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來消息﹐到學校集合﹗好久沒去學校了。大家象過節似的整梳乾淨﹐稀稀散散地往學校去。紅旗遠遠的走在後面﹐嘉美故意挽著蕭秀的胳膊大步走。嘉美可能是不放心把光明和曉燕留在家裡﹐所以兩個小的也跟了來。光明的臉上有了久違的笑意﹐在蕭秀週圍跑前跑後。曉燕也緊步跟在蕭秀左側。蕭秀忽然間成為了中心人物﹐有些暗自得意。卻又想起不緊不遠跟著的紅旗。
“噢﹗噢噢﹗小娘往這裡看咯~~ ” 路邊一群無所事事的社會青年。“走﹗逛馬路去吧。”
“阿拉帶儂去外灘。”
“來﹗談談嘛~ ”
學校休學﹐工廠休工。造就了一群無出可去的精力旺盛分子。光明小傢伙蹦出來﹕ “讓開﹗ ”這下逗樂了這群小流氓﹐越發來勁了。
“小朋友讓開讓開﹐叔叔辦事不要起鬨。”
“唉﹐小姑娘生氣了。你看她看上去象不象賣花姑娘﹖ ”
“笑一個﹐笑一個﹗ ” 說罷伸手來拉曉燕。紅旗一個箭步串上前來﹐一拳敲在那人的鼻子上。他的同伴見狀﹐猛地把紅旗推倒在地。光明象小老虎似的張嘴就咬那人的胳膊。驚叫一聲﹐光明被卡住了脖子﹐一把一把地扇耳光。蕭秀撿來路邊的掃帚﹐蠻橫地亂捅。路上的阿姨大伯們又拉又勸又罵。
叮呤呤~呤~自行車鈴響。芬芬坐在她哥哥的自行車上。
“唉﹗唉﹗唉﹗在干嘛﹖ ﹗ ” 勇哥哥’高人一等’﹐三把兩把地把那些人逼到牆邊﹐用自行車攔住他們的去路。“我記住你們了。別讓我再看見你們。” 三個鬧事者在路人一片叫罵中狼狽地跑走了。
那一刻的勇哥哥﹐在四個女孩眼裡頭上是有光環的。他用他那俊朗得要命的臉對著紅旗燦爛的一笑﹐ “沒想到你挺能打呀。” 紅旗頓時羞紅了臉。
“勇哥哥﹐真是太謝謝你了﹐你可是我們的英雄﹗ ”嘉美一本正經地用普通話說道。
“我哥哥當然厲害咯﹗ ” 芬芬趕忙湊進來﹐ “你們去學校集合怎麼也不叫我一起去啊﹖”芬芬真是缺心眼啊﹐別人避都來不及﹐她還硬湊上來。可紅旗看芬芬傻笑的臉﹐越看越可愛。
和弄堂裡的惡鬥相比﹐學校裡的批鬥會簡直象小朋友在狂歡。女同學們跳著剛練習的忠字舞﹐大聲唱東方紅。又是另一番風景。少年人的瘋狂是熱血沸騰的。少了無奈﹐惡毒﹐剩下的是大無畏的衝動。又是喊口號﹐又是斗老師﹐整一個天翻地覆﹐ 越斗越勇。有些老師的舊事都被翻出來了。黃老師曾是國民黨﹐李老師是資本家﹐陸老師有個軍閥爸爸。。。也不知這些同學們是怎麼知道的。
什麼鬧革命﹐更象有人在公報私仇﹐把別人的老底都翻出來﹐添油加醋。漸漸地﹐女同學們越斗越出格﹐把鄰校的同學也都拉來一起鬧革命。到了午後﹐同學們的反骨 都露出來了。連蕭秀的理智都被熱騰的氣氛侵吞了。征服人的優越感像重感冒塞住她的五官。看著李老師唯唯諾諾地在同學們面前認罪﹐平日的傲氣全無﹐喃喃地說 ﹕“我有罪﹐我認罪。。。”蕭秀的心裡也油然生出一絲成就感。
記得停課前﹐學校組織去英雄陵墓的紀念碑掃墓。給烈士默哀三分鐘時﹐蕭秀偷偷四處張望﹐只看見頭李老師的禿頂﹐在陽光下一閃一閃。蕭秀想起同學們給他起的綽號﹐地中海﹐荷包蛋。。蕭秀心裡琢磨著荷包蛋都快要煮熟了﹐不禁扑哧笑出聲來。李老師的瞇瞇眼一撇﹐以為是不懂事的芬芬做的壞事。剛要發作﹐只聽見一聲響亮的人工巨雷從李老師身後彌散開來。這下蕭秀實在是忍不住了﹐狂笑不已。笑也是有傳染力的。頓時﹐原本肅穆的陵園頓時笑聲不止。直到最後被李老師叫到教師辦公室裡﹐蕭秀還是捧著酸痛的肚子笑個不停。結果被李老師和教導主任訓得眼淚巴巴﹐卻一望見李老師的禿頭就又笑起來。
