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强
第二天,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早就太阳晒屁股了。
阿太掀开我的蚊帐,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用很重的潮汕口音说:“醒来了?起来洗洗脸,吃早餐啦。”
我下了床,阿太又吩咐:“用水缸里的水,别到井边勺水,很危险的。”
漱洗之后,我才想起我爸妈。我问阿太:“我爸妈呢?”
阿太告诉我:“看你这么烂睡,和小时候一个样,一觉睡到大天亮。你爸妈一早就回广州去了,你爸妈吩咐,等广州城里平静之后,就接你们回去。喜不喜欢阿太天天陪你们玩?”
“喜欢,”我说:“会不会又教我们潮州话?”
阿太笑了:“我现在都不会说潮州话了。”
我说:“阿太骗人,你现在说的就是一口潮州话,还说不会说。”
阿太说:“是啊,阿太老了,乡音改不了。”
这样,我们在三姑婆的乡下,跟着阿太开始了新的农村生活。
三姑婆有六个孩子,三男三女。大表姑在广州城里当干部,户口早就迁入广州市了。二表叔三年前参军到海南岛当海军去了。三表叔刚中专毕业住在县城市桥镇,很少回家。四表姑和五表姑中学毕业后回到生产队挣工分。六表叔还小,十二岁,才比我大三岁。我听到三姑婆跟我妈说,她四十二岁时才生下这老六,调皮捣蛋不听教的,是全家人把他宠坏了。
白天,三姑婆到生产队的蚕房喂蚕,两个表姑就跟着生产队的社员下田去。三丈公不是种田的,他有城镇户口,在镇里的供销社当业务员。三丈公和三姑婆同龄,今年五十四岁,那是农村人的习惯按虚岁算的,离退休还有好几年。这样,家里就只剩下阿太和六表叔。阿太一个人操持家务,洗衣服、喂猪、整理自留地、做饭,整天忙个不停。阿太七十四岁了,身体还很硬朗,精力充沛,腰不弯,眼不花,穿针引线也不需要老花眼镜。两个表姑说,阿太有福气,比毛主席还年长一岁,其实我知道,农村人是算虚岁的,阿太应该是和毛主席同岁,1893年出生。
阿太要忙家务,看不住我们,她再三吩咐,韦涌是水乡,小溪小河到处都是,纵横交错,只准在屋前屋后附近玩耍,千万别走远,特别不要去鱼塘河边玩,不小心滑到水里,没人看到就会淹死的。阿太还跟六表叔说,好好看着几个表侄。
这几天,我都挺乖的,就在屋前屋后溜达,不敢走远。不知怎么的,我跟六表叔就是合不来,玩不到一块儿去。我觉得,表叔就应该是个大人,怎么能是个小孩呢?才比我大三岁,怎么可能成为我的表叔?而且,三姑婆跟我妈说过六表叔那么调皮捣蛋,无心向学的,我一下子就先入为主地觉得六表叔就不是个好人,甚至还是个坏孩子。这样,我打心眼里就没当他是我表叔
每天傍晚时分,三丈公下班回家,就带我和弟弟到附近的河溪里游泳兼洗澡。河溪又长又窄,就那么十米八米宽,蜿蜒在翠绿的小灌木丛中,一直伸延到陈村涌,汇入北江支流,再汇入珠江。那灌木丛就像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里“游击队之歌”那背景,既神秘, 又浪漫;溪水很清,清到可以清晰地看到河床的小石头,小鱼小虾在水中的游荡,蚬蚌在石缝间的蠕动;水也很浅,最深处也只有我的胸口高,在缓缓地流动,依依不舍地流向远方,不会游泳也没有任何的危险。在夕阳下,我们和三丈公一起戏水,学习游泳,这使我感到特别开心。直到咸鸭蛋黄似的太阳微笑着徐徐落下,金鱼鳞似的晚霞悄悄撒开天网,夜色慢慢降临,我们才换好衣服,回家吃饭。
