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王之王 第八十二回 参商自古永相望
昭元那一招本是虚招,实在无跟这血魔对掌硬拼之意。当下他趁血魔要冲来一拼之势,猛然撕下旁边一大团锦帐,朝血魔劈头盖脸盖了过去,自己却身若飘鸿一般急冲血魔身后,奋起力道朝墙上撞去。
昭元一见是那个真血魔,心中便知今天不但逼不了周王,反而连自己身家性命都有极大凶险,因此立刻便要退避。他知血魔武功本来就高过自己不少,轻功也略有殊胜,若是自己被跟上,那么便会难以摆脱;如再加上那些一群群虽然无用、却也能缓些来势的卫士们的阻拦,自己定会情势更加危急。因此他便要借此一机,缓血魔一缓,自己从其身后窜出。只要自己能利用这间隙和混乱迅速藏起,便有可能逃过这一劫。因此他虽一时看不到后面有门,不知那血魔是从哪里进来的,但情势已不容细想,便索性运起功力要硬行撞穿后壁。
不料那锦幔还未近血魔身体,便已波的一声,凌空裂成了两半分开,丝毫也没能起到蒙蔽血魔之用。那血魔身体半空一折,那两大片撕裂的锦帐反而象极硬之物一样,成了他借力之物,反而立刻便能半空探爪抓向昭元,竟没损失分毫之刻。昭元大惊,更加运足气力侧身于肩拼命朝墙上撞去。只听砰地一声闷响,他整个人都似乎撞在了铜墙铁壁上一样,全身骨节都象要散架一般,眼前金星狂舞:原来这后壁竟是一整块极大的厚厚铸铁。
那血魔如影随形,一爪已自抓到昭元身后不足三尺处处。昭元厉喝一声,返身咬牙硬接。砰的一声大响只后,昭元心头烦恶欲吐,显是内腑已受剧震。那血魔吃这一反击之力,身形微顿,但立刻又飞腿朝昭元横扫过来。昭元急忙身体如壁虎一般,贴墙急滚数滚。
那血魔一脚踢在铁墙上,竟然将钢铁之墙也硬生生踢凹了一块,而且立刻折身复向昭元抓来,这一踢丝毫没能令他之脚受伤。昭元全身疼痛欲裂,根本无暇思索,一指发出,正中那血魔之爪。只听一下嗡嗡的金铁交鸣之声,那血魔显是戴了精钢手套之类。那血魔更不停留,身躯如一团火一般,竟然连眼睛都似乎也红透了,猛然变爪为掌,便要直击昭元腰眼。
这时昭元已然趋近那九华芙蓉帐旁,伸手抓过一大团帐幔挡在自己面前。那血魔忽然见又一团物事向自己逼来,本能地又一下先行发力,要将其劈开。待其掌之余势及于昭元之身,已是衰了许多,但依然将昭元打得几乎吐出一口鲜血。
昭元得到这宝贵的喘息,整个身体猛然一个千斤坠的功夫,要将那床压塌。不料那床却纹丝不动,只是厚厚的锦褥被他身体压低了许多,原来床架也是钢铁所制。昭元大惊,眼见这儿一下反而身体受限,情急之下猛然一指戳去,另一手却一把抓起床上的那名被被子裹住的宫女朝血魔掷去,以期阻其来势。那血魔却并不接过,微微侧身避过,只是猛地一扯那锦褥。那锦褥立刻就被拉脱了下来,中间也断成了两截,断处还冒起黑烟。
原来昭元已防到他如此,首先便用内力震碎了自己身下的几层锦褥。血魔伸手而扯时用力甚大,自然立刻断裂。这下便只有那周王被锦褥带着被带了过去,兼又冒起轻烟,一时间满室布幔飞扬,黑烟弥漫。昭元两脚一勾,立刻反带住周王,翻身擒住,厉声道:“你再过来我就杀了他!”话音未落,那血魔已自又扑了上来,似乎根本不管他什么威胁。
昭元大惊,连忙推开周王,自己猛地纵身飞跃着地。与此同时,他已大喝一声,将那铁床整个掀起,砸向血魔。那血魔一掌击去,室中立刻起了一阵巨大的嗡嗡声,那厚重铁床被血魔击得平飞过来,却终于没有被击破。
昭元根本不敢停留,才一掀起铁床,便立刻冲向自己潜入时经过的那一门。但他猛力一拉之下,那门居然似被从外面扣住了,竟拉之不开。昭元大怒,猛然一掌击去,却又急忙收手,因为他发觉这门似乎也是精铁所铸。显然,这整个房间已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
那血魔已从被铁床硬砸的震颤中恢复过来,红影一闪,便已又到了昭元面前。昭元腾身而上,将那被撕剩的布幔一团团又撕下来,每一次都是掷下之际令其着火。那血魔丝毫不惊不惧,那些布幔每一接近他掌缘,便自散开,对他阻势甚微。昭元绝望之下上探室顶,却见也是一样的精铁所制:难道自己今天,已经彻底地掉进了圈套?
昭元只觉头脑中阵阵绝望,忽然放弃了再想逃跑之念,猛然不顾一切凌空下击,而且正是他先前竭尽全力想要回避的硬拼手法。那血魔似乎微有措手不及,急忙变招相迎。二人一上一下硬硬对撞,砰地大响后,血魔坠地复起,这一次却是全掌而上,要真正与昭元对掌。
昭元绝望之意既已主导,脑中便索性要不顾一切跟敌人血战一场,死也要让敌人耗尽全力。因此,他自然更是毫不相让,猛然又是全力凌空下击。只听又是轰然大响,昭元整个身体被击得直撞室顶。但昭元返身一登,肩头与腿同时接上室顶,却又借助此势,第三次凌空下击,竟似根本就没觉痛。
昭元现在已是不顾一切,只求自己之死也能让血魔累成真正内伤。只要能令其功力长久无法恢复,从此不能再害人,那么就算自己没有完全白死。因此,现在的昭元已是什么都不顾了,拼命要跟血魔力拼耗生命之根本。
这等之法乃是两败俱伤之法,若是二人都拼尽全力,只能是二人都受严重内伤,而且很可能终生都难以全复。但昭元已有求死之念,自然是要以自己一死,来逼血魔也受极深重伤。因此,昭元拼命用天竺自虐术来阻止自己体感受痛苦,疯狂拼命之下,反而似是越战越勇,功力也是更盛。
那血魔从来不在敌人硬拼之前退缩,自然也是全力相接,殊死硬搏。昭元全身已如木头人一般,几乎完全没了感觉。他每一下都不顾一切地借助从上击下的些微优势,竭力而拼,绝不给血魔以任何休息机会,更加无法给自己以任何休息机会。
昭元这时的殊死相拼,其实已经类似传说中天魔解体神功之类的邪功。简单说起来,就是要用必死之心,换取昙花一现的非常之力;用极度的自虐,来换取短暂的不觉疼痛和全不自爱顾,用以给强敌最后的重创。总之,这乃是先已伤己、再求伤敌之法。虽然昭元本身并未练过邪功,但他武功已然极高,对这些道理自然是早就了然于胸。如今他必死之志既明,自然本能地便用了起来。
那血魔和昭元连对十余掌,每一掌都是二人平生功力的全力相搏。渐渐的,血魔也有了不支之象,竟然在又一次对掌之际,首先吐出了一大口鲜血。昭元却势如疯虎一般,脸色已隐隐约约泛起死人般的青绿之色,却居然就是没有半分要吐血之状,依然是一下下地极力逼血魔接掌。
要知以昭元功力,若不用这等生死之法,此等殊死硬拼之下,不上五掌,便会被血魔震得昏迷。可是如今,他却已经完全象是一具僵尸,全不知所觉之痛;一言不发之下,只是一下下拼力发掌,竟反似越战越勇。
忽然间那血魔长啸一声,脸上也泛起了青绿之色,掌缘白气蒸腾,一掌排山倒海般击来。昭元只觉整个身体的每一处肌肉骨骼,都被血魔这一掌给震得散成一团,竟然连那自虐之术也控制不住那剧痛的感觉,脑中忽然有了一阵难得的清醒。
他见这血魔在面临生死之危时,竟然也有类似的邪中之邪的拼命神功,心下一阵凄凉:我本来还以为,自己虽然一死,却毕竟还是能够让血魔再也无法保持先前那样高的武功。可是现在看来,他受损未必很大;只怕我死后他修养些时日,所剩武功依然为世人难制。我这死的意义何在?难道就只在于我从此摆脱了那许多痛苦么?
