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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们年纪小(十一)火车 信 舌头

(2015-03-22 08:37:24) 下一个

寂靜的火車站。人群無聲地忙碌著。父母來送兒女﹐ 朋友站在一旁。沒有哭聲﹐笑聲﹐沒有人大聲渲嚷。和拉練的火車站截然不同。如果拉練時的火車站象江濤﹐那今日便象深潭。平靜的表面隱藏了多少徹骨的冰涼和 痛心的暗渦。想走的早走了﹐如今走的都有千萬般理由想要留下。紅旗看著親如姐妹的芬芬和蕭秀﹐看著清瘦的弟弟和多病的妹妹。千叮嚀萬叮嚀卻還是放心不下。 目光時不時地往四週張望。尋找自己該有的親人。爸爸﹐媽媽﹐妹妹﹐爺爺。。就連那個傻姐姐和怪哥哥來﹐或是那個自己從小學會敵視的大妈。他們不會來的﹐他們也不能來。

勇哥哥匆匆地大步走來﹐帶給紅旗一飯盒饅頭﹐一箱餅乾和一絡信紙信封。[想家就常寫信。]紅旗低頭不語。[還有﹐這個給你。]勇哥哥從口袋裡掏出一本天藍色 的小簿子。[那兒什麼都沒有﹐就唱唱歌吧。]紅旗咬著嘴唇﹐定睛看了看馬勇﹐似有似無﹐就像揣在口袋裡的手抄歌詞簿子﹐象書包裡即化的雪糕。一個眼神﹐一 個笑容。千絲萬縷也是放不下的。

紅旗想要吶喊,想 要大哭﹐大笑。想要把所有人狠狠地罵一頓。紅旗想要抱著所有人﹐一個都不讓他們離開。不要再走了﹐不要再分離。紅旗想要逃走﹐不見任何人。獨自一人去面對 揪得生疼的心。紅旗扭頭上了火車﹐只聽見汽笛嗚—-一聲響。打破寂靜﹐打亂心緒﹐火車站既然一下子充滿了隱泣的聲音。不是大聲嚎咷﹐而是幾百人不由地默默 哭泣。或許每一個人都有不能分享的傷心。

紅 旗走後嘉美和芬芬陸續去了崇明農場﹐分到了不同的大隊。曉燕和蕭秀幸運地分到上海無線電廠。曉燕去了電話總機﹐一個人在房間裡忙活倒是很和她的胃口。蕭秀 則去了廠辦。在廠辦她管理人事檔案﹐能看到所有人的資料。某某的祖宗八代﹐某某的政治背景﹐黨性她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照曉燕的話說﹐這個特權能讓有偷窺 欲的蕭秀晚上加班不回家。蕭秀樂得偷笑。

时而飘来远方的一封信。有时拆过又封过,有时少几页纸。红旗有一封信,只有蓝本子里抄来的几句歌词: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 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瓢濁酒盡餘歡, 今宵別夢寒

嘉 美在崇明农场干得很出色,常还有回城的机会。每次回来嘉美总会绕道去芬芬的农场去看看她。听说芬芬很不适应,总黏着嘉美要跟她回上海。宿舍里芬芬也和别的 女孩处不好,常在背后议论她。在上海,红旗一家兄弟姐妹包括萧秀怎么也让着她,如今一个人在外谁还会宠着她。芬芬人长得人高马大的却什么农活都上不了手, 自己被窝里藏着零食,常遭别人的白眼。嘉美在萧秀旁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芬芬的不堪。萧秀定眼看着壮实很多了的嘉美,似乎真的一扫腐朽家庭的气息,成了个铁娘 子。

“你知道许天怅被枪毙了吗?” 萧秀忽然问

嘉美愣了一下,但马上恢复了正常。“是吗?他罪有应得。”

“他的那个案子,你立了大功哦。”

“李老师的案子,我也是立了大功的。” 嘉美的眼神好冷,萧秀不禁打一个冷颤。

“李老师心脏病发作也死掉了。”萧秀有些茫然地说。“不过以前看门的老头子倒是还活着。听说他手脚,肋骨都断过,就是没有死。”

“那个反革命倒是活得挺长的。”

“你爸爸妈妈有消息吗?”萧秀问。

嘉美摇了摇头,“妈妈是个笨女人,要是顺着红旗给的台阶下,她也不会关起来。”

“秋贞姨对丁叔是死心塌地的。”