虽然韦涌和顺德只是一河之隔,却不完全是顺德的鱼塘、桑基、蚕房模式,而是比顺德模式更加多姿多彩。除了鱼塘、桑基、蚕房之外,还有蔬菜园、水稻田、甘蔗林、龙眼树林、栗子树林,小溪小河、小石桥、独木桥,到处可见。这里的田园风光,简直就像世外的桃园,人间的天堂,我们儿童的乐园。
广东人常说,扫把嘣成精,十天八天时光,没有父母在身边看管,我开始变得像断了线的风筝,自由自在、毫无约束、漫无目标地到处乱飞。今天从村头玩到村尾,跑遍各条横街窄巷;明天穿过桑地甘蔗林,绕过水稻蔬菜田;后天就敢跨过小石桥,甚至独木桥。我很快就成了一野孩子。
阿太很担心,不怕我迷了路,只怕我不小心掉到水里被淹死。
“去哪里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贪玩?千万别去玩水,知道吗?”阿太每次看到我跑得满头大汗的,总要反复唠叨一番。
“没事。”我一点都不在乎。
“你已经九岁了,不小啦,还这么野。你知不知道,你爸九岁的时候,已经帮助养家了。”阿太语气渐渐变得严厉起来。
我结识了村里的几个男孩子,那就玩得更疯了。一龙去二龙追的,爬树摘龙眼,小沟抓螃蜞,稻田钓青蛙,无所不敢,把我的妹妹和弟弟也抛到一边。
今天,冰表姑把我姐姐送到了三姑婆家。算起来,姐姐在冰表姑的乡下也住了有两个星期了。冰表姑和阿太和三姑婆寒暄了几句,就自己走了。
我赶紧告诉姐姐,这里有多好玩。可姐姐并不这么感兴趣,说:“有什么好玩的,又不是自己的家。”
我说:“这乡下到处都是好玩的地方,又不用看着有没有汽车撞过来,这里连一条马路都没有。” 我就是不喜欢阿嫲总这样唠叨:“小心过马路,注意看车。”
姐姐就说:“住在别人家里,有什么好玩的,处处要讲礼貌,讲客气,想到这些心就烦。”
我说:“阿太不是别人,是自己家的人,是我们爸爸的阿嫲,阿嫲说的。”
姐姐说:“反正这不是我们的家,我们只是来避难的,不是来玩的。”
确实,女孩子就是比男孩子早成熟早懂事。
这天,玩着玩着,不知是什么事,邻居的男孩阿平欺负我,我不服,就跟他打起架来。可恶的是,我的六表叔看到了,不但不来帮我,还联合阿平一起来欺负我。
我捡起地上的碎砖头,就往阿平的屋里扔。阿平有点怕,赶忙说:“别扔了,我爸知道会打死我的。”
我还是继续扔,还边扔边说:“我就是要扔,让你阿爸打死你。”
阿平说:“也不是我一个人打你,你六表叔也有份,有胆量,也往你六表叔家里扔。”
我也不知哪来的牛脾气,真的往三姑婆的屋里扔砖头,还对阿平说:“好了吧,我六表叔欺负我,我也对他不客气。”
阿太赶忙走出来,喝令我:“快停手,这是三姑婆的家,不是你的家,知道吗?”
我停下手,愤愤地说:“谁叫六表叔也欺负我?”我觉得很委屈,这个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帮助我,连阿太也说是我的不对。
“不管是谁欺负你,你也不能往三姑婆家里扔砖头啊!你是来三姑婆家避难的,不是来扔砖头的。”阿太很生气。
我一气之下,脱口而出:“你不是我阿太,我以后再也不叫你阿太了。”
阿太马上脸色都变了,我不知道这时阿太很伤心。小孩子哪会看大人的脸色?根本就不懂。
阿太流着泪,颤抖着说:“我的小祖宗,阿太求你了,你要我怎么向你爷爷交代啊?”
我说:“我阿嫲说,我爷爷早就死了,你哪里去找他交代啊?”
阿太哭着说:“我的小祖宗,你真不懂事。”
我说:“我是不懂事,我自己回广州去,回去找阿嫲。”说着,我拔腿就往村外跑。
阿太在我后面追着大声喊:“你快回来!回来!回来!…”
我头也不回,一口气跑出了村口,直到看不到有人在后面追我。
(根据前辈叙述整理改编,未完待续。原创文章,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