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
我到我兼职的私立AR学校上课的时候,带了一盒黑巧克力糖豆。
那天有写字练习。
写字比较枯燥,我打算用巧克力糖豆做奖品,激励这群一写字就抱怨手腕疼、脖子疼,眼睛疼、指头疼,铅笔不好纸不平的初中生们。
我把学生分成两组,在教室两头的白板上比赛写字。
写得又多又准确的为赢,赢了的那组,每个组员可得巧克力豆一粒。
巧克力豆的体积比豌豆略大些,做奖品,端的是形式大于内容,关键在于赢。
此前我奖励过这帮熊孩子们现金,是真的现金。
我从万水千山之外的中国背来,有一毛钱一张的也有五毛钱一张的,新崭崭硬生生。比赛写字或者造句的时候,每赢一次就记一分,赢够十次,奖励一毛钱中国纸币一张,五张一毛钱可换一张五毛钱。
两组学生都只能面对白板,可以组内讨论,并最终写出自认为正确的那个字,不准转身看对方的,更不准翻书或者有任何试图耍点小聪明的举动。
我告诉他们,老师炼得是火眼金睛,抓作弊,那可是一抓一个准。不要试图希冀老师看不见。
我站在教室中央,道白似的念出每一个字,眼光敏锐地梭巡两组学生的各种动作和表现。比赛兴头正浓的时候,听得有人敲门,喊了暂停,还不忘提醒学生遮盖好自己的字。
门开处,是我从未打过交道的一位高中部数学老师。该老师一贯严肃,而我看见严肃得满脸挂寒霜的人,自是也没有热络的习惯。
看见我的惊奇,他缓缓开口:“你这个教室,有人丢出窗外一截铅笔头。”
“铅笔头?丢下楼?”
“嗯,就这个。”他举着一截寸来长的橘黄色铅笔头,指着我办公桌前开了条缝的窗户说:“从那个窗口丢下去的。”
我转头看白板前两组安静观望的学生:“谁,丢了铅笔头下去?”
没人吭声。
我略略提高些声音再问:“谁,丢了铅笔头下去?”
杰瑞举了举手,小声嘟哝:“是我。”
“你不可以这样,太危险了。”我皱了皱眉头。
“对不起,再不了。”他低着头,一只脚在地板上搓来搓去。
“这截铅笔头直接砸我脑袋上。“数学老师晃着铅笔头在自己的脑袋上比划。
“那,你要不要紧呢?”我很关切地问。
“要紧倒是不要紧,但,性质太恶劣了。”他面孔板得石块一样坚硬。
我再次转向杰瑞:“你要说什么,杰瑞?”
“对不起。”他声音很小。
“大声点。”我说。
“对不起。”这次音量足够大。
我再转头看数学老师,犹豫着应不应该说声 “抱歉”。
我其实并不认为自己有错,我当然知道不能随意开口说抱歉。
就算我是任课老师,但我没长千只眼,时刻关注每一个学生每一个细微的举动,也没生千只手,随时处理任何一个料想不到的突发事件。
数学老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但我心里有些莫名的不踏实,正色对杰瑞说:“你的行为十分错误,你必须写个道歉条给数学老师。”
“我都道过谦了。”
“不足够。”
“我不会写。”
“说对不起,会不会呢?”
“那倒是会的。”
“把你想要说的对不起的话,写在纸上,保证以后不犯就行了。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道。”
“谁知道那位老师的名字?”我转而问全班。
学生们你看我,我看你,谁都说不出那老师叫什么。
我于是上网搜数学部老师名单,一张张照片比对过去,最终知道老师叫米科洛维奇,波兰裔。
杰瑞的道歉条只有两句话“对不起,我今天向窗外扔了一截铅笔头;对不起,那铅笔头砸到你,我以后再不做了。”
我觉得简单了点,但又实在想不出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还能要求什么,让他更深入地挖掘思想深处的丑恶意念?不经意动作之后的破坏者心理?又或者冲撞规则行为背后的叛逆者企图?
孩子就是这样的吧,有谁没有过不经大脑,一时手贱做了不适当的事的经验呢?
