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畜副队又蹲了五天,然后回到分场部,参加分场工作组和总场工作组的碰头会。会议由程场长主持。他脑门上贴着块纱布,是在二队搞排水时让人拿锹戳的。说起这个队他就来气:“周宝庆很不像话,职工提了58条意见,检查几次都没有通过。我们召开支委会,分析了他的认识问题,认为存在着‘四不要’:不要政治、不要工会、不要民兵、不要妇女。对上抗,对下压,以定额来代替教育。自己是扛长工出身,却忘本,对职工缺乏阶级感情,多吃多占。让尤特到打渔队送东西,回来专门绕个大圈子给他带草。多领白面,职工有反映,他扬言道:‘你们这些穷光蛋,见过什么?我家里还有大皮箱子、毛料裤子!’
“二队的封建迷信也很猖獗。司务长的母亲是个神婆,有名队员说夜里梦见死去多年的妈,她就叫他扎个纸人,到十字路口烧掉。邻居家小孩发烧抽疯,她拿一块红布、一把菜刀跑去‘治病’,幸好人家没听她的,赶紧送总场医院了。司务长自己贪污:打一斤酒,往酒缸里兑一斤水。卫生员问题也很大:谁给他吃碗面条,送只野鸡,他就给谁打病号条。老婆在外面吹牛:‘我家炒一个菜就用半两油!’一名职工爬到顶棚上看,只见厨房里放了很多瓶瓶罐罐。他发现后,往上面撒了一层白灰。家里一共两个姑娘,还没出嫁就都怀孕了,哼!
“思想政治工作主要由指导员负责,周宝庆的问题是和指导员闹不团结,导致二队风气不正。指导员也缺乏原则,把一个25岁的盲流介绍入团,还给介绍媳妇。盲流却看不上眼,到养鸡场认了个22岁的同乡当干姑娘,这叫什么事?指导员还把伙房做饭的评成‘五好炊事员’,职工意见很大。伙房最少的时候只有两人吃饭,我们去是八个人,外加五头猪,‘八五一十三’,都由这个炊事员喂,九顿饭倒有四顿是生的。司务长和指导员都排名在伙房吃,打了饭拿回去喂鸡。
“这些事情周宝庆通通不管。他外号‘老泥鳅鱼’,一把抓不住。我这回蹲点,下决心要治治他,专门开了队务扩大会议,批判他的错误。批完他就病倒了,我还得上门看他。眼下就要春耕了,全队150多号人都指望他。唉,他这个人,就是只抓生产,不关心政治。本来我想把二队树为典型——二队常年盈利,去年达到6万元,是五分场最高的。可我找他谈了两次话,他没一点兴趣,只要我别再提高他的承包指标了。我知道这件事他对我有意见,本来承包指标一定三年,但是前年二队超额完成利润两倍多,成为全场的大卫星。其他分场有意见,反映到老场长那里,把我叫去好一通提撸,说我不懂种地,二队那么好的地,旱涝保收,咋能定这么低的指标?结果按照实际完成利润调整了二队的承包指标,这在全场也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周宝庆对我意见大了去了,但事情闹到这一步,还能由我做主?本来嘛,这家伙也是打埋伏打得太多了,才会被老场长逮住。去年二队又超额完成了1万元利润,说明新指标定的不算太高,但风头被一队抢了,因为一队向来亏损,只需打平就可以完成任务,最后却盈利10500元,超额奖拿得比二队还要多点。这件事确实弄出来一些矛盾,二队的人普遍不服,但周宝庆是队长,总要讲点政治觉悟、顾全大局才对,哪能跟我甩马蹄袖呢?”
我笔走龙蛇,在《工作手册》上记了满满两页,暂不知拿这些干嘛用。我虽然没见过周宝庆,但他的形象在我脑中迅速膨胀起来,把之前两位队长都挤掉了。
程场长面前放着洪秘书泡好的一杯浓茶,但他碰都没碰,继续发泄对下属的不满。这些事情原本也是“四清”的内容,所以算不得跑题。我只是惊讶于他的竹筒倒豆子,一点也不把总场工作组当外人。
“下面按顺序说,我们这趟最先去的是四队。这个队去年盖了三栋房子,住进去12户,包括队长、指导员、副队长、统计员、机务排长等大小队干,只有一户是老职工陈玉田。陈玉田到年底病故了,队里就把家属往外撵。指导员上门做动员,让寡妇带着三个孤儿搬到草屋去,腾出房子给核算员住,说他家人口多。职工反映强烈:‘照这么说,指导员只有两口人,首先得搬出来。’
“再说三队。这个队是去年唯一的亏损队,主要因为不抓水利,造成一半耕地被淹,受到分场严肃批评。入冬以后,全队145人全部拉去搞排水,但由于工地太远,时间都搭在路上,每天只能干5个小时,工效很低。另外——胡干蛮干!随便发雷管和炸药,瞎炮很多。分场工作组去视察,个个提心吊胆。指导员水平差,一讲话就骂人,并且信口雌黄。有次在职工大会上跟队长瞎白活:‘老宁,你看我这眼皮一拽,一拃多长,都收不回去了。老啦,四十多啦!’‘中央有位首长说,要杀一批地富子弟。你们底下一些人脖子不要太痒,给我老老实实干活!’这个队评了红旗也不带到工地上,有的干部还在上工时间打野鸡。
“至于畜副队,主要是没有政治挂帅,唯利是图。种猪完成本队的配种任务后,还要对外出借,收费作业,造成精液质量下降,母猪难以受孕。这都是马本昌干的!别的队向我告状,说他的种猪尽放空炮,耽误了母猪怀孕,要求退款并赔偿损失。他见了面还跟我矫情,说畜副队猪丁兴旺,证明他家种猪没问题,是人家母猪不行。哼,这个老滑头!种牛和种马则正相反,因为配种任务不多,老关在圈中,导致缺乏运动,身体素质还不如耕牛和驭马,这样下去,还能配出什么好种来?这个老马,就是急功近利,嫌一运动就要消耗草料,还要找人放牧,增加成本。我跟他讲‘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跟我摇头摆脑。一天到晚净琢磨他那几个指标,才会干出这样的蠢事来!
