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飛正傳》、《重慶森林》觀感

「豆瓣電影」統計王家衛參與的作品，一共95部。產量驚人！矽谷電影會要在今年十月分討論他導演的電影：《阿飛正傳》 (1990) 與《重慶森林》 (1994) 。兩片皆是他早期的出品，都可在他後來的電影找到影子。

他的影迷眾多， 昆汀塔倫蒂諾（Quentin Tarantino）甚至作了短片，視他為宗師（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Ppj3Ld4aSw）。不喜歡他電影的人，總覺得他的作風虛無飄渺，不知所云。2007年我在洛杉磯看過他的一部幾個洋明星主演的《藍莓之夜》 (My Blueberry Nights)。此部洋片依然充滿「王氏配方」。王家衛生長在香港，除了港味十足，他也愛調製獨門的「王氏配方」。

《阿飛正傳》

張國榮（1956 - 2003）起步並非靠《阿飛正傳》。此片讓他在1991年獲得第十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主角」。他的確把主角旭仔演得入木三分。這個阿飛的角色不務正業、吊兒郎當。他不理四維八德的約束，也算作異類；不過在我們的生長經歷裡，不乏這種「太保」：年輕時耍酷愛混，年老一事無成。旭仔哄騙女人的手段高明，撩妹很有一套。王家衛的鏡頭，不帶批判地讓這個角色發展，演到混不下去為止。

地點發生在1960年代的香港：旭仔流氣不羈，反能不斷地換女友。片子專寫兩個性格相異的癡情女郎：體育館售票員蘇麗珍（張曼玉飾）生活單調無趣。旭仔用言語調戲她，初遇就說他們的關係會從一分鐘開始，果然他每天同一時間尾隨她。略過慾情之後拍這一對：兩人仰躺，頭對頭，臉碰臉。蘇麗珍自覺找到良人，依照傳統，一心盼旭仔求婚，末了挫敗的離開。

旭仔以花言巧語追求舞女咪咪（劉嘉玲飾）。大剌剌的咪咪本來以為可以征服浪蕩子旭仔，居然難堪到替他擦地，不捨得分離的地步。阿飛無心經營的情網，還牽連到旁人：巡警（劉德華飾）暗戀死心眼的蘇麗珍，可惜他技不如旭仔，追不到那個點；旭仔的好友歪仔（張學友飾）希望咪咪看上自己，下場卻落得失戀。

有意思的對比是：蘇麗珍看似軟弱專情，低調樸實。她從澳門來香港寄生，跟普通打工仔一樣，必須選擇實際的路，路不通了，就知道不該記掛了；相對的，咪咪穿著緊身連衣裙招搖，身材凹凸有致，風姿綽約。外表放得很開，內在卻依戀渣男，甚至飛到菲律賓，死纏不放。

劇本的文藝腔很濃：比方重複說四月十六下午三點，好比超寫實主義達利的時鐘表徵；又如旭仔自比無腳鳥：「一直在天上飛呀飛，飛累了，就在風中睡覺，牠一輩子只落地一次，就是牠死的時候。」

《阿飛正傳》放映那時候，有人揣測它代表集體對「九七」的焦慮。關鍵在電影是90年初拍，側寫60年代的環境：30年後的「九七」尚未逼近，因此是藉古況今？或杞人憂天？在香港做生意、或打零工的居民，和當地的文人很不一樣。猶記得90年代的名句：「馬照跑，舞照跳」。今天香港文人的離騷，又是另一番景況了。

旭仔的惶惶不知所終，其來有自：他是個一輩子尋找親生母親的孤兒，就算在養母（潘迪華飾）庇蔭下衣食無虞，偏偏他這種情結如鬼魅纏身，非要認親不可。由《阿飛正傳》開始，王導沿用潘迪華作點睛角色。《花樣年華》（2000年）中，她的口白跟眼神都生動到位。

養母抓到旭仔軟肋，就是不肯告知身世。旭仔表面冷酷無情，他還是要照顧負責他長大的養母：痛揍一頓養母的男友，了斷養母和小白臉的關係；另一方面，母子剪不斷理還亂的矛盾，逼著養母把生母的地址告訴了旭仔。觀者實際上已經預知結果：旭仔一旦到了菲律賓，現實只會揭開他的幻滅 。

