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晚上十点多了,圣米歇尔广场上的热闹好像才开始。
乐手们在玩放克,游人不断地涌来,广场边上的餐厅里外全满了,
好不容易在靠塞纳河边的一家意大利餐厅等到了户外的餐位。
要了他们的店酒先喝着,菜是有得要等了。
还是第一次远远地从这个角度看圣母院。
被射灯照得很亮的圣母院在夜幕中显得很唐突,
游客的相机还在不停地向她闪射。在这样的曝光下,
卡西摩多往哪儿藏?穿着黑衣的福楼罗神父能躲在哪根柱子背后呢?
邱岳峰先生是没处可安身了,才知趣地消失了吗?
他留给影迷们一个永远的谜,留给他的弟子一个永远的混沌。
童自荣在电台主持过一个节目,让我去谈邱岳峰,
谈谈他如何配反派,我不记得我瞎说了些什么。我对邱岳峰知多少?
1979年,我想拜邱岳峰做老师。美影厂的韦启昌对我很好,
他是邱岳峰的好朋友。一天,他把我带进上译厂的放映室,富润生、
于鼎、李梓、尚华、苏秀老师都热情地招呼了我并向我问些话,
邱岳峰坐在靠墙的里面没有参与他们,甚至没正眼看我一下。
可能是买老朋友的面子,韦启昌说:"老邱同意收你这个学生。"
一天晚上我跟着他去了邱岳峰家。
陕西路与襄阳路之间、淮海中路南侧的一条昏暗的弄堂,
往里走到一个澡堂子门前右拐,到一家"大块头三黄鸡店"
前再左拐到更狭窄的支弄,接着再右拐,然后钻入左边一个小狭道,
从门挨门、门对门的其中一个门进去,
楼梯在一个烧煤炉的合用灶间边上。楼梯很陡,踏步板很窄,
我用手紧拽扶手,脚侧过来跟着韦启昌往上攀。
门开了,一股暖气冒出来。屋子上空有根铁皮管道,
由一个可以在北方看到的火炉上口通到窗外。
不足20平方米的屋子,靠窗的墙角有一棵很高的橡皮树。
显然是刚吃了晚饭,一家人七手八脚地收着桌上的残剩与碗筷,
并把桌子移到边上。
他穿一件深棕色的粗毛线衣,高领的。他招呼我们进去,
他的儿子们侧过身来让出空间。我叫了声"老师",
他淡淡地给我一微笑,握了一下我的手算是收下我了。
韦启昌一定把我的情况都跟他介绍过了,他除了简单的几句问候,
啥也没问我。两个老朋友的谈话我插不上,就傻傻地坐在一旁。
那火炉是在进门的右侧,再右一点儿是一块凹进去的地方,
下面刚刚好放一张床,床边一台缝纫机;上面搭出了一个阁楼,
人上去不能站立,没有床,只铺着被褥。
"他睡哪儿?"我脑子里闪过一个问号。
他要出门,说了声"一起走吧",我们下楼,自行车推出弄堂,
韦启昌告辞了。我就跟着老师一起骑上了车,
我不知道我该跟着还是说再见,我就那么跟着。
"老师您去哪儿啊?"我没问,跟着骑吧。
有几次我骑到他边上与他并行,我偷偷地注视了他的侧面。
很高的鼻子,鼻子的下端与唇上的人中形成一个很硬的直角线;
淡褐色的眼睛在眉骨下深陷着,嘴唇很薄,嘴角锁得很紧很深,
一张典型的西方人的脸。
他长长的头发往后梳披在了厚厚的棉衣领上。那件棉大衣很臃肿,
蓝色的,左胸上印有红色的"安全生产"字样,
穿在他身上像是一种对他的捉弄。他没戴手套,
在寒风中两手努力地往棉衣袖里缩,只露出几根手指挡着车把。
我突然觉得像是踩空了几下,车链子脱掉了。
我只能停下来推到一旁撑好车,设法挂上车链子。
他停下车一只脚撑地转身问我:"行吗?"
我手上都是黑色的油污,背上出汗了。
"您走吧,老师,我不去了。"我一副狼狈相。
"好。给我电话,写信也好。"他骑上车走了。
在这以后,我电话或者信与他约时间,
把准备好的散文或台词片断念给他听,记得他总是眯着眼睛不看我,
念完他先问我:"你感觉怎么样?"
他要我做"口腔操",舌尖又快又干净打在上齿龈上。
"自己的声音呢?"他不许我模仿任何人,尤其是他的声音。
"看书,要多看书,什么书都看。"
我从没听到他一句对我的赞扬和批评的话,
也没有机会在他身边去悟点儿什么。
我甚至不敢肯定他是否真在意我这个学生。
我考译制厂,主考我的富润生先生拿出一张字条叫我念,具体忘了,
反正是很绕口的翘舌音的字组成的句子,
那正是岳峰老师提醒过的我吐字发音的毛病。
几年后,富润生告诉我"那是老邱写的"。
最终我没能进上海电影译制厂的门,因为我那时在一个"
集体所有制"的防修队当工人,"集体所有制"里的人是不能进入"
全民所有制的";我也没能进入老师要领进的门,他把门关了。
我成了他的"关门弟子",关在门外的弟子。
1980年3月30日的傍晚,他把自己的生命之门重重地关上了,
把一切他所爱所期所累所怨,彻底地关在了门外。
那时突然地下起了雷雨,雷很响,雨很大。邱师母后来回忆说,
那时有个年轻人一直在医院门前大雨中淋着……我真希望那人是我!
