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多岁女病人,因为左股骨骨折被骨科收入院。常规找内科会诊,处理所有内科疾病。病人过去史之一是心衰。 心脏射血分数是20%,脑钠肽是1000 以上。从数据看,心衰非常严重。
查房,看见她平躺在床上,说话中气很足,和她女儿说说笑笑。问她躺平有没有呼吸困难? No。 有没有半夜突然醒来? No。 有没有半夜尿多? No。 查体:颈静脉没有什么扩张,肺上没有湿罗音,下肢没有水肿。
我对她说:“你比我预料的好多了。”
病人回答: “我感觉很好。”
“如果你感觉好,查体也好,你就是好,不管心脏超声波、脑钠肽说什么”。
以后每天查房,就是聊几句。逐日志写几句:没有症状,继续现在的治疗。完成任务。
几天以后,安慰治疗组(Palliative care)的护士给我来一个短信,说病人要求临终关怀(comfort care),放弃治疗。这样的病人怎么突然要放弃治疗,等死? 临终关怀是以镇痛为目的,尽量让病人无痛,让病人走的平静舒服一点。即使这些镇痛镇静的药物会加速死亡。只有那种几天几周内就会死亡,治疗完全没用的病人,或者因为病患而太痛苦的病人,才应该放弃治疗。这个病人和需要临终关怀的病人,相差十万八千里。我去问这个护士为什么。她说病人是为她女儿活着。 现在她女儿不反对,所以她要求放弃治疗。这个理由太荒唐。她女儿不反对她死,不等于她就该死。 到病房去看病人,病人和她女儿都在。两个人的表情不自在,又像是已经打定注意,不愿意开口。我本想问几句,劝阻几句。当时已经快到下班时间,还有几个逐日志没写。我想,算了,安慰治疗组的护士,就是把一个活蹦乱跳20-30岁的人,说服去跳崖,也不关我的事。
回到办公室,写完逐日志。正要下楼回家,突然感到前额沉重,像是偏头痛即将发作,像是末日即将来临。什么事情太错,太荒唐。一条人命,哪有这么轻松,说不要就不要了。至少我得问清楚,她为什么要放弃治疗。至少我得试一试,说服她不要找死。 又到病人病房。她女儿已经不在那里。 我问:
“你怎么突然想起要放弃治疗?”
病人一两分钟没回答,然后叹口气:“我的生活很悲惨。”
我说:“我不这么认为。你没有什么严重症状,没有呼吸困难,吃喝正常。你女儿每天来看你。这种生活,就算不是十全十美,也远比死亡好。很多病人情况比你糟得多,但是他们没有要求放弃治疗,要求等死。”
病人不说话。又过了一两分钟,突然哭起来:“我的医生说我没救。”
我说: “我同意这个医生一半。 你的心衰,我们没办法扭转,甚至没有办法阻止进一步恶化。 但是我们有办法延缓病情恶化,我们有办法控制症状,让你的日子不那么困难。而且,你没有什么心衰症状,查体基本正常。你的心衰并不那么严重。不管射血分数多么低,脑钠肽多么高。我更相信你的感觉,相信我的检查、我的直觉,而不是机器和实验室报告什么。”
病人不再说话。不知道她怎么想。我告诉她,不管她怎么决定,我尊重她的意愿。 但是在决定放弃治疗以前,要和她的亲人朋友多商量,不要匆忙。即使她放弃治疗,也可以随时改变主意。
说完我就走了。过了半小时,护士来短信,说病人要求继续治疗。这个护士,那天下午一脸哭丧相。第二天喜笑颜开,告诉我: 她感到什么事情太错 (Something’s wrong)。又说,病人的女儿爱我。
那个说她“没救(desperate)” 的医生,大概就是读了心脏超声波报告,看了脑钠肽的结果,就得出心衰非常严重,完全没救的结论。 他/她可能完全没有看到,病人的症状体征并不严重。此外,对病人虽然要诚实,但是也要给与鼓励和希望。 安慰治疗组的护士,居然劝说一个活生生的,能吃能喝能笑的病人找死。她们让病人找死成了习惯,对病人是不是真的死期临近视而不见。她们说服病人找死,说服家属让病人等死,说服不需要死、不是病入膏肓的病人找死的本事如此之强, 有时候让我胆战心惊。 虽然大部分时候,她们的高效率缓解了我不少压力。
这本性的善如明镜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