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份写的文章,现在发出来,觉得还能读读。
两年前,现任英国外交大臣威廉•黑格宣称,他自己,还有首相卡梅伦和财政大臣奥斯本是“children of Thatcher”。在当时,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政治行为。两年前的大选,是一场拉锯战,保守党虽然民调占优,但是没有必胜的把握。当时人们怀疑卡梅伦是一个没有自己的意识形态和政治立场的实用主义者,在这样民意不确定的局势下,黑格将保守党的铁三角与撒切尔夫人捆绑在一起,是有点冒险的。
首先,新工党给英国带来了变化,或者说,撒切尔改革,新工党摘桃,现实中的撒切尔夫人进入风烛残年,人们对于撒切尔主义的实惠已经淡忘。就在保守党上台之前,害怕的是选举巫师布莱尔,任何对撒切尔夫人题材的使用,可能会遭到布莱尔的算计。这样的恐惧心理一直蔓延在当年新工党内部逼迫布莱尔下台前后,直到布朗上台,保守党才确信去掉了一个心腹大患。有趣的是,布朗上台之后,还特地邀请撒切尔夫人去了一趟唐宁街10号。战术企图相当模糊,一如他的政治风格。
在那场选举中,撒切尔夫人已经失去了拉动选票的强力,英国民间,特别是非保守党支持者对于撒切尔夫人的恶评,已经成为一股稳定的政治舆论潮流。黑格的行为可能造成一个错觉:此时新一代的保守党,这批60后的“撒切尔夫人的孩子”在21世纪了,还需要回头,唤醒20后政治家撒切尔夫人的辉煌,这表明他们自己政治功力可能存在某些缺陷。
那场选举结果也证明了这点,保守党没有取得法定多数,不得不依靠联合自民党,来组建联合政府。那种80年代的保守党或者90年代新工党压倒性多数的胜利,已经不复存在。英国政治进入了一种没有绝对优势的僵局,这是传统的两党轮换制最担心的地方,这也是一种政治迷惘的状态,不列颠又慢慢地回到了历史某个节点,这个节点是丘吉尔之前被德国赶超的时段,也是80年代初的衰退,现在是2007年金融危机后的政治低迷期。即使是90年代的新工党,尤其是布莱尔本人,其实就是撒切尔夫人在工党的翻版。
当迷惘与犹豫出现的时候,僵局无法被打破,对于不列颠的未来,人们缺乏信念,撒切尔夫人,作为一种政治信念和可能性,就被重新提起。撒切尔夫人的逝世,除了哀悼之外,将会激发英国人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在某种程度上说,她的逝世,对于保守党大选来说,是一件好事,激发英国人重新审视保守党历史,似乎并不是那么糟糕。而且,它告诉人们,工党对撒切尔夫人的看法,依然就纠结与自己当年失败的历史。保守党可以趁机,把今天英国新工党的成功归结为撒切尔夫人所奠基,从布莱尔手中夺回自己的正统。
失去撒切尔夫人的孩子们
然而,撒切尔夫人真的走了,不仅仅是保守党,还有工党、自民党,都失去了某种精神支柱,这支柱是前进的动力,也可以是让人继续叛逆的刺激。如果现代社会父母与子女的间隔来看,三十年是一个合适的时段,那么现在这批英国50后或者60后政治领袖都是20后的政治家撒切尔夫人的孩子,他们爱她,或者不敢恨她,就好像孩子对待母亲一样。
今天,大英帝国不复存在,连不列颠也岌岌可危了,苏格兰要公投,决定是否独立,新工党时代引以为傲的北爱尔兰和平协议,慢慢失去了药效,最近两年北爱地区至少出现了三起恐怖袭击和一场是否悬挂英国米字旗的风波。几乎与笔者谈及英国未来的朋友,都会说我们是一个正在没落的国家(a falling power)。
长期以来,英国政坛缺乏撒切尔夫人一样的人物,政治风格失去了观赏性,陷入了庸俗的事务主义趣味,人们关注每日议程,让戏子来教政客如何保持公众形象,民众被突发新闻所轰炸,严肃俄政治思考日益屈服于spin doctor文化,总之,政治从一种奢侈的贵族消费品,日益麦当劳化。与撒切尔夫人不一样,今天的政客们,越来越担心的是媒体和在线评论是不是喜欢他,而不是坚持自己真实的想法。
