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到底是仕宦大家，奴才们拥有一个比其他小家庭更宽松的环境。好像如今年轻人都往500强公司里钻，财大气粗，管理比较宽松，不在紧张兮兮的小老板眼皮子底下干活，日子真是好过许多。小家子买个丫头，自然要榨出其最大价值的。袭人说了，幸而卖到这个地方，不朝打夕骂，吃穿都跟主子一样。当然袭人说的只是她自己，要卖入贾府，自然模样得好，爬到吃穿都跟主子一样的地位，聪明能干懂事都是必要条件。所以，贾府里的奴才并不是个个都好过，分成有脸没脸的，总的来说管家、大丫头们算是有脸的，粗使婆子、小丫头们和赵姨娘算是没脸的。

如果试图把奴才们按照辈分、婚姻、跟的主子等等条条框框来找有脸没脸的界线，总是不妥。比如赵姨娘，能够做贾政的小老婆应该不是一般的奴才了，袭人为了当宝玉的小老婆那得多努力啊。不光如此，赵姨娘生了一对儿女，一般的规律是母凭子贵，赵姨娘有一个儿子，地位自然大大提高，可是又没有，还是苦瓢，熬得连一块像样的布头都到不了她的手里。更奇的是探春虽然为赵姨娘所生，依旧大大方方地做她的小姐主子，被其他姊妹尊重，连王夫人、贾母都另眼相看，她不受赵姨娘的辖制，反而处处弹压着生母的不妥行为；再看贾环，一个做爷儿们的，每每被赵姨娘大口地啐，这种人家的公子本来不用姨娘管教的，自有老爷太太管，可是贾环偏偏就服赵姨娘的管，母子两位一体，做人狐媚子霸道的，赵姨娘觉得她没脸因为凤姐跟她过不去，贾环觉得他没脸因为他是姨娘养的，娘儿俩都把自己的悲惨命运归咎于强者的存在，对宝玉又妒又恨。王熙凤对鸳鸯等大丫头有礼有让，说说笑笑、斯抬斯敬的，对岫烟冷眼揣度发现她极可疼之后，对贫贱的她反而多疼顾些，可是对赵姨娘就非常狠毒，骂得也很到位：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还怨别人偏心。

所以，靠人世间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条条框框来划分，这有脸没脸到了赵姨娘这一窝就说不清。幸而探春点出来了，赵姨娘的不尊重都因为耳根子软，心里又没个成算。自己分不清什么是有脸没脸，听了别人的撺掇，把没脸的事当争脸的事闹，闹得自己的女儿都忙不迭地要撇清跟她的纠缠。因为茉莉粉一事，亲自跑去跟芳官一伙扭打真是丢尽了探春的颜面，本来应该通过机构处理的问题，她要私了，却并没有黑道私了的功夫，气得探春只说：姨娘也太肯动气了。

赵姨娘这种人其实在生活里也时常看到，活了大半辈子，还非常愤怒，总觉得自己的命运都是别人造成的，怨天尤人。耳根子又软，心里又没个成算，被别人利用，却分不清好歹。所谓的恶，往往都是愚蠢酝酿出来的，赵姨娘、贾环做的恶事都发自于内心不平的一股恶毒，靠作践别人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常常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赵姨娘没脸，不过是周围人还她的一个公道。

大丫头中，凡是有脸的都有自己坚定的信念和履行信念的行动，鸳鸯正直、侠肝义胆，她一贯的恪尽职守、不存私心不仅赢得贾母的信任，其他主子的尊重，还与其他丫头们肝胆相照、互帮互助；平儿毫无保留地侍奉王熙凤，兼带着与尤二姐同哭，袭人如痴如醉地照顾宝玉，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们都有自己坚定的立场，做人的原则，她们并不十全十美，有时也落得人褒贬，总的来说，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拥有良好的心态，把份内的事做好，就能获得集体的认可。这些有脸的丫头在竞争激烈的贾府奴仆中，反倒比没脸的丫头更能够怜贫惜贱，袭人对怡红院的小丫头们就比晴雯、秋纹几个要温和许多，对刘姥姥也能帮其遮掩，平儿常为下人徇私情，鸳鸯对司棋的赤胆忠心更不用说了。英雄不论出生，卓越是骨子里生就的一种不屈不挠，在任何条件下对自己的珍重。红楼梦里这几个丫头放到现在的社会里照样是有脸的那一类，社会的结构会改变，人性的共识自古以来都是一样。

再说奶妈级别的，因为奶过哥儿、姐儿，本来比别人多一些体面，也有不同的境遇。迎春的奶妈因为赌钱被撵了出去，宝玉的李妈妈是个老厌货，大家表面应付罢了，贾政的奶妈赖嬷嬷露面不多，那一次进来请贾府娘儿们去她家吃酒真是挣足了面子。首先我们通过她的唠唠叨叨看到她家的发迹史，她自己是奴才，调教出来的儿子还是奴才，到底做了管家，孙子就脱离了奴才的身份，跻身主子之间做了官，这还罢了，赖嬷嬷跟王熙凤说情才显出她在贾府有多大的脸面。

可见，即使在那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里，阶层之间的流动还是有可能的。更重要的是，主子奴才的分界线虽然在那里，凡是不能脱离一个理字，对于理的分辨能力，对于理的恪守的胆识，决定了有脸没脸。表面的因素，年龄、辈分，都不是最主要的，赖嬷嬷说的话王熙凤都听了，不是因为她有多老，是她说出来的话在那个情况背景下合情合理，有利于安定团结，王熙凤心服口服。叫王熙凤心服口服也难，邢夫人虽是婆婆，做的事说的话叫人不尊重，也难压服王熙凤这个媳妇，王熙凤不敢当面顶撞，也是虚情假意，只有推诿的。贾府的世家文化对年老有德的仆人十分尊重，可是年老并不能保证尊重，有德并不是老老实实听话，德指的是才德。想必赖嬷嬷之流年轻时都是鸳鸯之类的，自己尊重，知道拿捏分寸。很难想象，赵姨娘年老之时会突然变得聪明起来，年轻时拎不清的老了自然更沮丧，连挣扎、怄气的力量和气性都丧失了。我们只看见贾母、赖嬷嬷这些老人依旧长袖善舞，却不知有多少失了势的老人藏起来躲起来，被人厌弃，隐身于这个社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