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节扫墓,小舅舅不再负责安排车辆,他彻底退休了。我的表妹接过了这一棒。我照例又是缺席。外公、外婆去世已二十余年,每年清明、冬至随车参加例行扫墓的人员也一直在变化。
外婆比外公先走一步,她的身后事自然是外公做主。外公先是主张不留骨灰、不建墓立碑,原来,他担心天长日久,他们的埋骨之处总将被子孙后代忘却了,成了无人祭扫的荒冢。我们做小辈的自是竭力打消他的顾虑。于是,外公松口吐露出真实的想法。外婆生前健康时,他们就谈论过百年之后的安排。带着“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的唏嘘,外公说他们想过长眠于风景秀丽的苏州郊外,也曾想过叶落归根回葬在福建老家。
其时,小舅舅的岳母也已过世,下葬在上海郊外的一处墓园里。如果把外公、外婆的墓地建在另一处,显然增添了将来祭扫的难度。外公还是通情达理的,最后依了小舅舅,也在同一墓园里购置了一处双穴的墓地。
于是,后来的每年两次,我们一家和小舅妈一家乘同一辆大巴士去同一个地方凭吊先人。渐渐地,开往墓园的车内坐进了越来越多的家族:大舅妈一边的、小姨夫一边的、小舅妈妹妹的婆家人……
同乘一辆车去扫墓 的人中,也有先行抵达人生终点站的。大姨夫是他这一代里第一位先逝的。三位连襟里算来他还是最年轻的。从前,他和大家一起去扫墓。现在,大家一年两次去扫他的墓。墓穴也从二十年前的2-3千元涨到了前几年的6-7万。
除了大姨夫是上海本地人外,我的外公、外婆, 大舅妈的父母、小舅妈的父母、小姨夫的父母都是早年移民上海的“外地人”。他们在上海工作、生活的时间远比在故乡来得长久。最后都同样选择了上海,这座对于他们来讲“客居”的城市,作为人生最后的归宿。“叶落归根”对于他们成了不切实际的奢侈。
我的父亲20岁不到就离开故乡去外地上大学。五年后分配进了上海。这一住就是“大后半辈子”。前几年,他突然和我提起百年后要叶落归根葬在他父母边上。我心里一惊,百年之计理当与枕边人商量,岂能贸然托付子女。我于是把一些可行性的细节问题作为借口,把这件事给挡了回去。父亲就再也没有提起。前几年,他的三哥去世了,也没能和其他几位哥哥一样葬在他们的父母边上。因为这些先人托体之处的山地属于祖父妹妹的婆家的村子。土地资源有限,现在已禁止外姓人葬在他们的山上了。看来我的父亲也不可能归葬在那里了。
我最后一次回福建时,三伯父带着我去给祖父、祖母上坟。建在一起的还有我曾祖父的衣冠冢。祖父五岁丧父,曾祖母改嫁后,曾祖父的墓冢成了被忘却的纪念。祖父成人后,努力地寻根,曾祖父的墓碑被偶然发现成了铺路石,于是拾回墓碑,重新立了衣冠冢。
祖母去世时,祖父还远在台湾,音信不通。当时福建已经开始禁止土葬了,尤其是城里。祖母羁留病榻时,孩子们为身后事征求她自己的意见:如果要土葬,只能晚上悄悄地出殡。向来爱热闹的祖母选择了火化,在白天发丧,子孙后代、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来送行了。
我那次回福建,三伯父还带我去了清源山。观赏完古迹老君岩大型石雕后,他把我带到山脚下一处不起眼的大平台。平台的四周砌着砖石,上面只有泥土覆盖,长满了苔藓和杂草。三伯父告诉我那是佛教徒的墓葬群,他的岳母也安葬在里面。这个墓葬群没有石碑、没有墓志铭、甚至也没有看到墓主的姓名。如果没有三伯父的告知,我是看不出这是一个大型的墓葬群。我那时太年轻,不知道三伯父为什么带我去那地方,也体会不到佛教徒对无常的态度。
小时候,走在福建乡村间的小道上,边上常常紧挨着被垂直削平的小山坡。在削平的泥土里镶嵌着缺了一块壁的瓮坛,露出里面的森森白骨。很明显,为了开路,山被削平了,深埋在山里的瓮坛在削山时被铲破了。闽南人有捡骨葬的习俗。先人去世后,以棺木浅葬。几年后,肉身腐化成骷髅后,子孙后代开棺把遗骨捡拾到称为“金瓮”的坛子里,重新择地安葬。这些破碎的“金瓮”可能年代久远,以致被后人遗忘了。
