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戎的长篇小说《狼图腾》是一本内涵丰富很值得一读的好书，可是11年前这本书刚出版时由于这个直白张扬的书名以及某些读者对狼性的过度推崇，竟让我觉得这恐怕又是一本宣扬法西斯红卫兵世界观的书，不值得一看。然而11年后的今天，《狼图腾》被拍成电影又一次引起轰动。看到网上褒贬不一的评论，我找来小说认真地读了一遍，才发觉这是一本十分严肃的作品，从前的印象和偏见才一扫而光。

《狼图腾》写的是一个北京知青在内蒙古牧区插队落户的生活。主人公陈阵从北京来到内蒙，见识了草原，牧民，军代表，暴风雪，蒙古狼，人与草原的关系，这些都是主人公从未有过的新鲜体验，也是作者在新的环境里对生活的观察和反思。对狼的观察和描写是小说中最生动，最精彩，最感人，也是最成功的部分。无论是群狼围猎黄羊、军马的场面，还是独狼静卧草丛，耐心捕杀猎物的画面，作者的描述都是那么动人心弦栩栩如生。狼的凶狠、勇敢、智慧、高超技术以及不屈不挠顽强的生存能力，都在作者细腻的笔下得到了充分的展示。一个在城市里长大的汉族青年，插队生活印象最深的莫过于见识了蒙古狼以及狼给他的启示。书中几个惊心动魄的场面很容易使读者理解狼对主人公精神上产生了何等巨大的冲击。与群狼初次相遇就使他对狼这种卓越的生灵产生敬畏之心。蒙古妇女儿童夜幕中与狼搏斗的场景使陈阵看到了自己的胆怯和无用，堂堂知识青年红卫兵还不如一个九岁的蒙古孩子。胆小如羊！正是从狼的身上以及人狼战争中作者发现了汉人性格上的缺陷。他让另一个知青杨克说出这样的话：“过去俺在汉人的汪洋大海里没什么感觉，可是一到草原上，咱们农耕民族身上的劣根性全被比较出来了。”对汉人奴性的反省与检讨正是这部小说的主题和宗旨。

与对狼的观察研究相对应的，小说中更多的篇幅和内容是作者对汉族国民性的批判以及对农耕文明的检讨和质疑。书中大段篇幅是陈阵的心里独白以及他与杨克的对话，中心意思就是人应该向狼学习，汉人应该向蒙古人学习，农耕文明应该向游牧文明学习，学习他们的自由勇敢精神，保家卫国的军事才能，敬畏天地与自然和谐共存的思想。读到这样的文字，我分明感到作者不是在写小说，而是在写学术论文，或者说是以小说的形式来表达作者对中国国民性格的分析认识，希望在国民性格中注入狼的精神而使民族获得新生。显然，作者对狼性的欣赏和推崇只是一个引子，其目的是期望国民从狼身上汲取力量，抛弃性格中的驯服，胆小，懦弱，奴性，像狼一样保持野蛮的体魄，健全的性格，强大的攻击力以及旺盛的斗志。只有具备了狼的本领，才能在充满竞争和危险的世界生存下去。如同发现了中国历史兴衰的秘密一样，作者借陈阵之口说出这样的结论：“一个民族的保家卫国的军事才能是一个民族的立身之本，生存之本。”经过几千年农耕文明的演化和专制政治的驯化，汉民族“逐渐丧失了人性中的兽性，而逐渐变为家畜性十足的顺民。”要想自立自强，必须要有狼的精神。

值得注意的是，《狼图腾》对汉人性格的反省针对的是整个族群，而不是单个个体，这就确实隐含着一种鼓吹法西斯种族主义的危险倾向。知青的一代经历过文革的疯狂，也经历了八十年代的文化反思，其中大部分人最终认识到只有民主宪政才能革除几千年来的专制统治造成的祸害。人民也只有在民主宪政的环境中才能恢复自由的天性，才能增进道德水平。《狼图腾》的作者看到了汉民族性格中的一些缺点，也满怀真诚地期望每个国民都能勇敢地正视现实，知耻勇进。但是作为一个学者，姜戎没有提出一条如何改造国民性的可行的方法，仅仅从感性出发为国民构造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狼图腾，以实用主义的态度从狼身上汲取有用的东西，而把价值关怀抛却在一边。这不但在理论上是肤浅的，实践上也是危险的。

文革结束后，中国进入改革开放时期，人民痛定思痛，对过去几十年的生活进行了反省，知识界更把反思的触角伸到中国文化的各个层面，掀起一场蔚为壮观的文化热潮。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大部分的检讨和反省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对政治制度的批评，而把批判的矛头纷纷对准封建主义，国民性格，小农意识，农耕文明，儒家文化等等，《狼图腾》也是众多文化批判之一种，放过了现代化曲折道路上的主要祸害，让所谓的汉人性格上的缺陷作为现代化失败的替罪羊。这样的检讨当然是片面的，是理应加以改正的。

尽管如此，《狼图腾》仍是一部优秀的作品，是汉语世界里描写狼故事最详细，最生动，最亲切的文字。正是作者提供了如此丰富饱满的画面，电影版的再现才成为可能。当陈阵离开草原30年后再去内蒙访问，见到的昔日的草原已经退化为半沙漠的荒凉景象，读者内心的悲凉同他一样强烈。如何保护草原，如何保卫我们的家园，如何制止正在破坏我们的环境，毒害我们的心灵的那些罪恶的势力，仍是摆在我们面前的刻不容缓的严重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