昭元脑中迷糊起来,却又清醒起来,似乎自己正处于一处真正的生死界限,已经弄不清楚自己是属于哪一边多些。自从自己艺成以来,虽然亦常失败,但还从来没有任何一次能象这次更接近死亡的。这一次血魔不但将摧毁自己的肉体,还要对那已经被心痛摧毁得风雨飘摇的精神,给予真正的最后一击,让自己真正永远万劫不复。
昭元的身躯重重被撞在室顶上,可是血魔开始拼命时那一击的巨大痛苦,几乎已将他彻底震得感觉无法控制,这一撞的疼痛,自然根本不算什么。金星乱舞中,昭元仿佛看见血魔在坠地复起之时,似又吐出了一大口鲜血,身躯也已不再那么沉稳了。昭元心头似乎一阵欣喜,似乎找到了某种渺茫的价值,但更多的,却依然是阵阵悲哀。
他只觉得眼前似乎出现了一片朦胧的幻象,片片彩云之中,那久已随云夫人的确认而消逝了的妈妈,正在朝自己招手,要将自己正式领入下一个轮回。现在的他,已经无法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只是自己在临死前对自己本能的安慰。那血魔的身躯又扑上来了,可是昭元已经完全没有任何气力来接他这一掌了。他终于彻底地闭目松身了,坦然地任凭身躯自落入他的魔掌。
身下一声更大的轰响,几乎就已经将昭元震入了冥界。可是当他张开眼睛,想要看看冥界的第一眼的时候,却吃惊地发现,自己看到的居然还是那一切的一切,自己居然还有感觉,还能听见,还能看见。他惊奇万分,身躯落下时极力扭头一看,却见身旁掌力纵横,一个微微臃肿的身躯,正自和血魔的红影旋风一般地全力相博。难道那救自己的人,竟然就是周王?
眼前的一切,再加上周身的剧痛,使得昭元头痛欲裂。直到他身体猛地一砸一震,他才知道自己已经重重砸在了地上。可是他居然没有昏倒,反而能侧身细看那全力又搏的两人。不错,这和血魔力搏的人,正是那个被自己以为昏庸透顶、被酒色淘空了身子的周王。
这是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昭元只觉自己几乎就要被这疑问压得晕迷过去。开始血魔出现时,他十成十地觉得周王和血魔有真正的关系,甚至怀疑其这个周王就是幕后的主谋,也是血魔的真正主人。可是现在看来,他们又是的的确确在性命相搏。这又是为什么?难道现在还要演什么戏,来给自己这个重伤之人看么?
昭元咬了咬牙,极力忍住痛苦,勉强爬起身来定睛细看。只见周王的身体居然越来越没臃肿之态了,每一发掌都是那么的浑厚有力,而且都丝毫也不输于自己。同时,周王身法又灵动缥缈,始终都在避免和那血魔硬性对掌。而血魔在运起那搏命之功后,似乎也已失去了先前的灵活和思考。现在的血魔,每一下都象是杀红了眼,尽力要去使足大力,可是却每一下都无发击实。显然,周王已然占了很大的优势。周王两眼中的光芒越来越盛,越来越轻松,越来越是得意,而且也似乎越来越是熟悉。昭元只觉脑中翻江倒海一般,忽然失声喊将出来:“你是宫之奇?”
那周王大笑道:“小子还有些眼力。”说话间不再跟那血魔纠缠,忽然口中一股黑烟冒出,直冲血魔鼻眼。那血魔躲避不及,直如昭元当日一样身形顿缓,啪地一下被周王一掌击中。他身体似乎还想竭力翻起,却已软软地没有力气。周王哈哈大笑,身手一指凌空点了血魔晕穴,便笑吟吟地走近昭元,低下头来看他。
昭元只觉许许多多的难解之事都有了答案:怪不得宫云兮被擒后一点也不害怕,怪不得自己和宫云兮通过地下暗河逃出时,他能够那么快找到自己,还坚决不肯去管血魔人蛊之事。他们爷孙俩,根本就跟血魔他们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怪不得周王被自己擒住时一点也不害怕,怪不得他知道自己今天要来,怪不得自己会稀里糊涂地钻入了这一个铜墙铁壁的牢笼之中。这所有的人中,从头至尾,简直就根本只有自己一个才是真正的大白痴。
昭元冷冷地注视着周王,那周王却是笑吟吟地注视着他,忽然道:“年轻人,你现在明白,为什么寡人不能在你面前屈服吧?你是我那干孙女的夫婿,却怎么敢逼太老丈人向你这小子低头?”昭元冷冷道:“你还要演戏演到什么时候?”周王面色一变,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昭元冷笑道:“你不是宫之奇,宫之奇根本就不存在。宫云兮的宫乃是取自宫廷的宫,是不是?”周王冷笑道:“你倒也不太笨。你现在明白寡人为什么不肯赐婚了罢?”
昭元不答,心头却是剧烈翻滚,万念杂陈。周王笑道:“寡人这干孙女,打从出世便为寡人亲养,虽然没有正式封公主,但实可说是寡人之掌上明珠。她嫁于诸侯之家已是下嫁,又何况你那诸侯之臣子?这岂不是太委屈了她?不过呢,你倒是可以考虑考虑。寡人本来还有些舍不得,但见她对你已是情深难制,那也只好由得她。你若是能够好好行过朝觑之礼,顺君臣翁婿之情,自然便可以娶她回楚了。”昭元冷笑道:“从此我身边便多了一双耳目,况且这个消息一定会‘不经意间’流传极广,使得普天之下人人都知我是君夺臣妻。对不对?”
周王面色微变,但立刻又自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你以为寡人如你想的这般卑鄙么?云兮眼高过顶,你不是不知道,你身为诸侯中之强者,又是年轻有为,她嫁给你才算是正礼。嘿嘿,你既然乖乖叫过我爷爷,我自然不能让你白叫。”
昭元嘿嘿冷笑,正要反驳,忽然心头一动,就象是突然间发现了什么一样,死死瞪着周王看。周王哈哈大笑道:“乖孙子,你现在才看出来,寡人很早以前就当过你爷爷么?你我缘分深重,说起来,我对你可也算是一直青眼有加。”说着眼中光芒又变,竟然极象当年那个扮作饿得快要死的讨饭人,后来却又求昭元叫自己爷爷的太师祖。
昭元简直就象是看见了鬼一样,忽然嘶声道:“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要害我?你把太师父骗到哪里去了?”周王微微笑道:“我没有骗你呀,现在寡人是想把孙女许配给你,你当然应该叫我爷爷,这怎么算是骗你?至于你那个太师父,既然有那么多你太师祖出没的消息,他只怕还在那座大山里面乱转着呢。我可告诉你,我想把孙女嫁给你,这可是认真的。我这孙女这么美,给你做老婆那是天大的荣幸,怎么说是害你?”
第八十二回 参商自古永相望(二)
昭元死死瞪着周王,简直就象是要把周王嚼成碎片吞下去。然而,他知道周王绝对不会轻易把真正的用意直告自己,忽然冷笑道:“是么?那我王后置于何处?我更置宋文昌于何处?”周王道:“你自然有处可置,哪里还用得着问寡人?”昭元摇了摇头,缓缓道:“不,没有地方可置,没有地方可置。君夺臣妻,天下之大,尚且无置我之地,又怎能有地方来置他们?”
周王悠悠道:“陈府方面,寡人自然会给陈夫人一个新女儿,必一样美艳动人。宋文昌必是欢喜还来不及,只要我们都不说,世人谁能知道?”昭元摇头冷笑道:“现在是没几人知道,但等我一娶到宫中,立刻便会无数人知道了。我骗不倒你,可是你也莫以为,你就能轻易骗得倒我。”
周王笑道:“你曾笑寡人不知变通,却不知最不知变通之人,其实正是你自己。你明知如果你不答应,就会成为跟这个血魔一样的人蛊,难道还不知道哪怕是假装答应一下?”昭元哈哈大笑:“好一个假装答应?是不是这样一来,就会让你将我做成人蛊时省许多功夫?”
周王摇头道:“寡人是见你少年英雄,有心把这宠上天去的干孙女许给你,你却总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寡人若把你做成人蛊,不过是多一个人蛊而已。可你如能亲自来向寡人行朝觑大礼,却可令寡人社稷蒙光,诸侯敬畏。寡人自然会大加赏赐,甚至可以将你楚国之位升为公爵侯爵,这岂不是两相便利?”
昭元冷笑道:“只怕你野心不只是为了一个虚名。你故意命陈夫人不拒宋文昌正式婚约,让无数人得知,然后又来引我入套,根本就是想造成我君臣不和,民心涣散,社稷不稳,是不是?你自以为宫云兮魅力无限,只需我稍露半点犹豫,你令她来与我相见,便可令我把持不住,造成既成之实,从而再无法反悔,是不是?你以为她真能令我把持不定么?”
周王哈哈笑道:“你以为在她面前你真能把持得定么?”
昭元见他身形飘忽,已是全无臃肿之态,忽然心中又是一惊,脱口道:“你是不是就是那晚……那晚的黑衣人?”周王微微一笑,道:“你心中有鬼,自然日日有黑衣人出没于你眼前心间,以行你光明正大之时不敢行之事。如今寡人顺你之心,成眷属之美,乃是天德,你又何必如此固执?”
昭元冷笑道:“你别费心了。我都已经发过真正的誓言不娶她了,你以为我会轻易废弃誓言?”周王微笑道:“对你来说,这誓言还不是一句话而已?你一生不知说了多少谎话,难道这一句就偏偏这么真么?你先前擒我时,笑我不知情势,可现在你自己却偏偏是愚蠢之极。你当知道你若是不答应,寡人立刻将你做成人蛊,那可就真的万劫不复了。而你若是答应,那么你还有可以一图反复的机会。你便这么不通利害么?”
