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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眼神

(2005-09-28 02:06:23) 下一个
-----她把意象中躺在棺柩上的我奉献与你,希望你对寡妇之子说:"少年,我命你起来",希望"死人坐起来,开始说话,交还给他的母亲"。 摘自 圣奥古斯丁 忏悔录 每当妈妈拾掇完晚饭后的杯盘碗筷、开始闷头给父亲编织毛衣的时候,我这个促狭鬼总要趁机溜到身边。然后猴着身子眯着眼睛仔仔细细端详她,仿佛在某个美术馆欣赏和解读一幅雷诺阿或者德加的画作。对我而言,那一刻,整个的世界都凝固了,没有了喜怒哀乐,只剩下单调的竹签相碰后发出的"悉悉"声。 当然我这种奇怪的爱好总是引起被观察者的不自在,甚至于能让多多少少有点儿急脾气的母亲愠怒几分呢! 轻者,被嘟囔一句:"有什么好看的..." 重者,招来一声训斥:"烦!一边儿去,不要打搅我!" 此外,还总要补充几句诸如:"害得我心神不宁老勾错签;去看看书,干点儿正经事嘛!"之类的话。 在昏黄的光晕中,妈妈的眼里却燃烧着无尽的温情与爱怜,丝毫也没有半点嗔怪的意味。虽然我每次都灰溜溜的乖乖听话走开,可是心里面暖洋洋得有如刚刚从艳阳高照下的林荫大道漫步回家一般,轻松、喜悦之余,还夹杂着一点儿得意。 她有着一双与众不同的窅目,深邃且有神秘感,象晚星衬托下的夜空。一旦我仰视着幽深的夜空时,总是会下意识变回到那个拽着衣角象护符一样挂在妈妈脖子的小小孩子。即便时光让我从一个哭哭啼啼没完的"小东西"成长为,如母亲半带挖苦地形容的,一个瓮声瓮气、有气性没记性、邋遢、没心少肺、死乞白赖、长胡子却不长脑子的愣头青!在她眼里,我永远就是那么大点儿。无论现在是十三岁还是三十岁,我的牛仔裤袋里还是乱塞着成团的票据、不多的钞票、钢崩儿和身份证;我的生活起居还是依然毫无章法,乱哄哄的象住在吉普赛人的帐篷里面似的。 通常,她的眼神澄澈而富于灵动,有"潦水尽而寒潭清"的况味,和我那看朱成碧毫无生气的死鱼近视眼截然不同。母子之间单就眼神而论,我更像一位暮气沉沉的小老头! 偶尔,她的眼中也会闪过一丝哀婉,宛若"鹜落霜洲、雁横烟渚",在浅白单纯的底色上平添一笔忧郁的蓝色。在这种目光的逼视下,我往往会如秋风扫荡过的焦黄树叶,簌簌发抖,继而羞愧难当。 只有在我大言不惭地编织谎言的时刻,母亲才会这样看我,看到我内心挣扎许久最终坦白一切为止。 岁月忽焉,人们的精力在逐步地远离躯壳,同时面庞上也开始蚀刻上沧桑。母亲原本生气勃勃的眼角不知不觉中耷拉下来,和尾纹浑然一体,乍一看,就如同两尾鳜鱼。开玩笑不知轻重的我背地里给母亲的眼下了一个几何学定义---直角三角形,和爸爸偷偷窃笑了好久。可是不小心被母亲知道,这下子触犯了圣讳,她开始生闷气,接连几天对我们不理不睬。 两个男人也尴尬得不得了,后来想破头才一下子醍醐灌顶,顿悟了:"哎呀!这原本就是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啊!" 大概女性都会在乎这些,只不过轻重程度不同罢了!一向简朴淡然的母亲,原本不关心个人保养的,可是步入中年后,却时不时央求我给她拔除白发,时间一长,她也开始觉得这是徒劳无益的举动,后来索性不闻不问,一任满头青丝成霜雪啦! 渐渐的,她的眼中开始有了迷惑不解的神情。那是在五月的某一天,发现平时游手好闲的儿子突然花钱买了一捆书摆在案头,回到家匆匆扒完饭以后就一头扎进故纸堆里面,洋洋自得!有时候会突然放声大笑;有时候却涕泗滂沱,弄得手绢粘嗒嗒的。要么,在雨天痴痴呆呆对着阴霾的天空发愣,嘴里咕哝着含含糊糊的诗句。 "这孩子着什么魔了,看闲书看得疯疯癫癫,有那精力不去做习题!哎,真该把这些书扔了。"一次帮我整理完书桌后,她如是说。 说归说,妈妈的可爱之处就在于----我有表达不满的权利,而你的个人选择我绝对不去干涉。扔书,在我们家只是个名词或者形容词,但肯定不会成为动词!就这样虽然不情不愿,她却每次都会留心书店,帮我采购。有回她揶揄我道:"你的宝贝我买到了,不过还是省省心,别把青春都耗在闲书上哦!"随即飞过一本"麦田的守望者",我自然感激涕零,连忙大声喊道:"谢谢老佛爷恩典!"------在家里,我们互相都以绰号相称,一度让邻居们惊讶不已。 母亲赶紧逃之夭夭,她压根儿受不了这种腐秀才般的言行,另外她也极度腻歪和不欣赏那种"男儿身女儿心"的性格。在她看来,堂堂七尺男儿,却整天婆婆妈妈跟唐僧似的,感伤起来又好像某个古代的闺中小姐,实在是失败之极!她的几个兄弟一个个性格豪迈豁达,体魄雄健,精明练达,典型的燕赵慷慨之士。可反观自己宝贝儿子,却扭扭捏捏、说话细声细气,文弱的不得了。越想越不是滋味:都说外甥象舅舅,怎么在我们家族就根本行不通呢? 她的姐姐却对这个外甥青眼有加,每每在妹妹面前大加赞赏,后来发展到对每个来她家的客人都要介绍一番:"此吾家千里驹也!" 原来我姨姨在念医学院的时候也是个文学爱好者, 到现在还能背诵海涅和莱蒙托夫的诗句。旁通诗词曲赋,对桃花扇情有独钟,尤其"哀江南"一段更是琅琅上口! 我们的忘年友谊开始于一次偶然的交谈,依稀记得是关于佛洛伦萨诗人但丁的不朽诗篇"神曲"(大概是朱维基的译本,里面有很多精致的插图)。当时年纪小,很有些摆弄学问的架势,把自己知道的那点儿有限的知识统统秀出来,唯恐人家听不到。现在回想起来,除了莞尔一笑,还能有什么好说的?! 母亲很少夸奖我,更多的时候,她试图以自己独有的幽默言辞来从侧面把我推向理智的轨道,很可惜,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她的苦心! 她很不满我的懒散,于是恭送绰号两个----"少爷"和"先人",前者的意思人所共知;后者是讽刺我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自以为是,得要别人供养才能活下去!结果我后来羁旅穷途,蜗居小楼的时候,才深深理解了妈妈的深层用意! 她从不臧否人物,也厌恶是非场,性格内敛,对很多事和人都看的很平淡。我却很呱躁,什么场合都要插几句话,自然弄得灰头土脸。这时候妈妈却总是用饱含温情的眼神安慰我,好像一切都很自然很平常。 在一个漫漫寒夜,我蓦然从梦中惊醒,摸摸索索打开台灯后,翻开桌边的圣经。在读到"回头的浪子"那一节时,不由自主想到母亲,也许她正在倚门而望,等着我这个"死中复活的"游子回家吧! 窗外,夜未央,萧声咽。 远方,山阿岑寂; 楼上,人淡如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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