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问（十八）对月无盟

人在他乡忆旧年

浅斟慢饮对月谈

一杯美酒一杯喜

几曲弦音几曲怜

    在四中，子良只教一个新生日语班的数学，没有其它的教学任务，但子良却很忙。开学不久，市教科所于所长专程来四中，几次跟子良谈话，两人谈得挺投机。于所长后来和林校长、周校长商量，子良没课的时候，是否可以和教科所做点课题。两个校长没同意，于所长就直接通过市教委，下行政指令，要子良每周到教科所工作一到两天。市教科所还与位于D市的L省师范大学搞了一个教研员系统，聘子良为兼职教研员，四五个星期参加一次活动。

让人高兴的是，子良还收到中学数学教育学会七届年会的改稿通知，被确定为小组发言人。在宁波开会，这是让子良特别激动的事，那样，他可以在路过上海时，转道去云帆的江南老家，那个让他悲让他喜让他思念的地方。

交大没有给晓晓安排课，晓晓在家带孩子。饭还是子良早晨做出中午的，晚饭依旧子良回来做。晓晓没有课，也就没有课时费。多年以后两个人还记得，当年D市猪肉最贵的时候，子良一个人的工资还不够两人吃猪肉用。买来猪肉，瘦的炒菜，肥的炼油，装到一个大饭盒里，放在简易桌上，也留着炒菜用。孩子奶也不够吃，当时最好的奶粉，四袋就要花去晓晓工资的一多半。这种经济状况是子良未曾想到的，这也着实让子良分了神。有时下班了，他也不直接回家，在大街上转转，看看哪有出钱的道儿。看着大街上的广告牌子，想起大学时给人画广告牌，就去找几家谈谈，人生地不熟的，也没人雇他。最后，他想起靠山吃山，钱还得从自己的专业赚。从那以后，他专门对D市家教、课外辅导班的市场做了调研，觉得会很有机会，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切入点。

    紫涓教九中高二两个班的语文课，开学一个多月，市教育学院在四中做个全市语文公开课，她特意到子良那儿和他说上几句，而子良去九中则没有找紫涓。

    一个周三晚上，子良出了四中大门，急急地去赶二十四路车，一个人挡在他面前，他头也没抬，躲开继续走。

“哥，这是咋了，连我都不理啦？”紫涓再一次挡住子良的去路，笑着说道。

“是你呀，丫头，你怎么在这儿？”子良似乎有点儿惊讶。

“你都忙啥呢，哥。我宿舍离这一站地，你都忘记了？你这是才下晚课吧？”

子良一拍脑袋：“嗨，该打，把丫头都给忘记了。对对，才下晚课。我太太还等我回去做饭呢。”

“嫂子孩子都挺好吧？车还没来，你陪我走一站地，到我宿舍楼下上车。”紫涓爽快地说。

“挺好挺好！孩子见长，只是晚上有时哭。我太太身体也好多了，估计用不了多久，我就不用这么急着回去做晚饭了。”子良一边和紫涓往东走一边说。

“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个事，日语班的数学课可不能掉以轻心，下午自习课，你要多用一点时间，要不，你会吃亏的。”紫涓说道。

“那有什么亏吃，按部就班总不会差哪去吧？”子良不以为然。

“哥，这重点中学特别注重成绩，等有空我给你讲讲这小语种班的事。你真的不能大意了。”紫涓又强调一遍。

“好。等期中考试看看吧。”子良回答。

紫涓摇摇头，接着又点点头，似乎想说点什么。沉默一分多钟后她说：“哥，最近能不能找时间咱俩喝几盅，再侃上一侃？”

子良盯着紫涓看了一会，笑着点点头：“好，下周三，我下晚课后。咱俩在这儿见。”

一听这话，紫涓伸出小手指对子良说：“来，拉钩？”

“好，拉钩！这算什么，你哥我从来没有失言过。”

“好，不见不散！”紫涓笑道。

“光说我了，你最近挺好吧？”子良问紫涓。

“嗯，还是老样子。你常引用的话‘也无风雨也无晴’。”也没说上几句话，二十四路车就来了。

一周的时间很快到了，还是在紫涓宿舍。紫涓自己做了四个菜：海肠烧韭菜、菠菜拌毛蚬、尖椒海蛏子、烧扇贝。子良看到桌上的泸州老窖对紫涓说：“我说丫头哎，你怎么知道我爱喝这酒呢？还有这四个硬菜，这也太奢侈了吧。”

“哥，别臭美，这酒是我自己喝的，你只是陪酒。呵呵呵呵……”紫涓说着自己笑了起来。

“好好好，陪酒陪酒。”子良笑着点头说。

“别没良心，这酒是给你准备的。”紫涓还是笑着说。

“哎呀，我哪得罪你了，怎么说都不对呀！”子良摇摇头，假装无奈地说。

“不逗你了，一会儿你脸又红了。那天你说不喜欢茅台的浓香，我就猜你喜欢喝窖酒。”紫涓停止笑声说道。

子良一抱拳：“谢了，丫头！酒逢丫头饮，诗向丫头吟。呵呵，酒和菜真够档次。”

“嗯，知道就行。这D市物价高吧，你的工资，留着养活老婆孩子吧。等哥什么时候挣着大钱了，咱俩的酒钱你再出吧。”之后她停顿一下问子良：“你给嫂子准备晚饭了吗？”

“昨晚我特意多买些菜，今早起得早，带出晚上饭菜了。”子良回答道。

 “咱俩从哪开始？”紫涓试探着问。

“先说说你的故事吧。”子良说。

“我的？”

“对，就是军训时你开个头的那个。”