王家衛的蒙太奇：急雨、蕉林、對鏡、火車、暈褐色調?具有說不出來的韻味。旭仔被槍打死的那一幕，不渲染暴力。殘酷的是：一隻無腳鳥終於落地了。

《重慶森林》

1/2

警察何志武（金城武飾）代號233。相交五年的女友決定離開，他雖然失戀，仍舊以為女友會回頭。233癡癡等待的期間，用自己5月1日的生日做期限：4月1日開始，他每日吃一個鳳梨罐頭，鳳梨正是女友愛吃的水果。他即使吃膩了，也去叨擾水果商；販賣部在四月最後一天，把過期罐頭全扔了。他才發現在女友心中，他與鳳梨罐頭沒啥差別。

有個跟233各行己路，鋌而走險的神秘女子（林青霞飾）。在走私販毒的行當中被黑吃黑：她只得遊走明/暗各處，伺機而動。林青霞擺脫三廳的純情表演方式，以《女煞葛洛莉》（Gloria，1980）造型，戴的外捲金髮搖晃耳下；叼煙、墨鏡、細高跟鞋；齊膝雨衣，煙視媚行。她的武功不差葛洛莉：槍法又跩又利落。在火車吹哨當兒上車，雙門合閉後讓她逃出險境。不同的是：葛洛莉還守江湖道義，會全力保護萍水相逢的少年；本片這位狠心女子，拐走印度小女生後，恐怕被拖累，掉頭就溜。

2/2

警察663（梁朝偉飾） 的空姐（周嘉玲飾）女友轉機後消失，自認被甩了。他外表強裝沒事，可是寂寞來襲時，閒在家裡和破毛巾、填充玩具、衣櫥談天說地。咖啡店老闆勸他另找女友，他也無意去湊對。自稱觀察力變強了，事實上櫃裡掛的衣服洗了、魚罐頭標籤換了，肥皂「肥」了，他卻習以為常。硬撐不打開女友留下的信，假裝不肯走回頭路。

2019年的韓片 -《寄生上流》，有個類似的情節：貧戶趁人不備，搬到富人家裏偷天換日，享盡奢華生活，甚至有鳩佔鵲巢的企圖。25年前的《重慶森林》（1994）沒有這麼缺德，小插曲也不少：王菲初踏影壇，已經鋒芒畢露。她演小吃店服務生，因為暗戀663，所以偷進他的家，幻想與心不在焉的633貼近。阿菲俏臉大眼，身材婀娜有型，穿著合身T恤，邊聽音樂，邊扭腰擺臀。《重慶森林》劇情荒謬無厘頭，其中以王菲為最。

王家衛對生長的蕞爾小島，極盡揶揄之能事，尤其那兩個吃公家飯的「差人」：233跟663，兩名男主穿著警察制服，毫無英氣，卻沾著漫畫式的滑稽。前半有兩、三分鐘何志武官兵捉強盜的橋段，觀者只見人影幢幢，摸不清正/反派。王導的老搭檔攝影師杜可風，同一年（1994）拍的《東邪西毒》一樣用印象潑墨：畫面的主題明顯，副題行雲流水。杜可風的招牌里程，沿到《春光乍洩》(1997)、《花樣年華》(2000)、以及《2046》(2004)。

刻印時間的表徵，二警用消化罐頭來虛應故事：一個猛吞鳳梨罐頭，一個空嚼沒溫度的魚；這回瀟灑的是兩位女主：林青霞化身黑道女子，王菲扮演阿菲闖空門。那個時代沒人滑手機，小吃店大火炒煮，裝上鐵盤，擱進玻璃層櫃，讓客人點客飯。今天這類食堂還未完全淘汰。

兩段故事的結尾都有點希望，尤其是梁朝偉演的傻裏傻氣的663，他總算茅塞頓開，等到意中人。王家衛編寫劇本，常常來個大轉彎。《我的藍莓夜》（My Blueberry Nights，2007）是他導的首部英語電影。斷腸人伊莉莎白（Elizabeth，Norah Jones飾） 遠走千里，療傷止痛的目的非但達到了，從此也不再漂泊。

再舉個例子，寶馬汽車公司（BMW）延攬王家衛拍廣告片。王導交出來的《跟蹤》（The Hire - The Follow，2013）長度七分鐘。它突破廣告基本元素，調劑「王氏配方」：通常廣告片一起頭，打出的鮮活目標就要吸睛；而此片緩緩微妙的細節，讓觀者細細品讀廠牌的的特點。

《跟蹤》片裡作私家偵探的主角（Clive Owen 飾 ），一面跟蹤，一面勸自己保持距離、模式、預期；後來他發現被他跟蹤的女子另有委屈，於是他把酬金退還，不再鍥而不捨。因此「王氏配方」，也會對症下藥，並非一成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