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一年四月,我花了两周时间,开车跑了欧洲五个国家,总共车程一千六百英里,其中最难忘的是在大英帝国驾车历险的故事。
伦敦是那次行程的最后一站。我的目的地是位于伦敦远郊的合作供应商的全球总部。从慕尼黑飞伦敦。在希思罗机场和从苏黎世飞来的同事汇合。同事是久居瑞士的英国人,名叫艾伦。艾伦三十出头,个头不高,但聪明精干。这到了他的老家地盘,自然是他安排一切,我坐享其成。
天阴沉沉的,雨点淅淅沥沥,时缓时急。
坐机场大巴到了租车行,艾伦开始办理租车手续,我得空去了趟洗手间。
出来以后,艾伦问我有没有带美国驾照;我点头,但纳闷儿我的驾照和他租车有何关系。
艾伦解释说要用我的驾照租车,因为他的证件不齐。英国驾照有两种形式。一种同美国驾照无异,塑料卡片状,便于随身携带。另一种是纸印的。平时塑料卡片在手,没有任何问题。但租车时一定要同时有两种驾照才可。他走的匆忙,纸张的驾照留在了瑞士的家里。给太太打了数通电话,都没人接。他满脸歉意。
“没问题!”我掏出驾照,递过柜台。
“小姐,这样的话,你就是唯一能够驾车的人了。” 柜台那边的金发美女冲我莞尔一笑。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艾伦。我俩交换了一下眼神,我分明在他眼睛里读到了:“不要怕!这儿危险,我来!” 我自以为会了他的意,松了一口气,转头向柜台那边点头应允着。
没几分钟,签了字,交了钱,我的手里多了一把车钥匙。我俩拖了行李一起往外走。到了车边,我四下张望,不见有人,便伸手要把车钥匙递给他。没想到,艾伦的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这不行!你是唯一一个上了保险能开这车的人!我开的话,万一出了意外,那我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什么??!!”我傻在那里。这大英帝国开车什么都是拧巴着。驾驶座,方向盘在车右边。可车却在马路的左边跑。我疯了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我劝艾伦:“你开,出意外的几率,比我第一次在什么都拧巴着的地方开,出意外的几率要小的不知道多少倍了!你我都还这么年轻,前程大好,我不忍心拉着你到大马路上去练手,回头把咱俩一起给毁了。”
我力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可艾伦却铁了心,不肯让步。
我一看没辙,心想,我为人忠厚,虽说坏事干了不少,但好事好像干的更多一点儿。按理说是命不该绝。那就拼一次吧!一咬牙,一跺脚,打开驾驶室边的门。立马反应过来,错了,这是大英帝国,驾驶室在车的右边。心里暗自叹气,走到车的另一边,侧身坐进驾驶室。
环视车内,一尘不染。可低头一看,我二次傻了。这是一辆手动车?!本人驾龄不长不短,可这一辈子都没有碰过手动车。“HELL!NO!"我绝望的长叹一声。艾伦对我没开过手动车感到很诧异,但却立马安慰我说:“不要担心!学开手动车很简单。有我在,不要怕!” 我慢慢的扭过头,试图用我最恶毒的眼神来给他个万箭穿心!艾伦不加理会,还在喋喋不休地劝我上路。
我的脑子飞快地旋转着,权衡着各种方案的利弊及可行性。我是个天生乐于冒险,愿意体验新事物的人。这些年独自走南闯北,经历了不少事情,冒过大大小小不少的险。但我对自己冒险承受力还是有一个非常客观的评价和认知的。我知道要想活着见到明天的日出(如果伦敦天空放晴的话),第一次在反方向开车和第一次开手动车,我今天必须两者里选一。
主意一定。我扭头打断艾伦,一字一句恶狠狠地说:"Since I am the one who wears the pants in this damn car, you need to listen to me! If you want to see your wife and kids again, shut up and get out of the car! NOW!" (既然我是这车上穿裤子管事的人,你得听我的!你还想活着见你老婆孩子的话,闭上嘴,立马乖乖地给我下车!)