如今的李老師悶悶地坐在臺上。眼睛如往常一樣瞇 著﹐同學們稱之為天莫亮﹐因為看不清李老師到底是睜眼還是閉眼。今天﹐蕭秀可以斷言﹐李老師的雙眼是閉著的。他就這樣緊閉著雙眼喃喃地說﹐我有罪﹐有罪﹐ 有罪。蕭秀忽然想起那看門怪老頭說是李老師吩咐把書給自己的﹐心潮翻滾卻也不知所措。同學們用電影裡訓犯人的口吻對李老師大叫。還推推搡搡地把他的頭往下 摁。紅旗一夥在人群中﹐象是秋天隨著枝頭搖擺的葉子。枝條搖到哪兒﹐把葉子晃到哪兒。葉子被動地沙沙作響。忽然有人大叫﹐[紅旗﹐紅旗你過來。你不是和黑 五類家庭劃清界限了嗎。你過來﹐過來。]
紅旗昔日手下的娘子軍把紅旗拽上前。蕭秀緊張地攥緊拳頭﹐曉燕拽住嘉美的衣袖﹐光明則緊跟了上去。[紅旗﹐你如果已經劃清界限﹐那你就要對階級敵人象掃落葉一樣, 毫不留情。]
[鬥他! 鬥他!]
[紅旗﹐快讓他老實交待!]
[紅旗! 如果你還是勇敢的紅衛兵那你就不能手軟。]
紅旗看著她即日的同學們。她們是什麼意思﹐是要逼她動手嗎? 這個走資派﹐這個資本家﹐這個反革命! 紅旗掄起手﹐我要毫不留情﹐我。。。李老師底著頭﹐瞇著雙眼。地中海都是汗﹐臉已經被墨水畫糊了。
[紅旗! 你在猶豫什麼?] 紅旗耳中嗡嗡響。跪著的是李老師﹐是爸爸﹐是爺爺?
紅旗咬著下唇﹐胸口上下起伏﹐呼吸越來越急促。括下的手只是又摁下了李老師的頭﹐[快老實交待!]紅旗故作聲勢地尖聲叫道。[紅旗!]身旁的娘子軍們虎視眈眈地看著她,[怎麼?你不忍心打他?不打就是你意志不堅決。你不是要和你糜爛的家庭劃清界限嗎﹖你不是要和你的流氓爸爸一刀兩斷嗎?]可平時平時風風火火能幹潑辣的紅旗﹐卻怎麼也下不了手。這時﹐只見嘉美沖上前去﹐居然掄手就是一巴掌。響亮的一記耳光。李老師猛地抬起頭來﹐睜大了眼睛。欲哭無淚。這一耳光似乎喚起了紅衛兵們的瘋狂。隨之而來的竟是雨點似的拳頭落在李老師身上﹐臉上。
[打倒反動派!打倒帝國主義走狗!]嘉美厲聲叫道。眾紅衛兵們象是輸了興奮劑﹐格外亢奮。紅旗詫異地看著這平時婆婆媽媽的妹妹。看到她用紅旗給她的跑鞋一腳一腳地踹李老師。暴風雨降臨﹐葉子也瘋狂了。
[各位革命女兵!]身後一陣騷動。一個宏亮的男 聲穿透女校﹐一群青年人來參戰了。舉著標語﹐提著鏍﹐年輕的工人階級趕著一老頭走過來。[你們怎麼把這個腐化反動份子給忘記特了呀?]蕭秀睜大眼睛端詳那 走在前面的老頭。一只空袖子雖著步伐嘩嘩地蕩。是他!看門的怪老頭瞪著他的牛眼﹐左看看﹐右看看﹐精神地很。蕭秀倒是開始一陣陣地發怵。
[這個是強硬的反革命﹐牛鬼蛇神。他不僅在舊社 會做過黑幫﹐還做過蔣光頭的走狗。還有更可惡的﹐這個人有嚴重的生活作風問題﹐已經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他還混進女校圖謀不軌﹐你們說他可不可恨?!]帶 頭的工人叫嚷道。他的聲音及其渾厚﹐象一口古鐘。如果他說的是泰戈爾的詩詞﹐或是沙翁的二十四行詩﹐女校的一半女學生會著迷﹐至少曉燕會。
[各位紅衛兵紅小兵們﹐我許悵天﹐作為造反派六十三號團長已經查過這個人的檔案。他﹐曾經多次調戲婦女﹐還曾做過許多。。傷天害理的事情。你們說﹐這種人是不是我們的敵人?]一整校的紅衛兵大聲叫道[是! 打倒人民公敵! 打倒腐敗分子!] [好! ] 許悵天滿意地說﹐[那我們今天就好好斗一斗這個大反動派。]
[好!]芬芬﹐光明﹐曉燕俯聲說道。注意力從他們一夥轉到怪老頭身上﹐懸著的心終於著陸了。只有蕭秀﹐心咚咚咚地狂跳﹐緊張得臉色發白。
[快老實交待﹐你混進女校來有什麼企圖?!]嘉美第一個沖上前﹐指著看門怪老頭的鼻子喝道。葉子不再隨枝擺動了。葉子抽了籐﹐順枝而上。
[什麼企圖?看門賺錢糊口。老子犯哪門子王法了?]怪老頭翻著白眼說﹐ [倒是你小子﹐混進女校來是什麼企圖? 哪條縫裡鑽出來的?]。
[你別想轉移目標。我是造反派的﹐這一帶都是歸我們六十三號團管。哪能管不了你了?你做的壞事﹐槍斃都該好幾回了。還問犯什麼王法了。你以為你還在舊社會﹐能讓你胡作非為?!]
