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田先生是我在外大读大学院时的指导教授,他是搞经济学的。在学部读书时我选修了他的经济学课,那时对冈田先生就留下了较深印象。冈田先生原来是研究计划经济的,对前苏联的经济大概有相当深入的研究。我对经济学一窍不通,但有点好奇,读学部时就选了冈田先生的课。冈田先生第一次来上课时,开场白对自己做了很多反省,他说他以前对计划经济的优越性一直是坚信不移的,写了很多文章鼓吹计划经济的合理性。可是前苏联和东欧诸前社会主义国家的或解体或崩坏证明了计划经济的失败,这对他以往的信念也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他需要反省自己以往的研究和重新审视计划经济的理论,在上课时也欢迎学生给与批评或批判等等。我觉得这个教授很谦逊,很诚恳,他说话条理清晰,态度温文尔雅,与我印象中的教授学者的风范相吻合,给我留下深而好的印象。
读大学院时,我希望选择冈田先生做我的指导教授,冈田先生开始认为我跟随中嶋先生学习更好,但后来还是由他自己担任了我的指导教授。读大学院的第一年,我和其他几个院生经常去冈田先生的研究室参加研讨会。冈田先生的研究室里贴墙置放着两排书架,当中是书桌,书架上的书一直累到屋顶,竖排着的横卧着的,见缝插针一点空隙都没有。书桌上也一摞摞高低不同地堆放着许多书。他的书大多看上去很旧,我在他书架上看到还有《战争与和平》等小说。问他也看小说吗?他说他很喜欢看小说的,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托斯陀耶夫斯基,还有巴尔扎克司汤达雨果等人的名著都读了许多遍,他有点自我解嘲地说其实他年轻时曾经想做一个小说家,可是后来意识到自己写小说才能有限,写不出什么像样的作品,所以后来放弃,改做学问研究经济学了。而之所以研究计划经济,恐怕也是受了之前喜欢俄罗斯文学的影响。
大学院第二年写硕士论文时,冈田先生给予我很多指导和帮助。从最初的论文计划,提纲,到后来入手写论文及寻找参考书和资料等,先生都给我很多建议和指导。第二年我没课,不怎么去学校,在家里写论文,每写完一章,寄去先生家里请先生审阅。先生看完便给我电话约我去学校他的研究室,告诉我如何修改,他在我的稿子上用红笔划出不同记号,给我解释需要从哪些方面充实提高,打问号之处则是他觉得欠妥的地方,觉得不足以得出那样的结论。他并且给我做出文法或句法的改正,那使得我想起藤野先生给鲁迅先生批改作业的情景。先生每次最后都鼓励我说:写得很有意思,期待下一章,加油。他说话时的语气表情,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依然如在眼前。
冈田先生给人印象比较内敛,说话语气和缓,从不眉飞色舞,但条理清晰,有说服力。他的样貌有点像新东方校长俞敏洪。我与他相处中有几件小事记得清楚。一是有一次去他研究室修改论文时,注意到他刚理过发,大概因为看着与平日不太一样的缘故,无意识地目光在他的“新剃头”上多停留了两三秒,他很敏感地用手摸摸头,对我说:去理发时,让他们给我稍稍剪短一些,夏天嘛;谁知眼睛睁开一看,给我剪得那么短,“大失败”(失算,失策的意思)。还有一次,日本连休假日时,他邀请我们三四个学生去他家里做客。他家住的远,记得好像在横须贺附近,到他家里见到他夫人和女儿,他给我们介绍,介绍到我时说是中国去的留学生,接着夸奖一番,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听到他当人面夸奖自己,颇觉得不好意思。那天他领我们去他家附近的海边散步,他的话并不多,多是听几个学生说话,可是吃完晚饭,我们要告别回去时,他却好像意犹未尽,又留我们再坐一会儿。后来走时送我们出门,我们走出挺远了,回头看时,他还立在门口目送我们没有回屋。
我在大学院读书时申请了日本财团的奖学金,推荐信是冈田先生写的。他给我一式几份写了好几份,要我多申请几处。推荐信上给我写的评语使我读了即惭愧又感动并感激,他从不曾当面表扬过我——虽然经常鼓励我“顽张”(加油的意思),可是推荐信上他给我的评价颇高,是我受之有愧的。我在大学院期间申请到金额不低的奖学金,应是先生竭力推荐的缘故。他给我写的那些推荐信,我留下一封收藏以作纪念,现在仍在我的箱中。每看到推荐信上先生的笔迹和那些热情鼓励和评语,先生的颜面会浮现眼前,心里觉得亲切和怀念。(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