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逆行雨雪中
天气果然很差,雨比前一天还大了些,更坏的是,今天还是逆风。顶着风行走,既使不呼吸,冷风也会扑面灌进体内。这时如有个简易的硬面罩多好。我们顶着冰冷的风雨雪走到“丁胖子”,然后转向珠峰大本营方向。那天走的很慢,头很痛,不想吃东西,连水都不想喝,双腿像灌满了铅。相机收进背包,一心赶路。虽然我们走的很慢,但还是赶上了从美国德州去的两人。原来我们的最慢是比别人还要快,这真不是什么好事。
中午到了个很小的休息点杜哥拉(Duglha也有叫Tukla的)。我对怕生说:就在这里等了。天气转好或我的状况不再变坏,两者有一,我们就继续前行。如两者都不如意,我们就…,我没有说出下面的话来。按我们的速度一天就可到那计划中的最高最后点了,尽管中间还有一个叫Lobuche的点。
下午我就去睡了。怕生跑进跑出好几次来看我的状况。天黑前,他拿着菜单要我点饭,他鼓励我多吃些。“多吃些身体才能强壮”,他说。我订了薯条和鸡蛋。后来等我下去时,看到是除了两个水煮鸡蛋外,就是一大盘MIX炒饭!我的天,又是我曾经对它投降的MIX。我挖出几块薯块吃,其余倒掉。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怕生本来就忧郁的眼光更深沉了。他看着我肿起来的脸说,以后再也不订MIX了,希望我能像以前那样笑起来,那天我没有笑,身体真是难受。
晚上火炉边,只有三伙人。两个加拿大来的年青人,他们的时间是一个月,真富裕!
有个从澳大利亚来的少妇,只身等着明天直升机来运她回加德满都。她神龙活现地说,她血液中含氧量低于72%了,并发誓今生再也不来了。她的同伴已赶下段路去了。路上的人明显的多起来了,说明我们赶上了4天之前进来的登山客主流了。
那天夜里怕生跟我睡在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两张床。他一定去跟老板说了,打破了夏尔巴向导和背夫不跟客人一起住的规定。
为了预防万一,我把老同学阿秀为我准备的中国救心丸找出来给了怕生一瓶,我自留一瓶。我们倒出来研究着,是4颗半透明的小丸子。他问我:“是放在你嘴含着,还是灌些水下去?”为这事,我们讨论了半天。海拔4000米以上已没有了市电,只有太阳能电。多日的雨天,使灯非常暗,看不清说明书。我记得人们说过这类药是含着的,最后约定:如有我一声叫,帕生就把整瓶小丸往我嘴里倒,是吞是含,我自己临时看着办。这是个有备无患的安排,我安心满意了,怕生却以为我不行了,非常的紧张。
我想也许是有点感冒,就想吃黑加白或头饱什么的。我在暗淡的灯光下阅读着这些说明,药的说明字极小,内容含糊,犯难时想到了太太。多年来,我吃什么药都是由她定的。最后我挑了一颗黑色的吃了,黑色的夜吃黑色的药,应该不会错。
那天我没有用冷水擦身。实际上连牙都没有刷就上床了。
头劈开地痛,虽然大口呼吸着,还是感到氧气不足。想着平时我们想吸就吸的空气,真是得来全不用珍惜,这时有个氧气罐多好啊!肺不能从空气中得到足够的氧,血液中含氧量不断降低,心脏试图把更多的血液压向全身各个部位,以弥补单位血液中氧的不足。心脏“膨通,膨通”急速地跳着,听得很是清楚,这是高原反应无疑了。难受得睡不着,想得很多。内心不断地自问自答着:明天如气候好了,身体却不好还要上吗?是否要跟死亡打个擦边球?在以往的经历中,自己已数次在死的边缘经过,死是不能让我畏惧的。一生中,面对不可能的事,曾经强冲过几次,有些不可能的事竞成了。但那些“冲锋”只跟名誉,利益,前途有关,如冲不成,毁掉的只是“浮云”。这次能冲得过吗?只要再给我一天时间就够了。这次如冲过了是看到美景,达到了计划中的目标;如冲不过去,毁掉的不是浮云而是生命了。
“假如我在高山中离去,请你用微笑来送别我!”自己编的歌词好像要成为自己的挽歌了。大凡所有写到死的人,都认为这个死与自己无关,所以可以云淡风轻。没想到我的这个“假如”有成“真”的可能。如我真得在这里离去,一定有人不是微笑而是耻笑了。临来之前,只身上过南加州最高峰Mt. San Gorgonio,测试过多个项目,其中就有“放弃”这一项。在离顶点几百米处,剩下的只是平路了,我卸下背包,拍照留念,然后下撤,使心理上接受过下撤的举动。一个痴迷爬山的人,看到山顶就在眼前,就像一只饿狗看到肉包子在爪前,要放弃是很难的。出发前跟阿秀通过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的最后一句话竟是怪怪的:“随时准备放弃”。又想到多年前,一个越战老兵的话,他是重型卡车(总重8万磅)的司机,那是在科罗拉多境内的一条联邦高速公路上,那天大雪漫天地狂舞,路滑,能见度极差,他指着飞驰远去的一辆重型卡车说:“他们只有一次,只要一次就什么都完了。我们却有无数次。”当时我们正以60英里的速度行进着。这种哲学大概就是使他能活着从越南回来的原因之一。
在返来复去中想到,心脏一直在超负荷工作着,以维持整个生命系统不出状况,心脏本身的能量要给予保证,我得给它点支持。于是坐起来摸黑吃了根很难吃的能量棒,用冰样的冷水含噎。脑子好像还行,没有幻觉。最后想到了家人,“明天的强冲值得吗?”思想朝着"值不值"的方向引伸过去。
怕生好像也没有睡好,天蒙蒙亮了,他撩开窗帘,用手擦去玻璃上的水气,我急忙问:“天气如何?”
“不好。”他答道,
“我们下撤!”我坚决地说,就像前几天我总是说“继续向前!”那么地坚决。
“OK!” 怕生响亮地回答我。
对我的决定,他显得很高兴。好像没想过少陪我一天就少赚钱这事。至今我还在想:帕生是真的还是假的不知道两天后,天就晴朗了这事?(两天后,天气格外地晴,十月应该是那么的晴。)他是在微秒地配合我的思维走向吗?他提供理由让我下撤吗?
在下撤途中,他说:”The life is important, the mountain is there.”(生命珍贵,大山永在。) 他那憨厚甚至是可怜的外表里,却有着丰富的做人道理。动物的生存本能常常就是哲理。经过这段患难,感觉我们之间有点像《鲁宾逊瓢流记》中的主仆两人。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在夏尔巴语中的意思就是“星期五”,我大大地又吃了一惊!上帝啊,你安排了这一切吗?
沙也布诗
2013/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