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从峨眉山回来, 夏乡招进了他父亲当一把手的养路总段。维军的姐姐维平进了化工厂当化验员, 维军进了一家中央厂矿。
张惠与翔君再也没有来往。 她下乡下到城边上的肖坝公社, 就在城南肖公嘴大渡河对面。张惠一下去, 就当了公社广播站的播音员。每天早晨六点半,肖坝人民公社社员茅草棚屋檐下的喇叭,开始沙沙作响。接着是东方红,然后就听到张惠清脆的椒盐普通话:“肖坝人民公社广播站,现在开始抱鸡母。”
张惠在附近几个公社都是名人。她的外号山歌儿也跟着她传到那里。
翔君在城里赖了两个月, 也下了乡。下乡的普仁公社离城六十多公里。公共汽车只开到中途的茅桥公社, 然后步行三十多公里。华贵已经先下到了那里, 在另一个大队。
翔君住的草房, 在一排马蹄型草房的右下端。隔壁是生产队长家。晚上, 翔君躺在床上, 凑在油灯下读小说, 一阵阵响动从土墙的上方翻过来。草房房顶缺了一大块。有次带朋友来玩, 到了才发现没有柴火。把房顶上的草, 扯了一大把, 煮了一锅夹生饭。
赶场天, 就和华贵在茶馆里, 一泡大半天。外面大太阳,茶馆里面还是黑不溜秋。五六张小方桌,每张围着四五把竹靠背椅,黑乎乎油腻腻. 黑土地面坑坑洼洼。
翔君有时在茶馆里, 帮其他知青写恋爱信。城里来的都叫知识青年,小学毕业没毕业都算。农村毕业的中小学毕业生,很少有人叫他们知识青年。
这天,帮王驼背儿写完一封情书,兴致未尽,大声读起来:“今天晚上,月亮光光,空气清香,我孤独地在晒坝里走来走去,心中苦苦思念你婀娜多姿的身影。” 茶馆里一阵哄笑: “王驼背儿,你那个婆娘长得象水桶, 还婀娜多姿。”
哄笑声中,翔君想,什么时候他有机会为自己也写一封情书? 他这一辈子有没有机会对谁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华贵在公社老实劳动, 但翔君总要拉着他到其它公社的知青那里去玩。在路上看到前后没有人, 就跳 “丰收舞”。翔君偷鸡, 看见哪只扑到面前, 就追哪只。追了半天, 一只也没有抓住. 华贵教他, 要盯着一只鸡追, 鸡被追昏了头, 钻进刺笆笼里, 被夹住, 就跑不脱了。翔君终于抓住一只鸡, 把鸡脑壳夹在翅膀下, 放进书包里, 对华贵说: 你崽儿, 看起老好, 吃得非饱。
每到月底, 老妈关饷时, 就回到城里, 住上一个星期或更长。无所事事, 伙上 几个滚龙, 到大佛寺的亭子里喝茶抽烟。亭子座落在悬崖旁, 下面三江合流, 旋涡翻滚。
几轮烟茶后,刘潮展开他的破嗓子:
黑色的眼睛,少女的眼睛
乌黑的眼睛明年晶莹
可是你用酒,来把我灌醉
让我对你呀这样钟情
失去了伴侣的人
神魂两相离
眼看秋去冬要来临
雪花儿飘飘飞
世上人,哧笑我
精神病患者
我的青春被人埋没
有谁同情我?