外公当初不想建墓立碑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他的母亲逃日本鬼子的难到了厦门后,染上痢疾,才四十来岁竟暴病而亡。晋江离厦门现在不过一、二小时的车程,兵荒马乱的年代却变得遥不可及,以致遗体也没能被扶灵回老家归葬祖坟,就地埋在了厦门一处公墓内。后来公墓被征用,在外谋生的外公没有及时收到通知,等获知消息赶回福建时,外曾祖母的尸骨已荡然无存了。这件事成了外公心头永远挥之不去的伤痛,他为此至死都在埋怨他的三叔,也就是我的三太公。他认为三太公知道迁坟的事,就是因为钱,没有为嫂嫂尽心尽力,何况寡嫂平日里对这小叔不薄。
三太公生前就对自己身后做出了周密的安排。三太公的太太过身后,他在老家的田间盖起了一座豪华的墓室。三太公的太太的棺材被钢筋混凝土仔细地覆盖起来,高出地面。并排的另一边预留了老人家自己的位置。十年后,我再次去探访,是他的儿子小荣叔公和他的太太带着我们去的。打开墓室紧锁的铁栅栏门,走入室内,我见到对称的两具水泥棺墩。看来,三太公并没有打算被捡骨,而是想着可以不被打扰地安息于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
三太公夫妇的墓室高挑且宽敞,看来为日后给子孙后代按辈排列敬拜他留着空间。尽管,他只有小荣叔公一个孩子。可还没等到小荣叔公开枝散叶,老家就捎信来说,政府不允许墓室占用耕地,三太公的墓室被迫拆除了。我不知道后面的故事,三太公和他的太太的遗骸是被捡骨深埋了,亦或开棺火化了?好在他的儿子一直安守老家,我们不用担心什么。
三太公是一位精明的商人。他在上海、香港、南洋都工作过,最后选择回到乡下祖居养老。有人说三太公惧内,他的太太一直没有生养,他却没有纳妾。在他那个时代,不便携女眷外出的生意人常常在客居地另娶一房,当时这种情况被称为“两头家”。但是,三太公始终只有乡下一头家。但是风流的他,露水夫妻还是有的。小荣叔公就是外面的女人讹上他来的。三太公心知肚明自己不能生育,却顺水推舟地认了下来。按家乡的习俗,没有儿子的,不是从族人中过继男孩,就是领养或采买男孩,以为承祧。三太公不仅白得了个儿子,而且还堵住了邻里间对他生育力的流言蜚语。
小荣叔公不象他爸爸那样走南闯北,而是在家乡安守一份老父传下的祖业,为父母守着墓园。三太公可能是从我的外曾祖母那里吸取了前车之鉴。但是慎密的他,却没有料到会被开棺毁墓。
有一年,我和先生从维加斯开车去大峡谷游玩。在当日的回程路上,我们都很疲惫了,一路无语。不知为什么,先生打破沉默,在漆黑而有寂静的夜色中谈起了身后事。意思是百年之后不想留下骨灰,更不要墓葬。这我的想法不同,我一直觉得夫妻当是“生同衾,死同穴”。但是,太疲倦了,我不愿和他争论什么,没有接过他的话茬。这是我们首次“戏言身后意”。
今天,写下这些文字,才意识到我的人生轨迹和外公、外婆是如此相似。叶落归根对于我们来讲也将是永远的梦中奢望。
吩咐了身後事,不舉行喪禮,火化
後抛落海中,我的網友在歐美,如
有帛金,用你們的名義,捐給無國界醫生
这句话“今天,写下这些文字,才意识到我的人生轨迹和外公、外婆是如此相似。”
让我想起穆旦的冥想,很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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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旦在《冥想》的诗中道出了自己的内心独白:
“而如今突然面对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四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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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我们的身后事我们可以无所谓,却可以给孩子们一个寄托,一个“根”的感觉。
这些先人们,有的象我的外公、外婆,他们刻入了我的生命;有的象我的曾祖父,他们对于我只是一个根的符号。外曾祖母,我只知道她是X妈X氏,连名字都不知道;破碎金瓮里的白骨,我甚至连他们是谁也无从晓得。但他们都是我认识“生死”这一人生课题的师长。
于俺自己,身后啥也不想留,请个人撒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