昭元幽幽叹了口气,道:“不是我不通利害,而是实在太通你的利害了。即便我答应,你还是能将我做成人蛊,只不过是一种能够勉强上朝处理政务的人蛊。那时候宫云兮垂帘听政,指挥于我,实在可谓天衣无缝。你唾手可得这么一大强国之势力,以后你周室重新威行列国,便会容易许多,是也不是?”
周王面色不变,只是摇头笑道:“笑话,笑话。周自来以德服人,哪里会有你这等之龌龊之想?你多心了。”昭元冷冷道:“数十年前,你二弟叛乱,其实根本就是你自己故意养成的,对也不对?你周室久无战事,不好找借口治兵。后来忽然有人叛乱,从那以后,你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好好重建军队,演练士卒。列国也只道你是以防境内之叛,自然不防。界时你南有强楚,身边又已有精兵加人蛊,随便扯几个旗号,攻伐周围的郑、卫、宋等不大不小的国家,便可领有其地。那时说不定便能重新威临四方,重续先周武王大业,是也不是?”
周王道:“说你顽固鄙露,实在是一点都不为过,硬是将一件本来挺美好的德行天下之事,给引申得世俗无比。”昭元冷笑道:“跟你这种人,最好还是先小人后君子,才能免得被利用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你本来可以安享一生,根本不必担心别国侵伐,舒舒服服享受一世,这实在乃是无数人梦寐以求之事。可是你却偏偏放弃了这许多许多,苦苦隐忍修炼数十年,以盼成大业。你能有此大业之志,自然是令人钦佩。但你也当知,周室之失天下,乃是周室自己烽火戏辱诸侯之过,并非诸侯欠周。那一次诸侯们没有群起反叛,学商灭夏、周灭商,对周取而代之,早已经是留足了面子了。如今天下分治已数百年,诸侯大都立国之根已深,只怕不是那么容易就能为你所图。”
周王冷笑一声,却居然并不说话打断。昭元看了他一眼,慢慢道:“我知你其实很想听,但我还望你好好地听进去,为天下人和你自己多谋利益。当今天下强国,大略为晋、楚、秦、齐,还有吴、越、燕等等。他们都在周室外围,乃是环伺之势,而且各各势力并不相差很多。天下以楚地大,以晋人多,以秦为勇,以齐为富。秦弓楚弩,吴戈越剑,乃天下四大军阵利器,却都不产于周。你自己也知即使你真控制了我,也难以令楚国上下全心为你打仗。楚国有楚国之利益所在,若是逼得过急,一定会有人篡我这个能上朝的人蛊之位,你还是什么都得不到。因此,你还是觉得许多还是要靠你自己之力。只是周人多少年来已经习于安逸,修仙风气很盛,不喜战阵,这便成了你要怋灭人性、训练人蛊之原因。”
他顿了顿,又道:“你明知军中使用人蛊,容易导致屠城之事反复发生,却还是要用,可见你心之切已是志在必得,已经不顾一切了。只是无论你先前隐藏得多么好,你首先侵犯的,也只能是那些对周室还算恭顺,也不大对周设防的郑宋卫等临近中小之国。而一但你有其地,四面大国诸侯必定震恐,肯定有不少人能猜知你之用意。各国畏惧之下,必定联兵合围而攻。你人蛊再勇,终究数量不可能几千上万,耗得几耗之后,你还是得完蛋。而这一次诸侯们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你,一定会相约瓜分周室最后的国土,甚至你之脑袋也是难保。你现在完全可以养尊处优,称王天下,舒服一世,又何必去不惜冒引发列国屠城报复的骂名,冒这种不值得的大险?”
周王冷笑道:“当今天下诸侯虽强,但却正是中衰之际。齐桓之后,诸子相争,齐已中衰许久。秦穆用三良殉葬,国士离心。晋为灵公掌政,竟然以弹弓弹人目,视人命如草芥,近日来更是连换二君。而你楚国更是暗疾极多,包括你这个王位怎么来的,也不用寡人明白说出来罢?如此乱世,正是我大周中兴良机,怎说是不值得冒险的机会?”
昭元道:“列国虽然主上有缺,但毕竟国力尚在,且忠臣良将都是不少,岂是那么容易能被征服的?当初齐战东夷,晋敌北狄,秦为扫除西戎,楚为镇服江汉,哪一个不是艰难险阻?至今这几国国国人尚武,人人带刀佩剑,民气远非周地可比。这几国可说一令之下,立刻便能由民转军,根本不患兵源。尤其是晋,虽然是与你周室同姓,但从来也无人真正当回事,更根本不会因此就对你周事忍让。当初自恃为晋同姓、不会被晋灭的国家一大群,现在还剩下几个?本来列国之所以不愿加兵于周,不过是因为利益相对风险来说实在不大,容易被其他国家趁机联合起来攻伐,这才让周室生存至今。如今周忽然要自己成为天下大国之敌,那各国还不立刻联合起来抢分其地?周还能生存么?”
周王冷笑道:“天下间事,又哪里有一定之准?无数以少胜多之战,不都摆在那里么?若是都按你这么说,两军对峙连仗也不必打了,彼此数数对方有多少人多少盔甲武器,另外一方就乖乖投降算了,还打个什么劲?若不努力,当然什么都是不可能,可若是努力,世上有什么不可能?就你这点大势之论,简直根本就是鼠目寸光,还不让人笑掉大牙?想当年我先祖文王武王,历经千难万险,一点点加大胜算,终于成就大周伟业。今天下不臣已久,我每日梦中都是盼在如何再镇天下,重振中华,威行世界。不要说四成可能,哪怕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我也愿为之肝脑涂地,无怨无悔。你如此轻蔑,莫非你以为我的事完全不可能?还是说我心志才德不够,比不上你们这些国君?”
昭元见他说到后来,竟似是年轻了好几十岁,就象是那一腔热血积郁了好几十年才发一样,心下也自惊奇。但他立刻便又疑周王是在顺自己之思,企图悄然解除自己思想上的防备,当下便道:“你有志如此,的确是可喜可贺。然而有志如此,却还需有力如此、有势如此,方能真正成功。当今天下列国纷争,如果你要以一个基本上与别国实力相差不太悬殊的国家来统一天下,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这一国的君臣整体水平是上等,而且其他所有国家的整体水平都是下等。如果你想以你是上等,别人是中等,或是你是中等别人是下等,那么只可能是你能不断地积蓄实力,而真要并吞别人,你可能还需很多年甚至很多代。可是当今天下四大国,谁算特别强,谁算特别差?更不要说你这周地实力,根本还无法比得上任何一个强国了。如果彼此相差不太大,那么象你这等之志,若是一意孤行,反而会引发毫无意义的剧烈内耗。那个时候,犬戎、鬼方、朝鲜、月氏、林胡、楼烦、白羊、赤狄、白狄、东夷、南蛮等等等等,即使本来无意中原的,也要变成有意中原了。因此,在当今彼此实力相差不太大的情形下,应该彼此都尽力繁衍人口,向四周开拓国土,传播华夏文化。这样一来,一样可以先准备好威临世界的基础,还避免了自己过多内耗。你年纪已老,又如此激情,我看你要达成所愿,肯定会抑制不住地要过激。我当然不是说你完全不可能成功,但是可能性实在太小。你现在已有周王尊位,至少名义上还是甚是尊崇。你若定要如此而行,其得与其险,实在不相匹配。”
周王笑道:“因此,你便以为世上之事,都应算彼此胜算,凡过半者即做,否则便截然不做,是么?设若一事你胜有六成,我胜有四成,于是我便该直接俯首认输?可是如此一来,你胜便不是六成而是十成十,我那本来的四成胜算也是全然消失。嘿嘿,说起来这可真是一个极好的优势侵吞之法。可惜的是,这个世界人人皆有标准,你估算你胜为六成,我却估算我胜有七成,这却又如何?况且即使你我估计一样,世界也没几个人跟你一样笨。人人都知道胜负之数瞬息万变,多在人为,世界上也才有这么多仗打,结果也才有那么多出人意料。你想以这一席似是而非的话,就来劝我打消这数十年深思熟虑之略,居然还头头是道,倒也实在算是一个歪才。有了你这个人才来帮我,我的胜负之数自然大涨,又怎么可能退缩?况且我便是全然失败,以我之本事,再加血魔和你贴身保护,别人未必能抓得住我,我依然可以隐姓埋名富豪一生。就算连这也不得,却也有你和他之死垫背,有何不值?你一向骄傲无比,该不会现在为了再给我分析利害,又大谈你二人之命远不值我之命吧?”
昭元冷冷道:“你已经是古稀之年,不可谓不透世情。别人有损,于你何利?你竟宁愿人人俱损,也不愿人人俱荣?”那周王冷笑道:“人我为敌,人有一损,自然我即有利,怎说于我无利?况且诸侯不臣已久,损我周室已多,如今不过是要夺回来而已。不要说还有好几成胜算,就算只有一成,我也决不会轻易被你几句言语就侵吞干净。”
昭元看了他许久,缓缓道:“不是要吞没你那几成胜算,而是要劝你更看重那更应该被看重的六成败算。你现在位居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只需一意以德而治,诸侯便不会轻易加兵于你。你享乐一生,那是何等的快活?兵者乃是凶器,若不能有足够之把握,能完全挥洒如意,那便极是凶险。如今你非要以衰周之地,搏四面大国,便如三尺小童要舞丈二铁锤伤人,只怕不但伤不着别人,反而先伤的是自己的性命。这中间的利害,想来你不会不知。”
周王哈哈大笑道:“好笑,好笑,真是好笑之极!我先前派王孙满以德斥你,斥威无用,可现在我却要以威易德。而就在前几天,一个在王孙满面前大言德行无用的人,居然现在又极力大言德行之用,劝我行德。这个世界眼睁睁间的变化,便已是如此之快之烈,你又怎知今日之四成胜算,来日不会变成八成、九成,乃至十成?”
