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奔赴延安的年轻人的故事
(2014-02-22 19:57:34)
下一个
认识高伯伯的时候他已经不年轻了。他个子不高,头发花白,腿脚不太方便,还有严重的哮喘,走路说话都带着严重的呼哧声。
高伯伯是妈妈五十年代在中央办公厅的同事,后来被分配到哈尔滨工作。因为我到哈尔滨上大学,使我有机会走近他的生活,了解他的家庭。
高伯伯的夫人吕阿姨是一个工人,一看就知道年纪比他小很多。她个头高挑,身体健壮,话语不多,做事麻利。她五官虽说不上细致,但非常端正,可以看出年轻时一定是个漂亮姑娘。
他们有一儿一女。女儿杨子比我大几岁,是一位非常清秀的女孩子。如果不是开口说话时的东北味儿,光看外表,一定以为她是个南方姑娘。这可能是从她爸爸那里遗传来的。她当时在哈尔滨水文总站做会计。儿子小博比我小一岁,不仅听话懂事,人也长得英俊,还弹得一手好吉它。他那时已经工作了,业余时间常和几个小伙子四处演出。可以看得出,阿姨对小博格外宠爱,而小博也和阿姨非常亲近。他们一家都少言寡语,但非常忠厚老实。
我那时每隔几个月要到他们家去一次。记不清他们家在哪条街了,只记得他们的房子在一层,是一个临街房。阿姨总说想开一家小杂货店。那好像是个三室一厅的单元,印象中房间里光线很暗。
高伯伯话很少,但我每次去,他总要陪我说一会儿话。有一次,他还拿出一张他和中央办公厅同事的合影,指着一个小姑娘,告诉我那是我妈妈。照片里当年的他还很年轻精神。
更多的时候,高伯伯会坐在卧室里看书看报,或者发呆。阿姨和小博很少和他说话,即使说话,也大多不耐烦的样子。高伯伯对这些好像已经习惯了。他曾几次对我说:“你阿姨是个粗人,不太会说话。”所幸的是杨子对爸爸很好,总是笑眯眯地和他说话,走路时还不时搀扶他。
我后来曾向妈妈提起,我觉得阿姨对高伯伯不够好。妈妈说其实并没有不好,阿姨只是不擅言辞, 对高伯伯的照顾还是挺周到的。要知道高伯伯身体不好,什么也做不了,家里家外,事无巨细,全由阿姨打点,非常不容易。我心里倒是希望妈妈说的是真的。
他们一家都对我很好。我这个在哈尔滨最好的大学里深造的大学生让他们很是自豪,每当遇到外人,他们都会热情地介绍。我每次到他们家,阿姨总会做很多好吃的。我最爱吃的是凉拌拉皮,浇上肉帽,别提多香了。阿姨还经常骑车到学校看我,给我送来她做的各种食品点心,告诉我粽子泡在凉水盆里,每天换水,不会坏的。我那时听英语的耳机连线经常接触不好,每次高伯伯都会为我修好,看起来和原先的一模一样。在我生病回北京就医前后,也是他们想办法找车接送我去火车站的。
随着和他们的交往越来越多,我慢慢知道了高伯伯的身世。
高伯伯出生在安徽一个不小的地主家庭,上学时和姐姐一起奔赴延安,参加了共产党。有意思的是,当时他的哥哥投奔了西安,参加了国民党。后来他哥哥的孩子到了美国,他哥哥退休后全家离开台湾到美国定居,好象生活得很幸福美满。我在他们家的时候,杨子曾经向我展示过她堂哥一家在美国的照片,她堂哥和两个孩子在公园里骑着一辆三人自行车,笑容满面,背后是碧绿的草坪。
和高伯伯一起到延安的姐姐,后来嫁给了一个首长。我在哈尔滨的时候,他姐夫好像已经是军级干部了,想来生活应该还是不错的。
但高伯伯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他先是在中央办公厅工作。五十年代办公厅精简时,他被分配到哈尔滨工作。至于他为什么被调离办公厅,原因应该是多方面的。成分不好应该是其中之一吧。他一个南方人,哈尔滨应该是他最不愿意定居的地方。但那时组织的决定高于一切。哈尔滨的严寒就这样一点点侵蚀了他本不强壮的身体。三十年之后,在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基本上成了一个需要人照顾的废人。
他和阿姨是在哈尔滨认识结婚的。想他当时人地两生,体弱多病,能找到象阿姨这样年轻能干的姑娘,应该是他的福气了,就不要再奢望才识相当,志同道合了。
阿姨出生在北京,因为父母早亡,寄居在哈尔滨的亲戚家,很早就进工厂做工了。记得我在哈尔滨的时候,她曾到南方办事,还向我提起路过北京时感慨万千的心绪。她曾说,找来找去,最后还是嫁了当初不想嫁的那个人。好像一切都是命运使然,高伯伯并不是她最想要的那个男人。
在我出国前一年,妈妈他们老同事组织聚会。北京的同事捐钱建了个基金,所以外地来京的老同事只需花路费,在京的开销全部都从基金里出。这一次高伯伯也来了。他刚刚得了中风,虽然恢复了,但身体仍然不太好,所以阿姨也陪同前往。
这次聚会应该是高伯伯晚年最辉煌的亮点。
高伯伯在妈妈的老同事里年龄较大,又因为这些年的境遇,大家都对他表示出极大的尊重和同情。那些过去的同事,现在级别很高的领导都在他身边嘘寒问暖。我想阿姨心里多年的委屈应该得到些许的安慰,而高伯伯也应该在阿姨那里赢得些许的尊重。
聚会之后,他们又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爸爸妈妈陪他们玩了北京的许多地方。考虑到他们的家境,还有阿姨陪同的开销,后来基金里剩余的钱也给他们做了补贴。
聚会几年后,高伯伯去世了。
他去世后,遵照他的遗愿,杨子把父亲的骨灰送回安徽安葬。生前不能,死后他终于又回到了温暖和顺的故土。但这也意味着夫妻永远的分离。
去年回国,给阿姨打了电话。杨子和她丈夫到大连发展很多年了,现在在韩国的企业做财务。小博离婚又结婚了。与前妻的女儿已经在深圳妈妈的身边上大学了。现在的妻子又为他生了个儿子,刚刚七岁。阿姨一直和小博住。他们现在住在哈尔滨郊区,原来那个门脸房给小博的妻子开了个发廊。阿姨说,带了大的又带小的,事情总是做不完的。
我常常想象,阿姨坐在楼门前的小板凳上,看着孙子快乐地玩耍,哈尔滨冬日傍晚的阳光照在她微笑的脸上,暖暖的。
每一个平凡人的身后都有不平凡的故事。愿逝去的永远安息,愿活着的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