所以,当笔者看到一幅照片,英国独立党党魁法拉奇,在撒切尔夫人逝世之后,在她的故居前,举着她的画像留下了一张照片,他的眼睛有点发红,这令我对缺乏亲近感的政治人物有点同情。在英国这么多年,笔者第一次看到这位带有硬汉色彩能言善辩的前记者唯一次感情流露。这位英国右翼民粹政治家,以撒切尔夫人继承人自居,尤其是与她的欧盟立场。
英国独立党的存在,从政治市场来说,是给工党和保守党底层支持者的备选。两大党的底层支持者,缺乏中上层支持者相对丰富的社会资源,一旦觉得自己的利益受损,会毫不客气地变得排外和民粹。法拉格和他的政党今年开春以来,一直春风得意。在2月份一次增选中,英国独立党从保守党支持者那里拿到了大量选票,阻止了保守党候选人赢得当地议员席位,显示了自己的实力。这也意味着,在下一届大选中,即使他们不能够增加自己在西敏寺的议席,也有足够的实力,在个别地区给保守党制造麻烦。所以保守党必须考虑一些政策妥协,以换取英国独立党在大选中支持。要知道,现在的保守党并不是拥有法定多数的议席,失去任何一个议席,就意味着自己可能丧失多数议席的地位。
英国独立党人对撒切尔夫人的哀思,是真挚的。就好像另外一批人对撒切尔夫人的憎恨一样的真实。在英国西南部重镇布里斯托,死讯传出当天晚上8点,当地有人在街上摆开桌子庆祝,在英格兰北部,有人打出牌子,“那个泼妇挂了”,苏格兰人民兴奋多过哀思。这些英国政治中的左翼人士,已经失去了组织起对现存制度的有效的攻击,但是他们的愤怒,则显示了撒切尔夫人在当代英国政治中的复杂性。
撒切尔夫人具有的复杂性,对于英国政治影响,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铁娘子”所能够涵盖的。她的运气、决断力和政治动力,是整个80年代英国政治的缩影,这缩影是不列颠与世界抗争的浓烈一笔,讲述了这个岛国命运,让人明白一个国家的盛衰并不在于大小,而在于勇气、意志和智慧。
循道宗与小业主的儿女
1924年,玛格丽特罗伯茨出生在英格兰林肯郡的格兰特汉姆。英格兰一般分为伦敦、约克郡(谢菲尔德)、东北(纽卡斯尔)、西北(曼彻斯特)、中部(伯明翰)、东部和西南部(布里斯托)。林肯郡在中部英格兰的东海岸,与外部相对隔绝,这个郡到了21世纪才有与英国高速公路网连结上,其内部交通基本上是靠普通公路。
撒切尔夫人就出生在林肯郡的格兰特汉姆,在英国有很多以“汉姆”(ham)结尾的地名,“汉姆”是农场的意思。球星贝克汉姆,可能暗示他的祖先是来自英格兰一个叫贝克汉姆的地名。这是一个特别小镇,在英语里面叫market town。类似于汉语里面的“墟”,在英格兰有很多这样的小镇,它们往往在罗马时代的英格兰形成,四面八方的村子里的人定期到这里交易,使得这些小镇成为一个商业和文化据点。格兰特汉姆也是。更加有趣的是,这个小镇,是世界上仅次于伦敦的招募女警察的地方。不难想象撒切尔夫人的女强人形象与这个小镇有着密切关系。
撒切尔夫人的父亲,是一个虔诚的循道宗牧师。他还有两个身份:杂货店老板和镇议员。这位小镇强人也许压根儿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会成为世界的铁娘子,自己的孙子为了控制一个国家的石油和矿藏,不惜出钱发动一场政变。但是这些结果,与他的人格和对子女的影响,有着某种联系。年轻时候的撒切尔夫人,是一个勤奋而略有些不合群的女孩子。她父亲的循道宗的信念,对于她的为人处世打下了深刻的烙印,甚至你会发现,撒切尔夫人的治国理念里,就是把所有的人当作她父亲一样的小业主,为了自己的家庭努力工作,毫无懈怠。