昭元道:“威德本来缺一不可,前时乃是意气相争,自然要各显自己已具之方面,矜夸自己。如今乃是实实在在的利益对搏,一举一动皆关系天下命运,便当各自抛却意气之想,各自安守本分,自取己长,捡取自己所擅长纯熟的来使,才好彼此相安。你定要动以武力,便如一个久已不习惯耍武之人又要耍武,去对付一群久已在武道中日日打滚的强敌。我看这胜负之数其实更加悬殊,只怕还远不到四六之分。”
周王微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自己是一个,要对付的却是一大群?”昭元吃了一惊,脱口道:“你……”
周王冷笑道:“你现在才明白么?我能抓住你为我所用,自然也更能抓住别国国君为我所用。论刚强手段,我自己武功如此之高,兼又有血魔和你相辅,可谓天下无敌。论温柔手段,我有宫云兮这样的天地绝色,难道就只能迷倒你一个人么?她连你都能迷倒,别国那群见色如同苍蝇见血的国君,自然更是手到擒来,只怕根本都还用不着她出马。你所设想的一个对一群的情况,只怕到时候是一群对一个,甚至是所有国君都已为我所控制,根本就无敌可言。你吓唬我,说我不可能过分利用被制国君做出过分离谱之事,那自然是不假。可是当我有许多国君在握时,只要好好分配彼此,根本无需令他们任何一人做出任何离谱之事,便能无形中由我取利。嘿嘿,你现在再想想看,还觉得我的胜算会只有四成么?”
昭元心下万念涌动,只觉周王这话既象是一切尽在囊中,万无一失,又象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周王见他面色瞬息万变,微笑道:“你如今明白了我之强罢?所谓大势如此,你当顺之,而非逆之。你若能明白大势,诚心诚意乖乖归顺于我,我甚至还可把宫云兮真的嫁给你,只用别人去引诱别国诸侯。事成之后,我依然封你为内诸侯,一样荣华富贵一生一世。你先前用以劝我之利害得失,自然也完全可以用于劝你自身。你该不会觉得对我就该有效,对你就该无效罢?”
昭元忽然冷笑道:“你以为,你真的一切都能掌握在囊中么?我看宫云兮只怕不会为你随心所欲而用,而你要利用我,只怕更加不能。”周王哈哈笑道:“她虽不是我亲生,但却是我和王后亲手养大,实在无异于亲生,又怎会不听我话?”
昭元笑道:“只怕情形未必就如你所言罢?若我猜得不错,她和你的关系只怕不全是这样如你所言,她也未必全受你控制,甚至……”周王面色一变,却又立刻冷笑道:“你死到临头,居然还不忘挑拨离间,要行报复于身后,实在是其心可诛。只是你要自杀之类,却只怕已自不行。”
第八十二回 参商自古永相望(三)
昭元微笑道:“我纵然不能自杀,也未必便会让你如愿做你帮凶。你可知我本身便是大祭师出身,抗力超人?我先前曾遭比你更狠的人强行灌顶,那时都还没有发疯,就你也想来对付我?你那些套路,只怕能用来对付别人,要对付我,却是太难。或许你辛苦十年二十年,都还未必有成,你自己却只怕先老死了。”
周王面上冷笑连连,道:“是么?这世上还有能比我更狠的人么?我却偏偏不信。你当我在鬼谷中的修仙是全然白修,只是用来骗你的么?我自有的是时间,且看是谁能耗得过谁。你长期倔强不服,所受之苦乃是自找,而且最终注定还是要被折磨殆尽,那又何必要白白受这些苦,损人损己?”昭元冷笑道:“损你损我,却不损天下万民。我一生痛苦本多,再受一些却又何妨?但你要我成为帮凶,却是千难万难。”
周王看了他一会,冷冷道:“你真的只愿跟我而磨嘴皮,却坚决不肯乖乖归降?”昭元见他眼中凶光越来越盛,心头一叹,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若不悔改,日后你自知是害人害己。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你……”说话声音已是越来越小,后面的几乎听之不见。
周王侧耳细听,却什么也没听到。他再看了看昭元情形,心下忽觉不对,猛然一掌将昭元拍晕,怒道:“岂有此理,竟然敢在老夫面前,就想用天师涅磐来求解脱?老夫是这么好骗的么?老夫要不将你变成人不象人,鬼不象鬼,那还真是对不起你!”
忽然外面那铁门开出一缝,一位白影丽人飘然而入,状甚惊忙。周王本来正自怒不可遏,要对昭元大下重手,忽见那丽人已入,立刻便恢复了和蔼之色,停手微笑道:“丫头,你怎么来了?”说话间宫云兮身后的铁门又自悄悄关上,内外又是完全隔绝。宫云兮一见倒在地面上的昭元,急忙奔过去抚他鼻息,只觉已几乎觉察不到,急道:“爷爷,你把他怎样了?”周王道:“他被爷爷击昏了,但却无生命危险。”
宫云兮松了一口气,慢慢站起身来道:“爷爷,你把他交给我好么?”周王迟疑道:“这个么……”宫云兮急道:“爷爷不是答应过,说是我能让他爱上我,为我所左右,那么他就不需要被做成人蛊了么?”周王目光闪烁,忽道:“此人心志坚毅,难以控制,只怕难以完全堕入你之圈套。爷爷这许多年来,又想出了一种新的办法,要保险得多。用了这种新的办法,他会事事都听你的话,任你摆布,一点也不会惹你生气。你说这多好?”
宫云兮吃了一惊,道:“你还是要把他做成人蛊?”周王笑道:“傻孩子,别担心。这不是人蛊,是全心人。他受制之后,会一生一世全心全意对你,完全不会反抗,自然也就更加不会欺负你惹你生气了。你想想,这样一来,不是很好么?”宫云兮摇头道:“爷爷,他都已经完全爱上我了,你不知道么?根本就无需用你这套办法。”周王缓缓道:“用了这套办法,他会爱你爱得更深,更痴情,更加唯你所欲。受你支使时,也会更容易。”
宫云兮道:“爷爷,你说过让他嫁给我的,你只需要去说他抢走了臣子之妻就行了的,剩下的就都是我跟他之间的事,你是不管的。”周王面色一变,道:“爷爷是为你好。他更爱你一些不是更好吗?世界上多少女子巴不得情郎完全痴迷于自己,你难道不知道么?”
宫云兮怔怔地看着已不会动弹的昭元,眼圈一红,忽然哭了出来:“不,不,我不要他这样痴痴呆呆,我就是喜欢跟他吵闹才开心。他已经爱上我了,没有我他不能生存。就算他使小性,最后也还是会听我的。这样一来,能够完全没有半分破绽,岂不是好?爷爷,你答应我好么?”
周王脸色越来越凝重,忽然道:“你觉得他爱上你了?”宫云兮忍住眼泪点了点头。周王苦笑道:“只怕是你爱上他,比他爱上你还多了些。那后面的话,只怕是该说成无论你使什么小性,最后还是会听他的才对。”宫云兮极力摇头道:“不,不,我不会听他的,他只会听我的。爷爷,我向你保证他只会听我的。你不相信我么?”
