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首先是文化革命后的文化沙漠里的文化的春天。我读的书,多数在那个时候。教科书是必读的,也是最无聊的。令我无法忘怀的,是那些读不完读不够的课外书。第一次读得泪流满面的,是谌容的《人到中年》。书中平静如水却直接了当的叙说,轻轻也是毫不留情地剥开我心底最脆弱的一角。故事引起的共鸣令我吃惊。中西古典我试过,无论如何读不进去。我自己曾奇怪,家中图书四壁,我怎么竟然几乎不碰。后来明白,因为那些书中的故事离我的经历体验太遥远,难以产生任何化学反应。让我手不释卷的则是像《人到中年》这般立足当今,仔细端详昨天的伤疤,认真反省我们民族的灾难的书。其中还包括张抗抗的《淡淡的晨雾》,张炜的《古船》,张洁的《沉重的翅膀》,还有《高山下的花环》,《凯旋在子夜》,等等,等等。这些书中的人物至今鲜活地站在我面前,望着我,提醒我。我感激这些作者,他们不仅认真思索,还在那个时代勇敢地忠实地把自己内心的领悟呈现给读者。我感激他们在感动我的同时,引导我思考。我的思绪,自此便活跃起来,从未再安分。这是一股强劲的文化的春风,铺天盖地卷来我的五彩缤纷的八十年代,带着迟来的却是不可质疑的我的成长基调:启蒙。
这股春风,伴随着八十年代一个更大的浪潮:全民思想解放运动。其标志,西单民主墙,源自一九七六年清明的四五运动,吹响了思想启蒙运动的号角。她是自发的运动,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就像几百年前的文艺复兴,她是全社会的,波澜壮阔的。每一个人,自觉不自觉地参与其中,思考。矛盾重重地反复思考。魏京生呼唤人权,那个我当时听不明白的感念;邓小平提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让人一头雾水的论战;潘晓发问人生的意义,让我意识到这不再是一个空洞的说教;萨特的存在主义提醒我是否真的知道自己是谁;星星画展第一次让我见识个性,人性的根本;西藏组画以及《父亲》彻底震撼我的审美;全国科学大会和房山加速器让我对科学生出应有的敬畏;邓力群大喊精神污染,让我不屑一顾之余重温毛骨悚然......
伴随这些悸动不安而来的,还有卢浮宫250年巡展法国19世纪农村风景画展哈默藏画展,还有英国工展美国工展法国工展日本工展,还有波士顿费城维也纳柏林爱乐纽约爱乐伦敦广播交响乐团,还有英国皇家日本松山芭蕾舞团,还有巴瓦罗蒂,还有《克莱默夫妇》《金色池塘》《加里森敢死队》《大西洋底来的人》《血疑》《追捕》《生死恋》《叶塞尼亚》《佐罗》《解放》《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更有唱遍大江南北的邓丽君,有美丽勇敢的李谷一的《乡恋》,有《牧马人》《红高粱》。当然,有我们当代的大师:崔健和王朔。
崔健横空出世,以一曲《一无所有》道破天机,让我的内心再也无法安宁。崔健身上不仅仅凝聚着摇滚人的反叛与呐喊,更蕴藏着悟性与智慧及其驱使的责任和勇气。王朔悄然浮出水面,一层一层剥去我们民族的遮羞布,心平气和地把现实说穿:举国上下在集体装孙子。王朔用天才的技巧,通过一个全新的语境,把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以最有效的方式呈现给全民:别装孙子。(崔健王朔是我的英雄,绝非三言两语可论;另书。)
我的八十年代里, 我娶了第一次吻的女孩儿;得到享用一生的专业教育,怀揣理想走进一个未再间断的事业,第一次也永远去国......我的八十年代就这样突如其来出现在我面前。一九七六年九月毛主席逝世的时候,我觉得世道不一样了。一个月后,四人帮被捕,我觉得翻身的日子来了。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到,我的八十年代会如此美好。......
从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七九年,我们的国家经历了百年磨难后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困境:孤立,闭塞,贫脊,空落;道德落至零点,文化已然沙漠,思想彻底凝固。我们的国度处在社会崩溃的边缘。我敬佩邓小平和那一带领袖们的远见,打开国门,重建家园。也正因为如此,当闭关锁国三十年后一夜之间我们呼吸到新鲜空气睁开双眼迎来这五彩缤纷的八十年代时,我们欣喜若狂,兴高采烈,诚惶诚恐,目不暇接,步履匆匆。突然,执意前行的我们,在想清楚想明白想好之前,就被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深夜的枪声击倒。我们再也没有站起来。
我的八十年代嘎然而止。
......
我喜爱我的八十年代,却无法珍藏我的八十年代。她像一个神秘的风尘女子,匆匆闪过,带着她的妖娆,在我惊喜之际,已消失在眼前没有尽头的迷失的季节里。
当时的老崔也是我心目中的英雄。虽然江山未改英雄不再,他的摇滚歌词确实影响了至少一代。
89年以前出国难如上天,今天中国老百姓蝗虫般漫游全世界。他们在巴黎悉尼波斯顿旧金山的餐馆可以翘着二郎腿和洋人一起喝着小酒。如果二十五年来的中国经济强大都没有让他们站起来,那他们是躺着出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