艾伦被我的阵势唬住,低了头,一声不吭,跟着我下了车。我心里暗自发笑,觉得自己很有占山为王当女土匪的潜力!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自己像座山雕一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情形!
回到柜台,我向那边的金发美女柔声解释,小女子我能力有限啊,没在大英帝国开过车啊,也没碰过手动车啊,本着对自己和他人的生命和财产负责的精神,我得换辆自动档。
美女点头表示理解,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一阵子,抬头抱歉地说,自动档全都租出去了。
我不罢休。“半自动的呢?”
“嗯,也没有了。呃,等一下,有一辆顾客刚还回来,我们还在清理。新款宝马。”
“就是它了!” 我当场拍板。
二十分钟后,我坐在一辆几乎是崭新的宝马3系的驾驶座上。艾伦坐在我左边的副驾位置上。调整好后视镜,我继续左张右望,感觉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像极了一个恶作剧的梦。
不幸的是,恐怕这梦一时半会儿是醒不了的。我长出一口气:“副飞行员,你准备好了吗?”
“机长,一切准备就绪。让好戏开演吧!” 艾伦倒是顺着我插科打诨。
我启动引擎,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般地轻踏了一下油门,宝马猛地向前一窜,吓了我们俩一跳。赶紧踩刹车。
“没关系,没关系!不要怕,不要怕!” 我貌似在安慰艾伦,其实是在安慰自己。“德国技术,果真不同凡响啊!”
对油门灵敏程度有了数,宝马便开始像蜗牛一样挪动起来。
如果打比方说美国是浓眉大眼豪放的北方大妞,那欧洲就是细眉小嘴精致的江南女子。
就连租车行停车场的车道都小的仅容两辆车擦肩而过。拐了个弯,一晃神,忘了要呆在路左边,差点没和迎面来的车撞个满怀。对方按了喇叭抗议。艾伦赶紧按下车窗,跟人道歉。他指着我跟对面车里的人说:“美国司机,美国司机!”我双手紧握方向盘,眼睛紧盯着前方路面,纠正他说:“是勇敢的,无畏的美国司机!” 灵光一闪,我向艾伦建议说,我们应该在车窗上贴上告示牌 “亚裔美国女司机,英伦处女驾”,料想大家都会像避瘟疫一样,对我们敬而远之。
显然,艾伦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关上车窗,他喃喃地说:“我们今天是死定了!” 我快速地扭头看了他一眼。他脸色泛白。事已至此,我试图安慰他说:“你瞧,我的判断是明智的吧?如果没换成半自动,我可以肯定,我们现在已经死定了!多亏了我,我们还有一息尚存!” 艾伦没吱声。凭感觉,我断定他没买我的账。余光一扫,他将安全带勒了又勒,左手抓牢了车门上方的把手。扭头再看,他白净的脸上隐隐泛着青色的光。
停车场里又兜了两圈,我心里稍稍有了点儿谱。到了停车场门口,我大声用中文说:“是骡子,是马,咱出去遛遛!”
艾伦问我那是什么意思。我说那是求中国各路神仙保佑我们平平安安。他郑重地点点头。跟着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在四叉路口,美国最常见的是four way stop sign (四方位停车牌),而英国则是清一色的roundabout(环岛)。客观上分析,环岛是个更加有效的设计。比如说,夜深人静,你是唯一一辆开在马路上的车。在美国,到了四叉路口停车牌前,你如果不将车完完全全停下,警察叔叔就有充分的理由给你开张罚单(没错,本人对此有深刻体会);而若是环岛设计,你就可以马不停蹄地长驱直入,至少提前半小时到家喝醒酒汤。
但是,我当下的首要任务是求生存,城建项目的合理性分析,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要出机场上臭名昭著的M25环城高速,我要首先经受机场里不计其数的环岛的洗礼。
刹车停在第一个环岛前,眼前的景像有点让我头晕。六七辆车密集的逆行在环岛上,上上下下。我肾上腺素飙升,但无奈眼睛好像不太够用,忙叫副驾配合给指令。副驾紧张地绷直了身体。“准备往左。走!”他大叫一声。我脚踩油门,飞上了环岛。“慢点儿!慢点儿!第三个出口下!不是这个!是下一个!”他大声地指挥着。“别停!别停!一直走!左边道!左边道!”