周王看她许久,终于叹了口气,道:“人说女心外向,还真是一点不假。唉,爷爷之亲,终于还是比不过情郎。先前他说你可能不会完全听我的,现在看来虽然不是她那个原因,却还是歪打正着。”宫云兮脸上一红,道:“爷爷,你答应了?”周王叹了口气道:“你都这个样子了,爷爷怎么能不答应呢?”宫云兮大喜,一下跳起来抱住周王之颈,道:“爷爷,你果然疼我。”但却忽然头一偏,整个人都似乎晕倒了。
周王叹了口气,将她平放在一旁,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孩子,现在已经被你知道了这么多事,爷爷也是没办法啊。你回来一趟不容易,爷爷正焦头烂额,还需要你帮很多很多忙的,实在不能让你这么早就真跟他厮守。别人的孙女知道帮自己爷爷,你也乖一点,不要只知道撒娇,就帮帮爷爷好不好?爷爷对不起你,但你也不要怪爷爷,爷爷也是没有办法。”他回头看了看昭元,慢慢伸出手来要抚他前额。
忽然,那外面铁门处一团物事疾如星矢般朝周王飞了过来,其来势虽然不甚急,但中间却似乎夹着极厉害的剑气。周王吃了一惊,察觉到那中间之剑气极是厉害,当下根本不敢轻攫其锋,急忙一个倒纵便回掌抵御。
那一团黑物吃了一掌,立刻便飞了回去,啪的一下又堵在了那铁门上。原来那极厚重、似乎根本不可能被强行打开的铁门,竟然已被人硬生生切开一个圆块。周王正自吃惊,半空中已现出一个黑影,手持一柄精光耀眼的细长宝剑,中宫直进之下,已直刺自己之胸。
周王见这一剑来势比先前挟着那大黑铁块时要快捷得多,自己竟然只能极力相避,无暇还招,顿时心下大惊。他只能收回那即将发出的一掌,整个身体陡然平伸,这才险险避过这一剑之威。那黑衣剑客仗那黑铁抢了先机,剑招立刻便是绵绵不绝,便如一张极密的光网一般将周王逼在中间。
周王拼命相避,但这剑网细密之极,而且所用之剑似乎是一柄惊世神兵,其利非常,自己根本不敢去硬性擒拿,只能极力逃避。二人都是一言不发全力相搏,刹那间已经是斗了五十余招,周王竟始终无法在剑幕中尽展身躯,更别提发功震撼了。
周王越斗越是心惊:要知这黑衣人看身形甚是纤细,似乎乃是女子,而且还甚为年轻。可是其出手之剑招,却是如此迅捷灵动,威力无穷,便如已是苦练了数十年一般,实在不输于自己一生所见的任何一位剑道高手。
那铁门乃是自己暗中所铸,外面饰以铁力木板,刀剑不伤,水火不蚀。但机括极尽精巧之下,只要不特意设置扣住,转动起来便极是灵活轻便。因此,普通人只知其是极厚木门,根本不知其内实是极厚的精铁。可是这女子手持的这一柄宝剑,竟然能够在自己不知不觉间,切划铁门如切豆腐,那可真是闻所未闻之事。自己倘若冒险擒拿,只需稍有不慎,遭其轻轻一划,自己整个身体立刻便会被斩成两片极平整的血肉。这却让他如何敢试?
那女子全不答话,身形殊退殊进,全不着力,真真如灵猿鬼魅一般,而且每一发招都是剑影簇簇而起,虚实相间,绵密非常。只是她似并不极力收紧剑幕而攻,而只是逼周王全力以掌力四面防护。
周王知她之用意是要逼迫自己全身处处设防,大耗内力之后,便只能任其宰割。可是虽然他明知这十几道剑影中最多只有一道是真,却说什么也不敢冒险去试,只能处处设防。否则的话,以她身形之迅捷,只要自己一赌某处不是实招,那处立刻便会成为真正的实招。那个时候,自己纵然能暂保性命,也必要少手少腿,自是更无反抗之力了。
二人剑掌呼呼,全力而搏。不多时,那室中所留下的几盏昏黄灯光也都渐渐而灭,放眼望去已几乎全是黑暗。可是在黑暗中,那黑衣女子手中的长剑却依然精芒灿烂,甚至更加耀眼刺目和摄人心魄。其舞动之际光芒流转,便似其上附有神剑精灵助战一般,每一下都要将周王逼入绝境。周王额际已是冷汗直冒,他明明察觉敌人内力到底还是远不如自己,只是身法、剑招和宝剑这三者结合起来令自己无可脱身,却也依然无计可施。
周王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准备于绵密掌法中暗藏劈空掌力,要极力震中敌人剑身平坦处,以期震飞敌剑。但那女子剑招就象是专为破他的掌力而设的,其无边剑幕中的每一剑竟都象是剑锋相向刺来,根本无法令其受力。而每当周王招式用老之际,那剑便要趁虚而入直刺其身,逼得他不得不变招回防。
周王越来越是心惊,想起那女子初现之际,还不忘特地让那铁块回堵门上,隔绝内外,显然其胸中早已有成算,根本就是要逼自己精疲力竭再来摆布自己。可是自己虽然明知如此,却根本无法摆脱,甚至连出声说话的余力都已没有。虽然知道她心意,却又能有什么用?
不一会,二人翻翻滚滚已斗了五百余招,周王失却先机之下,竟然始终没能从一开始那个平身相避的扭曲身形中,完全恢复过来,反而整个身形被逼得更加狼狈。周王先已跟血魔剧都一场,耗力不少,现在已察觉到自己内力耗损过巨,很可能再难耗过五百招。他心头大急,忽然大喝一声,一口鲜血喷出,要略略缓那女子攻势一缓。但那剑幕极快,刹那间便将他这一口鲜血绞成一团血雾。而且那剑身的凛凛寒光,竟然没有丝毫沾染,便似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附着其上、干扰其灵一般。
周王暗暗叫苦,觉出敌人似乎也在渐渐加强力量,那本来一直以轻灵为主的剑气也已经渐渐有了风雷之声。他知敌人也看出了自己力已不支,不多时便会发出致胜一击,心头惊慌之下,已经完全绝了战胜敌人之念,只求能够全身而逃。但那女子似乎也防到了他这一招,始终背对着那唯一的铁门攻向他,让他根本无机可趁。
周王虽然越来越慌,脚下步法却是丝毫不乱。边架边退间,忽然咯喇喇一声,他身前地板骤然下陷,下面射出几簇弩箭。但那女子却似乎根本不在意,剑锋微偏之际,那些驽箭尽被绞成粉碎,纷纷掉落地上。她身形却是如影随行,依然离周王不过三尺剑距。
周王连连后退,忽然身后铁制地面又现出一个黑黑的大洞。周王身形电闪,已经退至了其口之处,猛地一把抓起那血魔,就要朝那女子掷过来。那女子见血魔形貌可恐怖,急忙收剑防护。只听砰的一声大响,一阵旋风而起来,将那少女的头巾旋脱面巾,一头柔顺美丽金发顿时批洒下来。那少女目不见物,急忙收剑回防,身形跃退。
原来周王和那血魔,竟然竟然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凌空对击了一掌。血魔是苦苦隐忍、终于得逞,自然拼尽余力;周王是措手不及,根本无可躲避,情急之下也是发掌猛击。二人之掌都是正中对方胸膛,立刻同时闷哼一声,滚落地上一动不动。
那金发少女似乎吃了一惊,却又象是有些不敢相信似的,手握宝剑小心靠近。突然,她以剑直指二人鼻尖,剑尖颤动之际,却觉得出他们气息确实极是微弱。接下来,她又拍向他们手腕,觉他们心跳脉搏也是全然昏倒之象,这才自放心。但她似乎迟疑了一下,还是以剑为指,又点了他们周身几处大穴。
她慢慢走到昭元和宫云兮所在之处,俯下身去细细探二人鼻息脉搏,略略沉思一阵后,似乎便想要救醒他们。但她见宫云兮冰雪玉瑶般的睡美人之态,迟疑了一下,却又只为宫云兮推拿了几下,便即站起身来。接下来,她点燃一盏很暗的油灯,看宫云兮慢慢苏醒。
宫云兮慢慢醒转,却见一名金发批散的美丽少女正看着自己,而且还手持一柄颜色非常奇异、精华灿灿的神奇宝剑。她心下一惊,本能地就要缩身藏向身边的昭元之侧,但想起他其实根本未醒,又连忙退了回来。就这一晃眼间,她似觉得那金发少女眼波蔚蓝,樱唇欲流,美丽如仙,不禁心下一动。
那金发少女望见她想靠向昭元却又缩回的情景,眼光一瞬,道:“你为什么要救他?你是他的情人么?”说着轻轻掠了掠眼前柔发,露出面容。宫云兮听她说起“情人”二字,心下颇有些不习惯。她心下奇怪,未及回答,便借着那宝剑的光芒定睛细看那金发少女。那金发少女见她只顾对自己细看,蓝色的眼睛转了几转,似乎想要回避,却又问了一遍:“你是他什么人?为什么要救他?”
宫云兮心念电转,“伊丝卡”三个字几乎脱口而出。她定了定神,终于慢慢道:“我不是他的情人,我是他的未婚妻子。”那金发少女眼中忽然一阵难过,几乎就要转过身去,但终于还是忍住,似乎想要说什么话,却又说不出来。
宫云兮心中万潮翻涌,道:“你是他什么人?为什么要来救他?”那金发少女喃喃自语道:“我是他什么人?我是他什么人?”她忽然眼睛涌出泪水,颤声道:“我是他的债主,他欠了我一生的债要还,所以他绝对不能死。”宫云兮慢慢站起身来,道:“原来你就是那个他提起的债主。你是叫伊丝卡么?”
那金发少女正是与昭元曾万里相隔的伊丝卡。分离的相思和孤苦使得她憔悴而柔弱,可是她天生的绝代美丽却是任何事物也无可剥夺的,不但没有因这分离之苦而受到摧损,反而因这浓浓的相思而更加入人心魂。她怔怔地看着昭元,似乎拼命想要忍住泪水,却又根本忍不住,只是颤声道:“原来……原来他也曾提起过我,很好,很好。……他还提起过我的什么事么?”宫云兮轻轻道:“他提起过你的很多很多事,你说是哪一件?”伊丝卡紧咬着唇,道:“他只记得我是他的债主么?”
宫云兮默默不言,忽然道:“他说他欠你很多很多,找了你很久很久,却终于没有找到。他说他怕他一辈子都没法还你了。” 伊丝卡颤声道:“后来呢?”宫云兮慢慢道:“我劝他不要总是生活在过去中,他很不开心。可是……可是他最后终于还是听了我的话。”伊丝卡满眼泪水,道:“他没有说过别的么?他真的只说了这些?”