循道宗,也叫卫理会,是英国基督教里重要的流派,也许仅次于官方的圣公会。圣公会作为基督教的国家代表,往往与英国贵族走得很近,对于社会的中产阶级,长老会是他们分享宗教体验的俱乐部。而循道宗,才是小业主和平民的会所。循道宗的创始人是一位有趣的英国牧师,他叫约翰•卫斯理。在英国18世纪的基督教中,圣公会的信众是上流社会,来自于苏格兰的长老会,更加受到新兴资产阶级青睐。而循道宗更多时迎合了手工业者,小业主和穷苦大众的心态。
然而有趣的是,如果聆听撒切尔夫人的演讲,观察她的举止和妆扮,你几乎忘记了她一个相对平凡的家庭背景。出生在1924年的撒切尔夫人,英国维多利亚时代保留的阶级观念已经根深蒂固。1950年,撒切尔夫人首次当选议员,年仅25岁,在1979年她成为首相,也只有54岁,从当选议员到成为首相,她紧紧用了三十年时间,这在当年的英国是一个难以想象的奇迹,或者说是一个谜。
在这并不算漫长的通往首相的道路中,撒切尔夫人走出了自己的家乡,在一个男性社会里显示出了强悍的抗争力,而这背后除了她的家庭与信仰之外,还有就是她自己的丈夫。
作为政治武器的家庭
撒切尔夫人的崛起,也许比她在后来改革英国和国际政治中的表现更加值得探究,几乎她所有的成功与失败,都是早年政治冒险的延续。
早在撒切尔夫人在牛津大学攻读本科时候,她就参选保守党协会主席。英国的校园政治,与中国差不多,学生会主席和各大党在校内协会的主席,都是未来政治人物的摇篮。毕业之后,但是迫于生活压力,撒切尔夫人靠自己的专业,到一家食品厂研究冰激凌配方。
与此同时,她积极参与政治,经过两次参选失利,终于在25岁那年,如愿以偿,赢得了议员的职位,这是在英国正式进入国家级政治的开始。在这三场政治博弈中,除了她的热情与才华,她还得到了自己丈夫的资助。
丹尼斯撒切尔是一位前英国军官,退役之后从事石油业,成为一位百万富翁。这位典型的英国绅士,比撒切尔夫人年长十岁。在遇到撒切尔夫人之前,他有过一场婚姻。那场婚姻是一场令他伤心的往事,一对年轻夫妻,因为战时的聚少离多,导致分手。这场婚姻在丹尼斯内心留下了深深的阴影,甚至他与撒切尔夫人的子女,也是成年之后,知道父亲的这场婚姻。
丹尼斯对撒切尔的爱,简直是毫无条件的支持,他资助撒切尔夫人去攻读律师资格,鼓励她从政。在所能看到他与撒切尔夫人公开场合露面的资料中,他永远是那位和蔼微笑的英国绅士。
撒切尔夫人政治生涯,可以说成也夺权,败也夺权。撒切尔夫人发家是挑战希思首相,赢得党内选举。当年那场党争之前,撒切尔夫人告诉丹尼斯自己的想法,丹尼斯略表惊讶之后,就鼓励她参选。撒切尔夫人的离任,也是因为在党内选举中,第一轮没有彻底击败对手,让党内反对派受到鼓励,出现了众叛亲离的崩盘局面,使得自己主动辞职。在她离开时候,丹尼斯平静地站在她的身边,撒切尔夫人流泪的时刻,是丹尼斯的微笑,让人觉得这样一个从巅峰到谷底的残局,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
在撒切尔夫人崛起同时,电视媒体在西方政治中扮演了越来越重要角色。撒切尔夫人也是最早把自己的家庭生活披露给公众的英国政治家,她还参与过一期政治讽刺肥皂剧《是的,大臣》的演出。如今,评论撒切尔夫人时候,有评论谈及她的家庭与事业的不平衡,甚至认为前者是一个悲剧,如果仅仅谈撒切尔夫人的儿子马克,也许有一定道理,他是一位麻烦制造者,却又常常需要母亲的权力来帮自己解决麻烦。但是谈及撒切尔夫人与丹尼斯相濡以沫的一生,却是一对最成功的政治夫妻。
时代需要政治人格
1952年苏伊士运河危机发生,英法两国在美国的干预下,不得不撤出了苏伊士运河区,放弃了对苏伊士运河主权。这一年撒切尔夫人刚刚进入西敏寺不到两年。从那以后,英国人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国际第一霸主地位。接下来,英国的殖民地体系逐渐瓦解,整个六七十年代,英国的外交主要任务就是大英帝国的奔溃能够软着陆,随着全球军事实力衰退,甚至非洲殖民地的骚乱都需要女王出面来稳定化解。帝国外交分为两块:对待殖民地和强国。为大英帝国收拾残局的,是英国女王,英国让殖民度独立之时,组建了英联邦这个帝国俱乐部,女王称谓这个俱乐部的领袖。
