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大哥要去给岳母岳父拜年,我闲着没事,就跟着全家人一起去,无非又是吃喝寒暄。我多年在外,已不太习惯这种大家庭生活,好在只是一天,尚能忍受。大哥当年娶大嫂是费了一番周折的,首次登门就碰了个大钉子。老丈人嫌他身体太弱,怕是个短命鬼,害他女儿早早守活寡,完全无视大哥脸上挂着的两道长寿眉。后来经人说情,总算接纳他做了女婿。
婚后没两年就赶上解放,大哥从天上掉到地下,日子过得挺恓惶。好在二老并非势利之徒,虽叹女儿命苦,却看大哥也不容易,所以未曾冷待他。大哥心存感激,视他们如亲生父母,隔三差五就去看望。大嫂心地善良,对自己的丈夫呵护有加,因此娘家人也没有谁敢欺侮大哥。我既是“革命军人”,此次上门被当成贵宾接待,老丈人亲自为我点烟倒茶,让大哥感觉很有面子。
次日一早,我便和大哥出发,开始了回乡之旅。大哥在收到我电报那天就买了去新昌的车票,他为我计划好:先去新昌呆两天,再去金华看母亲,然后绕道於潜返回杭州。全程大约六七百公里,正常情况下一周跑完,还剩三天做机动,保证我月底之前能够返回扬州。我对他的安排感到满意,可以把几个重要地方都走到。这趟旅行相当于在浙江中部沿顺时针方向转个圈,杭州在北,金华在南,新昌在东,於潜在西。金华刚好位于中点,我们看完母亲与其原路返回,自然不如跑一趟於潜划算。
从1932年到1940年,我在新昌度过了孩提时代。然而我并不生在新昌,而是生在邻近的嵊县。在我之前,母亲已经有了两子三女。尤其到最后两年,接连生下二姐、三姐,已经属于超负荷作业,现在又怀上了我。在避孕套没有问世之前,怀孕就像流感一样袭击着已婚妇女。我母亲之所以如此高产,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不愿哺乳。六个孩子当中,只有老大吃过她三个月的奶,其他几个刚出生就被奶妈抱走了。她这样做当然是图省事,但实际上反而导致频频受孕。
母亲对腹中的我恨之入骨,接二连三地加帖麝香膏,要把我打掉。我呆到8个月实在受不了,打算逃离子宫。母亲害怕我挣扎到半道就死掉,自己又没本事把我拽出来,于是让父亲去向老友张载阳借来小轿车,把她送至嵊县一家有名气的芷湘医院,同车还有母亲的两位好友做伴。临产时,她们趴在玻璃窗往里瞧。母亲虽是生育高手,此时也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能够左右乾坤的,只剩下我自己。我也记不得当时用了什么招术,稀里糊涂地就拱了出来。助产士倒提我的一双小腿、轻轻拍打我的屁股,我“哇”地一声哭出来,音震八方。所有人都放下心来。母亲看我玲珑可爱,转嗔为喜,赐给我一个小名——六顺。事后她向我解释,这是因为那天恰逢周六。对此我一直深信不疑,直到多年后又冒出个由头来,把我惊得半死。
我出生那年,父亲已经45岁,而母亲只有28岁。母亲是父亲第二任妻子,两人在浙西於潜结的婚。此前父亲已有一位“结发夫人”,带着两子一女住在800里开外的老家温岭。在那个年代,诸如此类的事情屡见不鲜:男人在外面发达了,家中的糟糠之妻“下得了厨房、上不了厅堂”,只得丢弃。但通常又不离婚,因为“休妻”不仅对女方意味着耻辱,而且会使其丧失经济依靠,所以简单的处理就是不在一起过了,而在外面重新组建家庭。这相当于现在的“事实离婚”,不过男方对前妻及其子女仍然负有赡养义务,前妻在家族里仍然享有原配地位。蒋介石和鲁迅都是这么个情况。顺便说一句,他们也都是浙江人。
说起我父亲,还得扯一扯我爷爷,其实我与他素未谋面。我出生之时,他已经去世10年了。关于他的生平,我了解得很少,只知道他排行老二,33岁被兄长赶出老家,另立门户。这场重大变故的起因我并不清楚,但有两点是确凿无疑的:一是他父母已经过世,无人为他主持公道;二是他与兄长之间产生很大怨恨,以致被扫地出门,“只分得店屋半间,废钱数十枚而已。”
当时父亲只有四五岁,奶奶让他拿着废铜钱去找族人换几枚可以流通的硬币,用来买半两菜油点灯。他跑了两三家都吃闭门羹,因为大爷爷早已吩咐拒绝调换,最后他只得哭哭啼啼回家。那天晚上伸手不见五指,他也没什么东西可吃,饿着肚子就睡着了。我相信他幼小心灵所受的创伤是深巨的。可是长大以后,父亲对大爷爷一家却很照顾,凡事有求必应。大爷爷过世,他照样披麻带孝,哭得如丧考妣。我知道这一切发自他纯良的天性,同时我也觉得他遇事过于隐忍,缺少一些豪迈爽朗。
爷爷自立门户时,已过而立之年。身处绝境,他反而发愤起来,硬是凭着半间门店翻身。仅仅过了四五年,他的南货店就可以和兄长平分高下了。随着地位接近,两家关系逐渐改善,子侄之间也重新往来。但是爷爷再没有搬回族中居住,并且发誓要让孩子好好读书,以博取功名,摆脱家族几百年来“非农即商”的命运。】
根据族谱,我家祖上最近一次“显贵”是在800年前的北宋。此公做到了类似于太尉的官职(不是高俅!),因此被族人尊为“太祖”。“太祖”之前则查无可考,大概也没出什么像样人物。“太祖”曾与宋徽宗一起被金兀朮掳到番邦,后来脱难逃回(不是秦侩!),打算组织敢死队去营救老皇帝,这当然是匪夷所思之举:几十万正规军都办不到的事,还能指望几十名特种兵?就算个个都是八十万禁军教头也不中啊!再说宋高宗刚刚即位,要是把老爹救回来,这龙椅归谁坐啊?所以他对此事没有兴趣,不给任何人力物力支持。“太祖”无计可施,想着宋微宗在塞外受苦,觉得有负君王重托,却又不能杀身成仁(那就没我了!),只能坐在家里望北而叹,最后终于成了作家,写了一本类似于《老烟记事》的回忆录,流传于世。
金灭北宋后,“太祖”携家眷南下避乱,隐居浙江温岭,逐渐繁衍出我们这个家族。
2013-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