宫云兮叹了口气,道:“他还说他本来有一位妻子,只是却跟她没有缘分。”伊丝卡颤抖着问道:“他说的妻子是谁?”宫云兮幽幽道:“他是一位国王,本来就有王后的,只是王后不喜欢他,不肯和他真正做夫妻。”
伊丝卡默然半响,终于怔怔地掉下泪来。她慢慢蹲下身去,忽然高高扬起手来,似乎要狠狠打昭元一个耳光。可是她落手之际,却是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和手。她满头瀑布般的柔顺金发丝丝垂顺下来,轻轻拂在昭元脸上,是那么的柔弱,那么的痴心,却又是那么的无助。珠泪盈盈滚过她玉面,一滴滴落于昭元的身上脸上。
宫云兮慢慢道:“你……也喜欢他么?”伊丝卡忽然尖叫道:“不,不,不!我不喜欢他,我讨厌他!我讨厌他!”说着已自站了起来。她似乎极力想要对宫云兮摆出一幅对地上的这个人深恶痛绝的样子来,但却又偏偏摆不出来,内心挣扎之下,已只能掩面而泣。
这时宫云兮已越来越看清楚了她的美丽,先前的嫉妒之心竟然迅速消褪,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喜欢和赞叹:“怪不得这该死的家伙曾经对她痴迷成那样,她确实是天生的绝代美人。她简直只需轻轻一动,就象是浑身闪烁着金光,跟妈妈说的我身上的玉意真是绝配。妈妈说我就是最美最美的了,谁也不能比,还说不论是男人女人敌人友人,都一定会喜欢我。妈妈还特地说,这绝对不只是母亲赞自己小孩之语,我也一向也信以为真的。可是我现在才知道,世界上还有另外的一种这样高洁的美,可以集中于另外一个姑娘身上。我先前还奇怪那……那该死的家伙怎么见了我还没有完全忘记她,现在却终于明白了。嗯,她也确实堪和我并列。”
第八十二回 参商自古永相望(四)
宫云兮正寻思间,伊丝卡已轻轻道:“你……很喜欢他吗?”宫云兮见她凄婉无限,忽然心头一阵伤感,但却终于还是道:“我是他的妻子,当然要喜欢他了。”伊丝卡颤声道:“他……他……”后面的话却说不出来。
宫云兮道:“他……什么?”伊丝卡幽幽叹道:“我不该问的。连我都喜欢你,恨不起你来,他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娶你做妻子也是应该的。”宫云兮心头一阵甜蜜欢喜,但见她那凄苦神情,也是黯然神伤。二人默默相对,并不说话,心头之思绪却都是千头万绪,无可盘理。良久,宫云兮终于道:“前一天晚上,那个黑衣人,是不是就是你?”
伊丝卡身体微微颤抖,勉强点了点头。宫云兮轻轻道:“你知道么?他当时所奏的那一首曲,就是为你而奏。”伊丝卡霍然一惊,颤声道:“是么?”宫云兮慢慢道:“你难道不觉得是么?”伊丝卡看着她的神色,却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幽幽道:“你不用骗我了。我本来以为是的,可是后来,我才知道不是的。他在松林外的那样怪异的表现,已经回答了一切。”
宫云兮默默无语,良久才道:“你知道吗?我……其实是不能做他的妻子的。”伊丝卡道:“为什么?你……不是他的未婚妻子么?”宫云兮幽幽道:“我曾经以为我能够让他完全痴迷,能够让他什么都听我的,可是现在我才明白,他根本不会因为我而放弃国事。无论他多么痛苦,无论他多么难过,他都会极端痛苦,但却又毫不犹豫地要去把我嫁给另外一个人。”
伊丝卡默默不语。宫云兮轻轻叹道:“我本来是他手下一个臣子的未婚妻子的。当时他冒充他臣子来定婚期,我跟他一见钟情,但是当时,他还不知道我就是他臣子的未婚妻。后来他知道了,立刻就对我变了一幅脸色,说什么也不愿意跟我太过亲近。”
伊丝卡道:“是不是他发现你爷爷要你故意挑拨他,所以不肯上当?可你后来不是真的爱上了他么?他不肯为你而放弃,你就不会为他而放弃么?”宫云兮沉默了一阵,叹道:“我本来是想,如果能够完全迷昏他,让他控制不住娶我,而我爷爷自己去宣扬此事,那么我就可以两全了。可是他和我爷爷都不肯这样。你说怎么办?”伊丝卡默默不语。宫云兮看着她的眼睛,忽然道:“你说,你嫁给他好么?”伊丝卡全身一震,道:“你说什么?”
宫云兮目光闪动,道:“他肯定是喜欢你的。当初他是以为永远也找不到你了,所以才会听我的话,要不再活在过去中。可你既然回来了,那么一切也就都迎刃而解了。我如你所劝,可以为他放弃,去嫁那个宋文昌,你就正好做他的妻子。这样既可不让他伤心,又可不让他违背国事,不好么?”伊丝卡急道:“我劝你为他放弃,不是说这样,而是……”
宫云兮摇了摇头,凄然道:“不会的。即使我放弃,即使爷爷完全不去宣扬,他也不肯接受的。只有你可以取代我的位置,你明白么?”
伊丝卡呆呆地看着她,忽然道:“你不用试我了,我不会去抢他的。我还有很多很多事要做,我要报我家乡的仇,更何况他还欠我的心债,我怎么可能去做他的妻子?我会很安静地离开这里,今天我其实完全没有来过。”
宫云兮叹了口气,道:“你……”伊丝卡已经摇手止住,慢慢束起了那一头金发。她深深地回头望了昭元一眼,整个人一阵旋风般顶开了那团门上的黑铁,消失在了黑暗中。
半空之中,一根金色的柔发慢慢飘落下来,一点一点地落向昭元身旁的地上。宫云兮伸手轻轻接住,呆呆地望着,忽然心头一阵后悔:“我是不是太过残酷了?对待她这样的好姑娘,竟然也要使心机?”她几乎想要冲出去追上伊丝卡,请她回来,向她道歉,可她却又明白,自己根本追不上伊丝卡,而且伊丝卡也早就完全洞知了自己的想法。请她回来做什么呢?自己让给她?她让给自己?还是她会再一次这样忧伤出去?
宫云兮心头越来越是痛悔,却也夹杂着一些说不出的情感,甜蜜而又苦涩,欹旎而又无奈。她知道伊丝卡其实明白一切,伊丝卡离开的真正要素,其实不是因为自己刚才的话,而是因为看出了昭元自从见到自己之后,必已深深地爱上了自己。伊丝卡……肯定已经觉得,她没有把握能够再将昭元的心引回来了,更何况她自己的心中,还有那一道至今无法完全消褪的阴影?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不在心中,永远保留那原来的美好形象呢?
伊丝卡的这根秀发是有意留下的吗?如果是有意的话,她为什么一定要自己看见?是要自己来替她决定吗?她是要自己来亲眼看一看,看看她在昭元心中的真正地位吗?自己会怎么办?把它藏起来?还是把它拿到昭元眼前?还是就任由它落在它本来落向的地上?
宫云兮心中如同翻倒了五味瓶,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对待这根秀发,也更加不知道自己会如何对待这根秀发——她宁愿自己根本就没有看见过它。这是伊丝卡对自己的考验,还是自己对自己的考验,还是自己和伊丝卡对昭元共同的考验?
自己为什么会不太愿意让它被昭元看见?如果昭元爱自己真的爱得无比之深,已经是那对伊丝卡旧有的思念无可比拟的话,那么自己不是可以借这根秀发,把他的爱看得倍加清楚么?自己不甚愿意,是不愿多此一举,还是根本就有些害怕什么?难道自己的信心也经不起一点点的考验吗?难道自己明知他醒来对自己说的话会是违心的,也仍然怕自己会信以为真,怕自己会被那些话伤害吗?
宫云兮幽幽叹了口气,看了看那依然在昏迷中的昭元,更想起了那神秘而来、神秘而去、令自己昏而又醒的金光少女。昭元那昏迷的脸上全无半分苍白的模样,反而肌肤之下隐隐现出奇异的光彩,既象即将失去魂灵死去的遗蜕,又象即将获得魂灵化生的圣婴。
宫云兮心头一动:“看来,他真的想要借助这极高境界的天师涅磐来求死。幸亏爷爷也是此道高手,及时阻止了他,不然……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嗯,爷爷,你还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他一向坚称以国为重,也从不轻易言死的,可这次竟然不肯稍作妥协就求死,难道……难道不是为了我么?”宫云兮想到这里,立刻心头欣慰之意大起,得意之情更是难以自制;看到昭元那奇光流转的面庞,几乎就想挨过去亲他一下。
但她才微一动念,立刻便已情不自禁的晕红双颊,羞不可抑:“哼,他是什么东西,最多只能……只能他眼巴巴地来亲……近我,我怎么能去亲近他?”她想到这里,居然莫名其妙地恨起昭元来。无论如何,导致自己刚才的那一羞念,自然是他天大的罪孽;若不好好惩罚惩罚,那可怎么行?
宫云兮眼珠一转,童心又起,将昭元的鼻子捏住狠狠掐了三下,又想伸手将他嘴角狠狠朝两边扯开。但她忽然又想起,如果这样的话,岂不是被他亲到了梦寐以求的自己玉手?那还得了?