活着下了第一个环岛,我俩一同长出一口气。接下来的两个环岛,我俩配合的密切度逐步提高。只被喇叭滴了两下。我信心大增,开始说笑,车里的气氛不再凝重。艾伦仿佛看到了生的希望,也变得轻松活跃起来了。
出了机场没多久,就上了 M25高速。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精神,我一改在美国开车的作派,认准了一条车道,老老实实地开着。还好,路上有点堵,大家都走走停停。没有什么技术难度。
终于要下高速了。艾伦警告我:“下面这段都是乡村小路,不太好开,要小心!”我脑子里刚刚放松的弦儿又马上绷紧了。
果然如他所料,小路曲折蜿蜒不说,本来就狭窄的路两边还停满了车。我眼睛盯紧了前方的路,紧攥方向盘的手心有些微微出汗。突然,艾伦抬手指向不远的前方一辆趴在路左边的车,“看见那辆蓝色的车没?”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又急忙把视线转回路上“没看见!” 他不甘心,揪住我,又指给我看。我的目光在那辆闪闪发光的车上停留了几秒钟。方向盘没把直,宝马向蓝车倾斜过去。“你撞谁,也别撞它!那是辆 Aston Martin! 零零七 James Bond(杰姆斯.邦德)开的车!撞了它,我们俩加在一起也赔不起!”
我心里一惊,忙打直方向盘,继续前行。
又开了好一阵子,天色渐黑。雨越下越大。我估摸着应该快到了,让艾伦查一查到底还有多远。艾伦拿起GPS导航仪,盯着看了几秒钟。说不远了。
突然,他“呃欧”一声。
我知道我们有麻烦了。“什么事?”
“前面有两个double roundabout(双环岛)。”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两个roundabout(环岛)连在一起。八岔路口!”见我没接话,艾伦又给我打气 :“我们已经很近了!只要过了这段,还有十分钟就到了!”
我试图在脑海里绘出一副双环岛的行车草图。但在下第一个环岛,上第二个环岛的车辆优先权上打了壳。我咬了咬牙,说,“我们还照先前的路子办。你指示,我执行!”
艾伦犹豫了一下:“我在双环岛上也常犯晕!”
“这么长的路我们都挺过来了!胜利就在眨么眼就到的地方!我们别无选择!” 我强行给我俩灌鸡血。
真的一眨么眼,我们停在第一个环岛前。雨点变的又大又急。雨刷已经被拧到了最大。还是几乎看不见路。 我努力地勾着脖子,睁大眼睛,脸马上就要贴到前窗上了。
“左拐!走!一直走!这里下!呃,不要下!对不起!对不起!再转一圈!呃,这里下!对对!这里下!停!停!让他先走!跟着他!一直跟着他!呃,别跟他下!跟前面白车下!”
我们绊绊卡卡下了第一个双环岛。击掌庆祝!
没一会儿,我们又攻克了第二个双环岛。
当车子终于开进十八世纪英式小城堡改成的旅馆的停车场的时候,雨小了,天色已经漆黑。但夜色冲淡不了我俩的兴奋劲儿,车一停稳,我和艾伦一起高声欢呼,就像是好奇号刚刚在火星成功登陆。
我下了车,不顾雨点打在我的身上,张开双臂,急走了两步,庆祝自己又赢过自己一点点。这才发现自己的腿有点软。
有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当你身处其中的时候,因为种种原因,你也许会害怕,忧虑,担心和不自信,尽管你明知从长远讲,不管是从丰富人生阅历还是积累经验,都是件好事。当时过境迁,回首往事,那些波澜起伏都会成为点缀你生命的星星点点的精华。
Life is not about waiting for the storm to pass; it's about learning how to dance in the rain! (生活不是等待暴风雨过后的雨过天晴,它是学会如何在雨中翩翩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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