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写的一手好字,也算雕虫小技;现在都是击键高手了,无须写字了。
我们那一代人,能吃饱肚子就是好生活,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没什么特长,不像现在的孩子都会弹钢琴、拉小提琴什么的,在这种情况下,能写两笔不错的字也成了可以炫耀的特长,于我,甚至做了找工作的敲门砖。
上世纪70年代,我从工厂千辛万苦调进机关,我去的部门,一把手是老同志,他同意我调入。可二把手是个中年妇女,人头挺差,仗着上面有人,就与一把手唱对台戏,不同意我的调入。她想找个茬,一时没想出什么招儿来,就对我说:“你写几行字,我看看。”嘿,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工厂出来的就不会写字了。这回你算撞到枪口上了,我写的比你写的棒多了!
此时我别提多自信了。因为不论在那里,写个地址,留个言,旁边的人都会惊讶地说,写得又快又好,真棒啊。今天,我还就蝎了虎子掀门帘,给你们露一小手!
当时在场好几个人,看了我的字迹,都没表态,二把手也没想到结果是这样。悻悻地同意了安排我的工作。——这让我想起一句名言,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那时部门向上写报告、总结等等,基本手写,即使需要送打字室打印,也得给人誊写清楚。因此我还经常帮领导誊写,领导写的字多数人都不认识,有一次,我拿着领导的原稿问了全屋的同事,这句话写的是什么。大家说,好像是“人人西方回老虎”,但觉得很不通,我说,他写的是“从两方面考虑”,大家恍然大悟,然后哈哈大笑。以后,他们碰到看不清的手迹都问我。
那时,工会有个宣传大黑板,我是那个专职板报员。外地来出差的人看我在写黑板报,魏碑小字写的特专业,说:“总公司一个小姑娘就写这么棒,老同志得多棒啊。”
后来人事部门介绍下来,说我在工厂时就是厂里的笔杆子。我是怎么成为笔杆子的呢,说来话长。
我初中还没毕业,进工厂当了工人。每个人都有一个亲师傅,我的师傅与别人的师傅不一样。
他大约50岁,瘦瘦高高的,两只胳膊显得特长,直溜溜的没有大块肌肉。灰白的头发有点卷,高高的鼻梁颇有棱角,恶鹰一样的双眼,炯炯有神。那时不懂风度气质这类的词,就觉得他看起来像艺术家,北京话说,挺神的。他爱甩那两条胳膊,像面条似的,一伸挺老长,我一看就大笑。后来,他问我,为什么笑,我偷偷地说:“让我想起堂.吉歌德。”那时这种书都叫毒草。他也笑了,很友善地说:“你不知道我的外号?我的外号就叫吉歌德。”
从此,我们俩经常聊一些毒草作品,他还偷偷带一些西方的名画给我看,讲给我听,还给我讲西方电影,丹麦的美人鱼我也是从他那里知道的。他拿明信片给我看。他很幽默,经常逗得我哈哈大笑,忘记了劳动的疲惫。
有一天,他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在延安插队的儿子考上文工团了。
他说:“我纳闷,他会什么呀,居然考上文工团。他回来探亲,我问他,他说是男中音,我越发不信了,就让他唱给我听听。”
“我一听啊,”师傅接着说,“他刚唱一句,离别三十年,今日回延安,我呀,老泪纵横。”
我看见师傅眼角有泪花,问他怎么了,他说:“这么好的天才被我给压抑了!”
看到他喜剧般的表演,我又哈哈大笑。
我这师傅原来并不是工人,他是一个科室干部下放劳动。他是单位里专门养的能写会画的专业人员。那时,单位没有广告策划宣传之类的部门,但必须有这样的人才。都是政治需要,画巨幅画像,写批斗会横幅,大标语小批判的,随叫随到,没事时在车间劳动。
他平常写字写潘体,润笔圆润,字迹娟秀。我们有时切磋写字的经验。他觉得我写的还行,问我在哪练的,练什么体。
我讲了我的故事。
文革是从破四旧开始,刚开始我就跑到我家楼上一个上海人家,把破四旧的告示贴到他家门上,因为他穿的裤子是瘦裤腿。晚上下班后,人家把裤子用剪刀剪成两截,送到我家来,让我看他接受我的建议了。我的父母一听此事,气的火冒三丈,把我骂了一晚上,就差没揍我了。
第二天,上人家给人赔礼道歉。
从此,文革中任何一项中学生做的事情都没参加过,老老实实在家里学习。
那时所有的书都是毒草,只能看报纸。我在花花绿绿的传单钉成的本子上,练习写钢笔字,学写文章,《北京日报》4大版,每天一字不拉抄一遍。直到68年底分配工作。
过去说,字无百日功。很多同学都去闹革命,我没去,把字练出来了。
那时每天下班后都开批斗会,师傅在会前写一个横幅挂上去。我在开会时,就看着那横幅,琢磨他写的字,第二天就向师傅汇报心得。他说,你是一个有心之人,可造之才,将来我一定帮你。
师傅教我的第一件事是刻钢板。先学写魏碑字体,用5寸的大洋钉子在蜡纸上练。他还教我套印彩色的油印,在蜡纸上画插图等等。很快就练得有模有样的了,于是师傅向领导推荐我和他一起做这些文字工作。当时我想离开工厂去誊写社工作,专职给人刻蜡板。结果誊写社是集体所有制,从全民到集体,那是下调。我只好打消那个念头。
当时工厂的大批判分三部分,一个是油印的刊物,一个是整面墙的黑板报,再一个就是大字报。我和师傅一起写黑板报,油印刊物我独揽了,大字报我和另外一位大姐共同完成。
虽然是工人,幸运地碰上好师傅,在师傅的指点下,得到了充分地锻炼和培养,真没想到,写字这样的雕虫小技竟成了自己人生的敲门砖和铺路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