宫云兮想到这里,不禁又是又气又羞:为什么自己无论怎么惩罚,都是对他的奖赏?都反而会被他占便宜?自己难道就根本没办法去难为他么?现在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他可以被自己任意摆布,完全无可反抗。自己若不好好让他难受难受,又怎么能稍微泄泄自己被他屡次“轻薄亵渎”之恨?
宫云兮犹豫了许久,却还是不知道,自己是该下手还是不该下手。不论她如何想,她心头都决不肯承认,在自己的想法里有丝毫对他的爱惜和不忍心。为什么这个该死的家伙,在人都已经昏迷的情况下,竟还是如此之坏,还能够扰乱自己的心房?她神思飞扬,心头鹿撞,恨羞无限之下,简直不知是恨他多些,还是羞己多些。
这真的是千载难逢、自己日日期盼的时候吗?自己到底是喜欢他这样任自己摆布呢,还是更加喜欢看他那幅总想反抗对自己的爱,可又总是无法决绝的可怜模样?或者根本就是喜欢他时不时难以抑制,但又有贼心没贼胆,只敢时不时地“亵渎”一下自己?
宫云兮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前些时日和他那几天的欹旎情形,心头更是充满了粉红色的逃避和期望。她终于明白,自己在笑昭元堕入了自己故意编织的心网、正苦苦挣扎之余,自己其实也已经同样深深地陷入了其中而无可自拔,甚至还比他陷得更深,更加无助,更加难以解脱。难道自己真的从一开始就错了么?难道自己也难逃这作茧自缚的出境么?先前爷爷不是说过,他能让这个该死的家伙老老实实、一辈子听自己的话么?可是自己却为什么不愿意?
宫云兮回想起当时情形,心下更是羞不可抑,生怕自己也落入这种“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俗圈之中。但她却不知,这实在也是人之常情。世间无论男女,最喜的就是一人对其他一切人物都看不上眼、极度骄傲,唯独对自己恭顺服帖和倾心仰慕。如果昭元真的被做成了那一类的人蛊,那么他还怎么能做到前面那无比的骄傲?就算他真的对自己百般体贴,真的天天为自己沐足,自己又怎么可能喜欢?
正如骄傲的骑手都喜欢骑烈马,天地绝美的自己,自然也要最英伟的奇男子来服侍。如果昭元被做成了人蛊,去掉了那股不驯之气,那么他就会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雌性男人。那样的话,和在月氏时嬷嬷们一再要求的阉掉他,又有什么分别?
铁室中没有半分声响,似乎就是要让宫云兮丝毫觉察不出别的任何事物的存在。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在不知不觉中,毫无遮拦地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深深地检视自己那一直深藏着的,甚至连自己都不甚了了的少女心意。宫云兮似乎知道这些羞于启齿的原因,可是却又象是不愿知道,但无论如何,少女的心意已再也无可被那矜持所完全隐蔽了。她似乎终于明白了,原来自己不论多么高傲,在真正喜欢的人面前,终于还是一名普通的少女。
她心头或羞或喜,一丝丝一念念都是系在这个该死的家伙身上。忽然,她脑中一动,更是羞窘无限:“我真是……我怎么没有想起看看爷爷?爷爷还在这里面么?难道还真是爷爷说的女心外向么?”她想到这里,急忙四下看了看,果然发现了周王和血魔就在不远处;只是自己一心系在伊丝卡和这该死的昭元身上,竟然一直没有看见。
宫云兮微一思索,猜到必定是爷爷和血魔互对一掌,两败俱伤,便想要靠近爷爷身边看他情形。但她看了看旁边的血魔,却又不敢过分靠近,只是远远抛出一条丝索,将周王的躯体慢慢拉了过来。她仔细看了看周王,只见他口角并未渗出鲜血,也几乎没有鼻息和脉搏,连体温也已几乎觉察不到。但如果翻开眼皮,却还是能看出那极细微的生机。
宫云兮想了想,知爷爷在中那一掌时,已经运起了龟息之法保命。因此,他虽然受伤极重,但于性命却终于无碍。只是自己于此等纯内伤式的疗治不甚懂,现在无法起什么作用。若要待其自醒一些再下手帮忙,却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若现在唤起宫外卫士,人多眼杂中,只怕爷爷数十年的谋划就要完全幻灭。那样的话,不但爷爷性命堪忧,甚至还会引起诸侯恐惧,联兵来讨要彻底断绝这一后患。可是要等长久一些,却又怕血魔会先醒过来。
宫云兮想了一想,终于不敢自己先去查看血魔是不是已死,觉得还是先救醒昭元再说。她忍住羞意,轻轻伸出玉手,在昭元眼眶上轻轻抚摸了一会。渐渐的,她纤手所独有的温柔和释眠之法,已让昭元昏迷中的身体渐渐跟随上了她的节奏。忽然,她在昭元两处太阳大穴处各戳一指,立刻便缩回手去。
昭元果然全身一震,脸色也是更现红润,却没有立刻醒来。宫云兮本来想再来这么一趟,可却又怕自己那样会让他立刻醒来,被他看见自己在他身上温柔施为,那便会羞涩无及。因此,她便也就只在一旁,极力作出对昭元冷漠的样子,等他慢慢醒来。
昭元的眼皮慢慢颤动了起来,宫云兮的心也随着它的颤动而阵阵羞喜慌乱。她忽然想起自己手上还一直绕着伊丝卡的那根秀发,心下又是一阵迷茫:“我究竟要不要让他看见?是不是完全没有必要?可是我……我不是觉得,他已经完全爱上了我,他爱我比我爱她要多了么?那我又怎么会怕把这给他看见?”宫云兮心头阵阵犹豫,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害怕着什么。她脑中浮起了伊丝卡那深情凄婉的痛心之态,心头忽然一阵难过:“她实在是个好姑娘,居然也被他害成这样。我怎么能只为我……他着想,而不为她着想?”
宫云兮幽幽叹了口气,慢慢取下那根柔软的秀发,就要将它放上昭元的鼻尖。那秀发是那么的轻,轻得简直就象是感觉不到;可是真正要放上它的时候,宫云兮却又似乎觉得,这丝秀发似有千钧之重,自己竟说什么也放不上它。如果放上了它,后果将会怎样?
尽管昭元后来再也没有提过伊丝卡,可是自己知道,伊丝卡早已永远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子。他只是一直很小心地将这份影子,深深藏在内心的过去中,不愿意让任何人、包括他自己看见而已。如今昭元忽然见到这根秀发,那么根本无需任何提示和思索,首先就会想到伊人之影。他本来就似已决定了要舍己为国的,再加上现在的他已经识破了爷爷之计,肯定会对自己深有戒心。那么他会不会就借此之力,来帮他自己真正永远痛别自己?
宫云兮的手颤抖着,犹豫了许久,竟然始终移不动分毫。她其实并不担心自己在昭元心中的分量,也根本不嫉妒伊丝卡的先留身影,甚至还很同情。因为她知道,经过太华山和鬼谷中那几天刻骨铭心的日夜后,昭元已经真正完全地爱上了自己,没有任何保留。可是他……毕竟还是统领正处于多事之秋的楚国的大王,他不单要面对自己,他更还身负一国千万百姓的生死祸福。
昭元从小到大的痛苦经历,以及无数人的教诲,已经将为国为民为首要的思想,深深地植入了他的热血和骨髓之中。如果让他看见了这根秀发,那么虽然名义上自己只需去面对他对伊丝卡的回忆,可实际上自己要面对的,却是他更加得到加强的生死责任和热血本能。他对自己的爱,能够敌过这一切的围攻吗?他会怎么样对待自己?
在伊丝卡出现之前,昭元都已经屡次拼命要决绝自己了,不是么?那个时候他都能够这样,何况现在又有了一个真正可以与自己并列的绝代美人,可以去寄托他的空虚和绝望?自己若是让他再得到任何有关伊丝卡的消息,那不是在主动把自己往失败路上推么?
宫云兮莫名其妙地恐惧着,也莫名其妙地期望着,忽然颤抖着将那根秀发放在了昭元的鼻尖上,心头简直觉得做了一件连自己都可能无法承受的大事。她甚至脑中已微觉晕眩,因为妈妈曾经无数遍地告诉过她,不要轻易问一个男人事业与爱情谁重要。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终于还是忍不住要如此?
不错,自己是与任何人都不同的。任何人都应该抛弃一切拜倒在自己面前,以受自己差遣为荣耀,那种禁忌怎么配用在自己身上?可是,可是他是否也与众不同呢?
昭元终于幽幽地醒了过来。他慢慢睁开眼睛,周身骨节如被拆散般的剧痛阵阵袭来,使他知道自己应该还活在阳间。他忽然想起如果自己还活着的话,只怕还是身在危险之中,立刻本能地一下坐了起来。忽然,他觉出鼻尖似有一物在慢慢飘落。
昭元一把捞住,但还没来得及重新适应黑暗细看,眼前却白影一闪。原来,那个无时无刻不出现在自己心灵、让自己的心灵永远一遍遍被痛苦撕裂的影子,又已正正出现自己面前。昭元完完全全地呆住了,一刹那间,他几乎恨不得重新再晕绝过去、永不再醒。
昭元呆呆望着宫云兮,宫云兮也冷冷望着他。是了,自己昨天对她的故意不识,已经让她彻底生气了。可她生气又有什么不好?自己不就是要她如此么?更何况她根本就是在助纣为虐,自己早就应该跟她完全一刀两断、再不搭理的。自己既然知道,自己也许永远也做不到这一点,那么让她来生气,让她主动来跟自己一刀两断,再不搭理,岂不是再好不过的解决办法?