“渔队也有同样的问题,守着个七里杏,不好好干活,整天琢磨着收费敛财。渔船、渔网都对外出租,打着了鱼他们分七成,等于把渔场转包给了其他单位,自己从中渔利,这还叫社会主义农场吗?说实话,从一开始我就对‘包定奖’有意见。产值效益上去了,可是政治觉悟下来了,人心也散了。以前搞会战的时候多来劲,插红旗、拔白旗,个个奋勇争先。可现在,无利不起早,分场派点什么活,都要跟我讨价还价。
“我今天讲这些,算是自曝家丑,不过我相信其他分场也有同样问题,甚至比我们还要严重。五分场总的说来,还是保持着艰苦奋斗的作风,但这种作风应该发扬光大,而不是越搞越少。我这次下去转一圈,唯一感到满意就是一队。他们的机务排在修拖拉机时,专门找一个人站旁边大声念毛著,干活的职工听到毛主席的话,不光干劲倍增,而且心明眼亮,不会拿错零件、修错机器,所以工效一下就上去了。这是他们法宝,我想也应该成为所有各队的法宝。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能忘了自己的阶级属性,忘了我们屯垦戍边的光荣使命。这是王震老首长的谆谆教导。当年到这里设点的时候,他亲口对我们说:‘不管穿不穿军装,你们都要记住,自己是一名战士,毛主席的战士!’”
程场长讲到后面,不光慷慨激昂,而且话中透出几分严厉来,让总场工作组有些坐立不安。曹副科长是组长,迅即代我们表态:“程场长提出的问题很尖锐,也很重要。事实上,垦局已经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今年下发的两份文件专门强调要突出政治。农场不是农村,不能搞三自一包,更不能搞单干。我这几天在二队蹲点,也感觉到一些不良现象。比如基建队脱坯搞计件,完成定额便回家种园田地,这样做肯定是错误的。评工记分必须思想领先,政治挂帅!”
老曹的话让我想起了邓子恢的报告。“邓老”是主张计件劳动的,只要完成包干任务,“早下地晚下地都可以,死任务,活时间,上工不要敲钟了。”我当时看完就觉得,他的想法或许在农村的生产队里能够推行,但与国营农场的兵团作风格格不入。石涛、文守道这些干部恨不得把每个农工最后一点剩余时间都榨干,哪能容忍你提前收工?二队的搞法确实有些自由散漫了,但话说回来,这也是因为总场言而无信,调高了他们的承包基数——“超额奖”已没多大吸引力,还不如早点完成定额,回家收拾园田地去。
程场长咕咚咕咚喝下半杯茶,开始谈论五分场今年的生产经营工作,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都不少,比起张佑林的队务会来,繁难十倍不止,直开到夜里11点,才勉强打住,我的手都快抽鸡爪疯了。
程场长略显疲态,喝完茶杯里剩下的水,开始做总结发言,腔调却与之前大不相同:
“说了这么些,队干也不容易,‘四清’已经洗了几回澡,身上的泥搓去不少,连皮都搓掉了一层。不少人做检查时挺老实,到了台下也是牢骚满腹——工作劳累过度,把身体都搞坏了,现在还要退这个赔那个,大部分都吃了用了,到哪儿找钱去?一些干部平时管得比较严,个别群众不满,趁着‘四清’对他们搞人身攻击,这也是有的。我的意见是:检查要充分,处理要谨慎,尤其是退赔,更要考虑个人的承受能力。中央新近下发了23条,我看也有这方面的意思。不能把干部都推向对立面,那样还找谁干活?现在搞‘包定奖’,卡定额,没法不得罪人,就连张佑林都跟我说不想干了,弄了个破汽油桶回家喂猪,到现在还没检查完,精神压力太大,连带着胃溃疡也越来越严重,宁愿去当普通农工,只要我批准——我他妈能批准吗?!就这几个队长撑着,全躺倒了,我一个人跳光杆舞啊!
“当然了,毛病都有,群众意见大多也是对的,必须改正。但‘洗手洗澡’之后,还是要‘轻装上阵、团结对敌’。五分场没几个阶级敌人,最大的敌人是大自然,是桃花水,是杂草害虫。大家必须拧成一股绳,才能团结对敌。其实大家原先挺团结的,只是搞了‘包定奖’以后,我和几个生产队长站到了对立面。我代表分场,跟他们签责任书,成了合同关系。以前令行禁止,现在讨价还价,对此我一直没有完全适应。我说这些,并不是反对农场改革,而是自我检讨。作为分场长,我必须改进工作作风,把各个生产队紧密团结在一起,保证完成全年的生产任务!”
程场长讲话还是有水平,撒得开去,收得回来。我辛苦记录下来的这些内容,拿回去剪裁加工、穿靴戴帽,足可以搞出一篇像样文章了。】
2022-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