[許團長你就讓他知道知道。]嘉美不知怎麼的﹐來了勁頭。許悵天讚許地點了點頭﹐[好﹐今天就讓你心服口服。]他從同夥手裡接過一絡紙﹐象是手抄的什麼文件。 [張大鵬﹐男﹐年齡不詳。祖籍湖北﹐幼年在北京習武學戲曾是紅極一時的花臉﹐武生。因逃避官司來到上海。在上海青龍幫成為打手﹐掌管碼頭﹐舞廳﹐賭場。与國民黨交往甚密﹐並有頻繁的交易。生活糜爛﹐有多次調戲﹐侮辱女性的記錄。。。]
許悵天的聲音是肯定的﹐有力的﹐迷人的﹐讓人信服的。所有人像聽故事似的巴巴地聽著﹐也有人在下面長吁短嘆﹐原來身邊還有這麼個危險人物。紅旗和蕭秀緊張地對視。如果紅旗和許悵天所說的屬實﹐那這個張大鵬和丁叔一定是老相識了。
[看門的老頭居然和丁叔一樣是流。。。哎﹐你們看秀秀嚇得臉都白了。] 芬芬回頭注意到蕭秀僵定的臉。蕭秀確實又驚又怕又激動。驚是驚自己曾落在這一個危險人物手中。怕是怕怪老頭說出她和金夢書閣。激動更是因為自己所假設的居然和事實相仿。
[放開老子﹐可別把我惹毛了。女人老子是玩過大把﹐人也是殺過一些。可也論不到你們來教訓我。老子打鬼子的時候你們連影兒都沒吶。你們這群毛頭沒有資格教訓我!] 怪老頭死瞪著這群人﹐眼珠要爆出來似的。額頭脖子都冒青筋﹐象只要展開攻擊的雕。[走開!]怪老頭左 袖一揮把嘉美甩在地上。右掌一把揪住許悵天的領口。臺下譁然。眾多女學生驚叫起來。一些工人們見他們的團長給抓住了﹐沖上去幫手。卻被怪老頭左一撥右一撥全都撥羅倒了。[媽的﹐你們這熊樣還鬧個屁啊﹐連娘們兒都不如。你們算哪門子鬧革命。拋頭顱灑鮮血就是為了你們這群忘恩負義的小兔崽子!]
怪老頭象老鷹抓小雞似的揪這個扯那個﹐卻也沒真正傷著誰。最終不敵十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兔崽子]和上百個熱血少年。工人們找了繩子把這老頭捆了起來把他吊在他曾經住了十幾年的門房間裡。許悵天帶頭開始抄家﹐把那沒多大的房間翻了個兒。怪老頭頭上頂著傷﹐破口大罵。最終嘴裡被塞進了臭襪子。蕭秀諾諾地跟在人群後面﹐心裡七上八下的。屋裡的物件都被丟了出來。連被子枕頭都被刺破﹐搜遍。到底是在搜什麼﹐可能沒人清楚。
嘉美大張聲勢地叫著口號﹐奪過屋裡的碗盆就往地 上摔。瘋了。上百個人﹐人人都想斗一斗這個大反動派。所有房裡的東西﹐都象獵物似的被人撕抢。[真象一群狼。]蕭秀忍不住說。[野狼。]紅旗說。蕭秀疑惑 地定眼看了看紅旗。這都是怎麼了?怎麼世界都翻了個兒。最革命的紅旗變得冷淡默然﹐而嘉美﹐變成了一隻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