“噢，我的故事简单、俗套。”

“这感情的事也很难说是否落入俗套。那就说说怎么简单的。”

“他是我的学长，也是中文系的。我大一的时候就恋爱了……”紫涓说话时，尽量表现出不在乎的口气。

“婚姻也好，爱情也好，或许应该这样平常。那后来呢？”子良不知道说点什么。

“我们成双入对，爱得天昏地暗。”

“这词用得好，似乎并不俗套。再后来？”

“结尾不是‘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他快毕业的时候，和我分手了。”

“你说话的语气和表情出卖了你，你其实还很喜欢他。分手的原因？”

“在哥面前不说假话，这段情，有时还会从心灵的某个角落溜出来。原因是他和市委秘书长的千金好了。”紫涓略带伤感地回答子良。

“一段真正投入的感情，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子良接过话。

紫涓点点头，向子良举起小酒杯，两人各饮一小口。

“哥，说说你的故事吧。”

“我的故事有点长，你想听哪段？”

“在四中宣传你的时候，我心里想，这个研究生不是草包也是个书呆子，要不，哪个研究生毕业肯到这中学来。没想到，从火车上的第一面到军训，你呈现给我的，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你的故事我都想听，你的求学生涯、你的爱情、你的婚姻，只要你愿意讲，我愿做一位忠实的听众。上次喝酒，你提到，她离开你已经八年半了，我有点不忍心听了。你和她的故事想必是凄美的爱情故事。”

“是的，我俩从两小无猜到青梅竹马，从情窦初开到如痴如醉，最后因为她重病，我们又匆匆地结为夫妻，这一切，也是她的一生，就好像在急着赶路，去追赶命运，去追赶一段前生的缘分……”

结为夫妻？紫涓有些疑惑，算来，子良那时应该是本科一二年级在读。但紫涓没有问他，因为她觉得，慢慢的，子良都会说给她听。

子良停下来，自己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紫涓又给他倒满，接着听他讲。子良简短地介绍了云帆随父从江南到东北的故事，又讲到私塾先生如何教育两人的。

“你们少年时的故事并不悲伤。你的经历还真的与众不同。”紫涓插话说，同时又给子良倒满酒。

“是啊，与她在一起，永远都是那么快乐。我们之间，有说不完的故事。我们一起采野菜、一起抓鱼、一起看花开花落、一起学习、练字、练画、写诗、对对联……”子良说话时，脸上带着微笑。

紫涓还是有点担心子良回忆起云帆而伤心，插话说：“看来这也真是一段奇缘，难怪你对诗词书画这么在行。说说私塾先生吧。”

“私塾先生帮助两人考上大学后，名声很快传开了，刘家大院也经常有人光顾。同时，我和云帆的那点小把戏也被人们放大。”

“哥，不用谦虚。私塾先生后来做什么了？”看子良又说起云帆，紫涓再一次试图把话往回拉。

“我们上四年级时，私塾先生受聘到松江五中教高中语文，那是一所重点中学，有初中部和高中部。这一年起，附近村子有老人去世，花圈都由我和云帆做，这个差事一直做到我俩离开梨树沟。这年腊月，私塾先生教我理发也出徒了，我可以帮私塾先生给同村的男孩剃头了。同时，我也可以给村民写抱门柱的对联了，除非特殊情况，村民的对联，从大门、房门、屋门、春条到苍房、马厩、厕所的对联都由我和云帆写。私塾先生给我俩摘抄古文、诗词。”子良如数家珍地回忆着。

“为什么要摘抄？”

“私塾先生觉得我俩还小，但还想引导我俩读书，他就做了删减。比如《花月痕》，他只选了和《红楼梦》相似的几章。像《花间集》，他剃除了所有艳词而选了一些清淡派的作品，如孙光宪《风流子》。”

“你也挺幸运，有这样一位好老师，多学了知识。你说的《风流子》是‘茅舍槿篱溪曲，鸡犬自南自北’这篇？”

“对，‘菰叶长，水葓开，门外春波涨绿。听织，声促，轧轧鸣声穿屋。’”子良接着紫涓的话。

“小学四年级就学这些？”

“那时是私塾先生准备的，应该是上初中之前的暑假开始的。不过四年级开始接触老庄书籍了。其实，我俩上学晚，我俩八周岁上学，她又休学一年，云帆当时的年龄放到现在，可以上初一了。” 说着说着，子良自己露出笑容。

“那也挺早啊。你笑什么？”

“想起一幅厕所的对联。”

“你俩写的？”

“是的。”子良想起上五年级不久的一天……

 
    姥姥看着走进院的云帆，自言自语：“好标致的可人，越来越像大姑娘了。”突然姥姥想起什么：“云帆，跟奶奶进屋说点悄悄话。”

子良在一边喊道：“姥姥，我也想听！”

“远点儿，你个男孩子，没你的事。”姥姥笑着说。多年以后云帆告诉子良，姥姥给她讲的正是时候，没过多久，她来了初潮。那年，云帆非得让私塾先生和子良给她建一个专用厕所，这对联就是给这个厕所写的。

“哥，你走神了。什么对联？”紫涓的话把子良拉回来。

“噢，我抄了一幅成联：文成自古称三上，做赋而今过十年。她说那是给学校厕所用的，她要我俩做一幅。”子良说。

“挺有意思，三上含厕上，做赋典故也和厕所有关，说你俩的。”紫涓说。

“她出的上联：四季更替乾坤转，我对的下联：五谷轮回归自然。”

两人浅斟慢饮，又聊了一阵子，紫涓送子良下楼赶末班车。那时，正是圆月升起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