。再说,您还没吃药呢,有什么事也得等明天再说。”一边给旁边的齐思雨使眼色,齐思雨就拉住王东辉胳膊不撒手。
王东辉没法子,只得又坐下来,看印中流给他开药方,自嘲道:“我一个省委书记,被你们两个小鬼给绑架了。”
“老爹,谁把您绑架啦?”大家抬头看,只见一个黑黑瘦瘦的小伙子,面目跟王东辉有几分相像,倒提着一只五花大绑的大公鸡走进院子,一进来先向印中流行礼。原来是王东辉的小儿子,在江阳区民政局当科长的王小民。他是临大经管学院毕业的,名义上来说,也算印中流的学生。
王东辉见到王小民,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对印中流说:“你看看,还是我这个小民子好吆。不像他哥大民,当了个公安局长,连老爹也不要了。行了,中流啊,开完药你赶紧走吧,别光顾着我一个老头子了,你那边工作很重要。”
印中流名义上的学生王小民,请假跑回家,伺候他爹暂且不表。另一个印中流的亲学生,一只脚已经踏进了他人生的至暗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