偶尔到夏乡, 维军那里串串门。维军的妈妈似乎知道张惠很多事。每次讲完张惠的动人事迹, 她都要对翔君说: 张惠比你大一岁。
高中的事, 峨眉山的事, 已经非常模糊。翔君只记得很清楚, 初中时她笑着从身边跑过, 甩下一串笑声, 一串失落 。
五
七七级: 聪明过人的七七级, 传奇般的七七级。每个七七级, 都有一肚子过关斩将的龙门阵。 几十年来, 讲干了嘴巴, 喝一大盅白开水, 又从头讲起。几十年来, 耳朵都听起了茧巴子, 七七级的故事还在不断往耳朵里钻。然后 嘎然而止,然后又开始冒泡, 然后是跚跚来迟的电影。
翔君和华贵考上了七七级, 张惠考上了师范学院的音乐系,夏乡和维军落榜。
一天, 翔君给维军送几本高考书去, 发现张惠也在那里, 坐在维军身边。
和张惠已经找不到什么话说。敷衍了几句, 问维军怎么打算。张惠抢过话头: 维军准备明年再考, 他肯定会考上。她盯着翔君, 眼神拒人千里之外. 刘潮还从来没有看见过她这种眼神。
翔君告别出门, 张惠挽着维军的胳膊, 和维军一家把他送到院子门口。
维军如愿考上七八级。
期末考试完毕, 寒假将临, 翔君突然收到维军一封问候信。读信时, 学校的大喇叭正在放蓝色的多瑙河。从宿舍的窗口往外望, 香樟树覆盖下的路上, 人来人往, 自行车叮叮噹噹。
寒假期间, 一天下午三点, 张惠突然来访, 围一条红围巾, 两颊粉红。她说: 我只坐半小时就走。
翔君属于那种草包, 平时夸夸其谈, 真要去追姑娘时, 就全身发抖, 嘴皮发抖, 就是抖不出一句伸抖话。现在死了追张惠的这条心, 他身体也不抖, 嘴皮也不抖, 就是二郎腿抖。俏皮话一串又一串, 把张惠逗的格格地笑。每隔一个多小时, 张惠就说: 我再坐半小时嘛。
晚上十点左右, 送张惠到街口。昏暗的路灯下, 突然发现, 她的线条成熟丰满, 不再是当年的模样。翔君有一股冲动, 想把她拥抱在怀里, 闭上眼睛, 亲吻着她温暖湿润的嘴唇, 紧贴着她富有弹性的身体, 她结实高耸的乳房。他想把自己融化到她温馨的气息中。
张惠感觉到他的注视, 低着头, 抿笑。翔君好象听到她在说: 我是你的, 现在我是你的。翔君听到自己说, 声音有点变调: 慢走。
张惠每走几十步, 就回过头来, 给他招手, 示意他回去。翔君也招招手, 仍然站在那里不动。想起哪本苏联小说上的诗:
当我们分手的时候
你对我说
就在这街灯下走吧
好让我再多看你两眼
从此我就习惯了靠近光亮
虽然心爱的声音再也听不见
心中伤感。华贵不知从什么时候, 就站在他背后。看到张惠的背影消失, 递给他一支烟说: 把她抢过来。翔君把烟闻闻, 没有点燃, 笑笑: 维军和我是好朋友。
在床上翻滚了半夜, 刘潮爬起来, 翻开笔记本, 在贴着张惠照片的那一页写道:
尘世滚滚
她知道天平
哪一边更沉
她真那么天真?
也许她还是天真
寒假后回校, 过了一个多月, 翔君收到张惠的信。信上说她想跟他学习文学。翔君回了一封信说: 他早就把文学忘得一干二净。又说他和维军是好朋友。维军忠实可靠, 聪明稳重……
大学毕业时, 听说张惠和维军已经结婚, 刚生了孩子。
翔君去维军家看望。客厅里坐着维军和他的父亲, 还有几个亲戚朋友。张惠躺在里面一个大房间的床上, 房间里很暖和。维军的妈妈和姐姐忙进忙出, 又给翔君端来一碗涝糟蛋, 看着他吃完, 然后要他去看张惠和小宝宝。
翔君正在为毕业分配的事搞得焦头烂额, 不知会发配到什么穷乡僻壤。看着维军的一家其乐融融, 对张惠小心呵护, 心想: 张惠真要跟了他, 她能有这么一个温暖的巢穴吗?
走到床前, 小宝宝正在睡觉, 象一团小红肉, 鼻子一抽一抽。天真可爱的小宝宝,让翔君感到恐怖。他不知道如果这小宝宝是他的,他怎么抚养他成人。他感到连自己都养活不了。
张惠也闭着眼睛。翔君说: 起来起来, 客人来了, 也不打声招呼。
张惠睁开眼睛, 看着他笑了笑, 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