撒切尔夫人所作的是,发展更有实质性的外交网络,就是处理英国与美国、欧洲大陆的关系,这两个关系是放在冷战的格局中来完成的。在英国历史上,外交强势的时代,往往与女性有关,有政治作家这样评论撒切尔夫人的,说是她“拿手袋的博迪卡,有巡航导弹的布列塔尼亚”,博迪卡是历史上反抗罗马人的凯尔特部落的女王,布列塔尼亚是英国的守护女神。在英国历史上,也许只有女性领导人,给英国带来影响力,撒切尔夫人是在与伊丽莎白一世、维多利亚女王在一个序列。当民主把王室的权力更多让渡给民众和他们的政治代表之后,首相成为外交的关键。
撒切尔夫人性感的形象,会触动很多男人的内心,这在男性为主的政治生态圈里似乎是个优势。甚至BBC前娱乐节目主持人罗斯曾经问卡梅伦,你年轻时候有没有拿着撒切尔夫人有过性幻想?英国男性,甚至世界男性如何看待撒切尔夫人的角度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议题。
撒切尔夫人在英国政治中,地位是非常独特,第一是她的身份,惟一的女首相,也是近代以来任期最长的首相;第二就是没有哪个男性可以象撒切尔夫人那样对待自己的男同事。撒切尔夫人也是一位很有威严的职业女性,她喜欢别人称呼她“撒切尔夫人”,而不是“玛格丽特”或者“麦琪”,在她的内阁中没有女性,人们想一群工蜂一样为她工作,在撒切尔夫人执政后期,她差不多从一个首相,变成了总统,对于内阁同事表现为高高在上。性感与美丽,一旦与威权结合在一起,那将是一种致命的独裁。由于政见分歧,也因为政治风格变化,在1990年,撒切尔夫人下台之前,她两位重要的政治盟友公开与她决裂,直接引发了针对她的党内选举。
在撒切尔夫人逝世之后,在英国不同地区,人们反应是完全不同。严格地说,撒切尔夫人不是一个英国人(British),而是一个英格兰人(English),她的兴趣点似乎都在盎格鲁撒克逊人身上。苏格兰独立党党魁,也是现任苏格兰第一大臣萨蒙德这么说,“所有的苏格兰人都反对她,在这个意义上,她把我们团结在一起。”在爱尔兰,人们无法原谅撒切尔夫人对待北爱的军事镇压,以及在爱尔兰共和军囚犯绝食风波中,撒切尔夫人毫不妥协,导致多人饿死。这仇恨具体表现为爱尔兰共和军在198*年,炸弹袭击保守党。来自威尔士的工党领袖和改革者基诺克,他的政治黄金时代一直处在与撒切尔夫人的竞争中,这位新工党教父式的人物,在撒切尔夫人逝世之后,说这个女人是英国的灾难。
其实,爱尔兰人、苏格兰人和威尔士人都是凯尔特人,英格兰人是盎格鲁撒克逊人,这点也可以与撒切尔夫人对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这样些国家的喜爱之情,表现地淋漓尽致。甚至在欧洲,她对同是日耳曼人的德国表示亲近,程度远远超过了对法国人的兴趣。
很难说,撒切尔夫人这个题材在今天的政治评论市场中,会持续下去。她所代表的强硬、保守和冷酷,与今天的普世价值、多元文化、同性婚姻、大社会这样的主旋律,在气质和趣味上极其不符。而笔者甚至认为,后一类话题是当代政治的腐蚀剂,它销蚀了一种叫做“政治家人格”的东西,割裂了内在信仰与外在行为的联系。在当代社会,检验一名政治家的标准,不是看人们怎么热烈地爱他,说实话,这样的政治家在西方已经绝种了,而是对他的痛恨多么诚挚。在今天英国政治中,这样的政治家越来越少,在世界范围内也是不多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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