我让杰瑞把“尊敬的米科罗维奇先生”写在道歉条的顶部,并在下部签上自己的名字。
下课后,我查到米科罗维奇先生的教室。
敲敲门,听到里面喊:“请进。”
他坐在办公桌后面,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训了杰瑞,哦,就是那个扔下一截铅笔头的学生,他对他今天的行为感到十二分抱歉,还写了个书面的道歉条给你。”
我递上折成长方形的道歉条。
米科罗维奇先生接过道歉条,清清嗓子咕哝了一声:“没关系。”
“您”我指了指自己的头“没事吧?”
“没事,幸亏是截铅笔头。”他依然面无表情。
出了米科罗维奇先生的门,迎面遇见抱着一摞纸盒子的海伦。
“怎么跑这儿了?”海伦说。
“学生惹了点小麻烦,从窗口扔了一截铅笔头出去,正好砸在米科罗维奇先生的头上。”
“那也太巧了。”海伦咧嘴:“米科罗维奇先生最近情绪正不好呢.......嘿,还真是屋漏遇上连阴雨,走路挨个铅笔头......”
上课铃响,我急匆匆走人,顾不上问海伦,米科罗维奇先生为什么情绪不好。
昨天。
刚上课,教室门又响,一打开,便看见教务长袅袅婷婷地立在门前。
教务长是个南美女子,身材曼妙火辣,五官精致立体,嘴唇红润闪光。
自从去年夏天,教务长去了趟中国,学会一句中文“你吃了吗?”之后,只要见到中国人,教务长必来一句“你吃了吗?”说得比“Hi ” 或者 “ How are you”还顺溜。
我做了个请的手势,并指着几把空椅子说:“随便坐。”
我以为她是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听课来的,哪知道一开口却严肃得吓人:“昨天,这个班有人丢出去一截铅笔头?”
没等我说什么,杰瑞大方举手:“是我。”
“你知道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你知道你砸了米科罗维奇先生的头?”
“我知道,我以后再不了。”
“米科罗维奇先生报告了校长,你下课要去校长办公室,校长和米科罗维奇先生要跟你谈谈…..”
我觉得问题闹得有点大,小声提醒教务长:“我昨天已经让他写张道歉条给米科罗维奇先生了。”
“不足够。”她仰起下巴朝杰瑞点了点:“你必须去校长办公室解释你的行为,并再次向米科罗维奇先生道歉。”
教室里很安静,杰瑞一副沮丧得要哭的表情。
在美国学校里,学生被送去校长室,通常是件很严肃的事情。这意味着本学期纪律一栏会有污点,也意味着家长会接到孩子有纪律或者行为问题的通知信函。
我一好友的儿子成绩十分优秀,当初投考州数理高中被拒。好友打电话询问原由,被告知初中阶段有数次因为纪律被送去校长室的不良记录。
“我认识你外婆,也认识你姐姐,你外婆叫露西,你姐姐是高中部的米娜,对不对?”教务长走到出门前,又拧过身子这么说。
……
孩子到底是孩子,伤心来得快倒也忘得快,没有几分钟,杰瑞便从霜打过的蔫苗恢复到见风即动,有点贱兮兮的状态
但无论如何,米科罗维奇先生的举措,让我有几分不快。
杰瑞是个混血非裔。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母亲去了南方,跟不知道是第几任的男友一起生活,他和姐姐由外婆抚养,姐弟俩就读昂贵的私立学校,一应费用都有外婆出。
我此前曾收到过他外婆的信,那封信就是告诉我,这孩子有多么喜欢上我的课,说我是这世界上最棒的老师。
最棒当然谈不上,美国人夸人一向不吝惜辞藻,各种华丽辉煌,反正夸人不付本钱不上税。但他们忘得也快,上一分钟能把你夸成世上仅有,下一分钟也能把你贬成地球上难找,当不得真的。
今天。
一开电子邮箱就看见校长群发给全体教师的信:“如果你有杰瑞在你的教室里,请不要安排他坐在靠近窗口的位置。”我对着屏幕,兀自好笑。
杰瑞一进教室,我便明知故问:“昨天,见过校长和米科罗维奇先生了?”
“见过了。”
“怎么说?”
“校长说,以后别再做了。”
“那你说什么?”
“我说好。”
“米科罗维奇先生呢?”
“我跟他说了对不起。”
“他说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
“教务长有打电话给你外婆?”
“打了,但是外婆不在家,是姐姐接的。”
“姐姐有没有吵你?”
“没有,但是姐姐说……”
“说什么?”
杰瑞四下看看,凑近我小声说:“下次看见米科罗维奇先生经过,不要仍铅笔头,直接丢本硬皮字典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