我是第二天才知道的。父亲告诉我,
一位姓富的老师打来电话说你的邱老师死了。
我赶紧跑到公用电话亭。富润生老师说,这是真的。
从电话亭走回家才几分钟的路,我走了很长时间。我抬头对着天空,
我想哭喊。
当天下午我到了邱家。已有许多花圈。
一张他曾很满意还开玩笑说可以成为遗像的照片,
被放大嵌入了镜框摆在桌上。师母坐在一角,好多女人围着她,
个个都在擦着眼泪。我挤进屋,靠门边的墙站。屋子里挤满了人,
没人注意到我到来,只有洁婴(邱必昌小名)哥过来招呼了我一下。
我就在那里站着,脑子里是空白的,心是麻木的,
只有被泪水模糊了的眼睛望着老师的照片。
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我以洁婴哥的名义给堆满桌的观众来信回信。
我拿了老师曾用过的一个扁平的酒瓶,装上烈酒揣在口袋里。
我读着那些信,泣不成声。就这样,哭哭停停喝几口,接着写回信。
他有数不清的影迷啊!
他们心中对他的崇拜热爱的感情之门是关不上的呀!
我回了这么多的信,之后又收到他们回给邱必昌的信,
最后我以林栋甫的真名再回过去,有好多位就与我成了笔友。
其中有一位小姑娘,叫邢淞岚,她崇拜邱岳峰。
一年后为举行一个岳峰老师追思会,我写信请她来参加追思会。
她哥哥淞霖给我电话,请我去他家,讲好他手里拿本《电影故事》
作标志在车站等我。到了他家,邢淞岚从里屋走出来,细眉细眼,
皮肤白皙,
她很矜持地打量了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瘦高留着长发的男子……
那天以后,我开始约她出来见面了。
每年的3月30日,我们都会去龙华殡仪馆的骨灰存放室。
在镶嵌着岳峰老师像片的骨灰盒前,我们俩紧紧地靠在一起。
每次她都会把采来的不知名的花草放上去,
直到1990年我随邱家兄妹一道把岳峰老师的骨灰盒送到苏州东山
面湖的一个墓地。那天也是个雨天。
从我的女朋友到成为我的妻子,每年的年三十与中秋节,
淞岚都会和我一起去看望邱师母,与邱家的兄妹在一起。
后来这块位于淮海路与南昌路间的居民区被拆迁了,
成了著名的襄阳市场。
邱师母最后的日子是在石门路上一家小医院的病床上度过的。
那天下午我把她那瘦弱的手握在我的双手间,
听她数着她看过的我做过的电视节目,和拍过的影视剧。
我知道她行将离去,我心中希望她没痛苦地去,
去到门那边的岳峰老师那里告诉他,洁婴与他的弟弟妹妹都挺好,
都已成家当父母了;当年前途无望的小林现在的名字前也被加上"
著名"了……
2004年10月,我们在龙华殡仪馆送走了邱师母。
洁婴哥说他在此时此地没法说出话来,要我代表全家对大家说话。
我记得我说了在送走我母亲时也说过的话:地上走了一个人,
天上就会多一颗星星,我们还活在地上的人要活得很好,
天上看着我们的星星也会更亮。
洁婴哥被淞岚带坏了,红酒越喝越讲究。
那天夜里我们坐在我的爵士酒吧喝着红酒,他说老爷子要在,
会与我们一起享受。因为这样的生活是他喜欢的。我说,
我们替他享受,因为他的生命正在我们身上延续。
27年过去了,我一直试图明白他。
在后来的许多年当中我与他的老同事们都有很好的交往,
从他们的交谈中获得的邱岳峰片影碎面,但始终拼凑不到一起。
他的形象在我心里愈加朦胧复杂起来了。
那件蓝棉衣裹着的身躯里是怎样的一个灵魂?
今天上午我和淞岚还有女儿一起去了蒙马特高地,在那里,
女儿很高兴地再次让摆地摊的画师为她画肖像。我站在画师的背面,
看着他笔下渐渐呈现的脸型,对照着画板前我女儿的脸庞,我想,
我画得比他好。我曾凭记忆画过一张恋人的肖像让她感动,
我现在随时随地还可以用单线条画出邱岳峰的侧面肖像。
我能画的恋人现在已是我的妻子,
她因崇拜邱岳峰而嫁给了他的学生。这会儿,她现在就在我身边,
还有我们的女儿。
我能画出来的邱岳峰呢?
我问在黑幕中矗立着的圣母院:他在哪儿呢?他为啥走了呢?
圣母院身上的光反射在夜空中,弥漫开来,在天际的光影中,
我看见一个舞者,一个生错时间长错地方的舞者,
他戴着镣铐在舞着。
2007年8月5日
巴黎
林栋甫
注:此文作者林栋甫,配音、影视演员、主持人。我转发此文得到他和他太太邢淞岚女士的同意。
他在德国新报有专栏:《东西两厢谈》链接如下:
http://www.xinbao.de/xinbao/xinbao/ssdf/2014-11-26/497896.html
顺便说一句,文中提到的富润生、于鼎、李梓、尚华、苏秀等都是我学生时代崇拜的偶像。虽然当年并没看过多少他们配音的电影(家里长辈保守,不许孩子看那些涉及谈情说爱的电影),但经常从收音机里聆听外国电影录音剪辑,所以对这些配音大师的声音耳熟能详,许多对白至今仍可倒背如流。
林栋甫蛮有才的,画的邱岳峰很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