“我对勇哥哥也是很好的。秀,我知道红旗和你通信。你不会告诉她的吧。” 嘉美脸上陪着笑。

萧秀摇了摇头,嘉美似乎变成了一滩很深很深的水。 再也看不懂她了。

嘉美一脸笑,忽然又变回了革命铁娘子的摸样,精神地说:“我要去看看勇哥哥了,给他们捎个信。我帮芬芬调了病假,因该可以回来一段时间。”嘉美老是得意的样子。看来在崇明农场,她已经能够呼风唤雨了。

中午午休后萧秀走回厂里,去总机室看看晓燕。萧秀悄悄走近,只听见晓燕慌乱地藏着什么。“做啥坏事情啊。”萧秀脸上带着笑。“哦”晓燕一看是萧秀,松了一口气。

“干什么贼头狗脑的。”嬉笑着搜了身,找出一本包着人民日报的《道林·格雷的画像》。

“侬搞撒么子。”萧秀气得压低声音使劲骂她。气得心嘣嘣跳着,也不知道是生气还是恐惧。

“好了,不要气了。我下班马上回去放好。”萧秀看着晓燕细细萎缩的右腿,把书放进自己包里。“我帮你放吧,不要爬上去跌死掉。”

萧秀揣着炸弹似的不安地过了一个下午。下班早早地往外冲,左顾右盼地走到旧教堂,躲着人走了进去。爬到忏悔的小屋子,踏在椅子上,用力推着天花板上的密门。忽然上面伸出一只苍老有劲的手,一把把她拉了上去。

萧秀闭着眼睛大叫,嘴又被捂上了。睁开眼睛,又是那对熟悉又恐怖的牛眼。看门老头!松开手,看门老头退到墙角靠边坐在地上。燃着火,烧着书。

“侬做撒?!”萧秀冲上去要灭火。老头一把挡住她,眼睛冒着血丝。他张开嘴,一个空洞。牙齿都没了,舌头也没有了。萧秀又尖叫着往后退,捂着眼睛,不想看到这一幕。稍稍放下手,只见老头披着蓝色的中山装,上面褐色的印迹斑斑点点。左臂,无力地垂在衣服下面。他还是张着嘴,眼睛更红了。萧秀开始捂着嘴嘤嘤哭泣。老头打开门,过来拉萧秀,嘴巴一张一张,似乎在说:走!走!

萧秀慌忙地爬了出去,飞奔出教堂。只看见尖顶的窗冒着烟,他能烧完吗?萧秀狂奔回家,如今他没了舌头,也不能说出自己了。

萧秀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急得妈妈以为她生病了或受了欺负了。嘘寒问暖地一阵,被安置在床上喝汤。萧秀抱着被子,脑子里满是老头那张空洞的嘴。还有李老师,还有操场上的女尸,还有丁叔叔和秋贞阿姨,还有红旗,还有云祥。他们现在都在哪里? 萧秀狠狠抱着那本《道林·格雷》,品着自己的舌头,摸索自己的每颗牙齿,就这样睡着了。

早上萧秀是被晓燕狂敲门敲醒的。看到她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说着:“金梦。。金梦”萧秀捂上她的嘴,不让她说了。萧秀知道,萧秀不想知道。两人默默地一起去上班,谁都不说什么。忽然眼前骑过熟悉的身影,勇哥哥荡着嘉美,手里大包小包的。晓燕张开嘴指着。这个,萧秀也知道。“大姐怎么办?”晓燕一脸愤愤不平,“她也不来看一下我和光明。”萧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是帮芬芬带东西呢。”顺口编的,但也是有可能。

几个礼拜后,萧秀偷偷躲在墙角翻着那本《道林·格雷的画像》。主人翁所有的恶行都反映在画像上。那我们的陋行是谁在承受呢?发着呆,只听见蹬蹬蹬,是嘉美跑上楼在门外叫她。萧秀赶忙把书往床底下一推,站起身来开了门。见嘉美脸上有被抓伤的印子。

“哎,倒霉死了。”嘉美一屁股坐下来。“我带芬芬坐船回来,有人好像钱包被偷了。在船上大叫:抓小偷抓小偷。撒宁晓得芬芬那根筋搭错了,居然跑到船边要跳下去,还说:不是我!不是我!侬讲是不是神经病了啊。”

萧秀还一时没听明白。“你说什么?芬芬发神经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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