昭元看了看不远处的两具躯体,看了看宫云兮,似乎便要发问。宫云兮冷冷点了点头。昭元叹了口气,明白了一切,默默不发一言。他神智慢慢恢复过来,感觉也慢慢重回身上。忽然,手上似乎传来了一种感觉,而且似乎就是那种许久以来,自己都再也无缘亲近的另外一种刻骨温柔。
第八十二回 参商自古永相望(五)
昭元心下陡然狂跳起来。急忙揉揉眼睛,凑近细看。秀发上闪出的那熟悉的金色光芒,立刻令他全身血液都凝固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无需任何怀疑,这就是自己苦苦追寻数万里而不得的伊丝卡,这就是伊人的秀发!
昭元的手都颤抖起来,呆呆地望着它,脑中万股思绪刹那间全然喷涌而出,彻底煮沸了他那本来都已经凝固了的热血。他双手将秀发轻轻拉直,在自己眼前痴痴展看,根本没有注意到旁边宫云兮,更没注意到她脸上越来越重的霜雪之意。
昭元忽然颤声道:“她来过?”宫云兮冷冷道:“你说呢?”昭元忽然一跃而起,几乎就要双手抓住宫云兮肩头,却又连忙缩手,嘶声道:“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她现在在哪里?”
宫云兮见他全幅痴狂之样,虽然一切全如自己所料,可是心头却还是忍不住万分痛心。她冷冷道:“她已经走了很久了。你被我爷爷打伤,她来救你,而后我爷爷和血魔两败俱伤,然后她……就走了。”
昭元喃喃道:“她……这样就走了?她连跟我一句话都不说,就这样走了?”他痴痴念着,既象是呆了,又象是傻了,但任谁都知道,他肯定先已经疯了。忽然,昭元那伤成极重的身体不可思议般地跃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拼命朝门处奔去,但却啪地摔了一大跤。他立刻爬起来,又拼命而奔,更极力地想要捶开那铁门。可是现在的他,却已根本捶不动也抠不动那曾经被伊丝卡划开的地方。那厚厚的铁门,就如同一道真正的天罗地网,将他与伊丝卡完全隔绝开来。
昭元拼命地抓着,撞着,因为他知道,如果这一次不能及时找到伊丝卡,那么自己必将真正地、永远地失去她。可是无论他如何拼命,拼命到满头满脸已经都是鲜血,却依然撞不动分毫。终于,他颓然一跤坐倒在地上,忽然又奔过来对宫云兮乞求道:“你知道怎样开门,对不对?你开门让我去找她,好不好?”宫云兮冷冷道:“她要见你,自然会来找你。她已走了半个多时辰了,你现在武功连我都不如,你以为你能追得上她么?”
昭元嘶声道:“不,不,她一定在等我,你开门让我出去找她!”宫云兮泪光盈然,忽然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哭道:“我就是不开门,我就是不开门!你干嘛要求我?你来逼我啊,你来强迫我啊,你来强迫我开门啊!”
昭元怔怔地立在当场,呆若木鸡。他忽然颤声道:“那个地道……是通往哪里的?”宫云兮冷笑着道:“是通往她那里的!你去啊,你去啊!你怎么不哭着喊着去?你怎么不死皮赖脸地爬着去?”说着已是泪流满面,珠玉滚滚。
昭元心头痛如刀绞,却忽然间咬了咬牙,定了决心。他平静地道:“我要去找她,自然是要去的。我和她乃是真正的夫妻,我自然要将她娶回王宫,一生一世好好呵护。你现在明白了吧?我和她才是结发夫妻。我和你之聚,根本就只是逢场作戏而已。”
宫云兮痴痴道:“逢场作戏?”她狠狠地瞪着昭元,一字一顿地道:“你说的可是你真心之话?”昭元低了低头,却又极力与她平视,道:“当然是真的了。”宫云兮颤声道:“你再说一遍,你从一开始就是逢场作戏?”昭元忽然脑中一片晕眩,急忙转过头去嘶声道:“我对她是真心的。对你……对你是虚情假意。”说着竟也已泪流满面。
宫云兮慢慢飘到他面前,双手捧起他的脸,颤声道:“你不敢看我,你说的都是假的,对不对?你告诉我,你刚刚说的都是假的,你最喜欢我,好不好?我只要你一句话,我只要听你一句话,好不好?好不好?”她满脸都已是梨花带雨,娇俏的红唇已无血色,长长的睫毛一下下地颤抖着,便如雪花一般轻盈无助。
昭元知道自己只要再说一句话,就能让她再也无法支持,自己心头那本已经决定了的、似乎早已不可动摇的决定,竟然又再一次动摇了起来。他知道,这实在是自己摆脱她,也让她摆脱自己的绝好机会,一旦松动,那便后患无穷。可是无论如何,他却还是说什么也无法把那句已经说出过的话,再重复一遍。
昭元终于咬了咬牙,颤声道:“我所说过的,你已经完全知道了,为什么还要这样?我们根本就是个错误,你还不明白么?”
宫云兮哭道:“不,不是错误,不是错误!我没有错,你也没有错,错的不是我们,你知道么?”昭元木然道:“不,我错了,你也错了,错的不是别人,而正是我们。如果我一开始在月氏就没有遇到过你,我们一开始就不会错;如果后来我没有冒充宋文昌来周都,我们也不会继续错;哪怕是我再不来周都,我们也不会错成这样。所有这一切,都是我们……不,都是我造成的。我对不起你,但是我请求你原谅我,好不好?为了你我之好,你忘掉我,好不好?”
宫云兮垂泪道:“不,不,我不能忘记你,我知道你更加忘记不了我。你还记得在鬼谷中我说过的话么?没有你,我真的没法生存。你难道这么快就什么都忘了?”昭元几乎要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她的秀发,却终于忍住,勉强道:“不,没有我,你一样能够生存,而且还能过得更加开心。你记得你见我之前的日子么?那个时候你是那样的骄傲,那样的开心,那一切是多么美好?我能带给你的,根本就只能是无中生有的痛苦,我……你又何必还要挂念我?我是为你好,你知道么?”
宫云兮哭道:“不一样的,不一样的。没有见到你时,我的一切都只属于我自己,可是见到你之后,我的心已经不属于我自己了,因为你已经把它抢走了,你明白么?你只有在我身边,我才会真正开心,才能不受身心分离之苦的煎熬。这些你知道么?你明白么?”
昭元拼命忍住泪水,喃喃道:“我没有抢走你的心。你的心很骄傲很骄傲,我抢不走的。”宫云兮道:“不,不,我能抢走你的心,你也一定能抢走我的心。”昭元道:“就算有,你我今天永远分离,我今天把它还给你,好么?”宫云兮凄然道:“不,我那颗少女之时无忧无虑的心,已经完全被你霸占了,它已经融入了你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滴热血和每一分神思。你要还给我,那就只能把你整个人给我,不然的话我的心始终是破碎的。你知道么?你知道么?”
昭元颤声道:“你听我的话,心是可以破碎的,但也是可以再生的,更是可以修补的。宋文昌是有名的才士,他英俊聪明,家世显赫,待人体贴,他能够慢慢补好你的心,给予你真正长久的快乐。”宫云兮哭道:“补好的心,已经不是原来的心了。我生来就是要来享受万全的,我根本无法去经历补心的痛苦。你说过要疼我一世的,你怎么忍心让我受苦?”
昭元无言以对,良久才幽幽道:“天地本不全,心有破碎,也是难免。我本来……”说到这里,已是哽咽难言。自己在识破了宫云兮爷爷的阴谋之后,本来都已打算不让宋文昌娶她的。可是后来,自己忽然又想起,若不让她如此嫁过来,说不定周王还会觉得不用她太可惜,日后别国必然会受害。同时,毕竟她要嫁给宋文昌的婚约都定了,若是不能真嫁过来,那该是多大的颜面无光?自己纵然不能强迫她,但起码也该努力从旁边促成此事。而且更重要的是,自己非常需要她真正嫁人,非常需要那种特意加强了的无形藩篱,来帮助自己稳住那脆弱的心态。只要她嫁了人,那么自己应该能够稳住心态,并能将她看得死死的吧?
自己虽然明知她开始是没怀什么好意,甚至根本一开始在太华山庄时就已识破了自己真实身份,可是却依然无法恨不起她来。同时,自己也更不愿意把此事告诉列国诸侯,导致周室覆亡,她也家破人亡。那么无论是为别人还是为她自己,也只有就劝她真正嫁给宋文昌。因为只有这样,才既能让她长远幸福,又能让自己有所防备,不至于再出事。
宫云兮见昭元欲言又止,痴痴道:“你本来什么?”昭元忽然咬牙道:“我本来就只是玩玩,你的心要破碎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我的心不是好好的么?这是你自己承受能力低,又怎么能怪我?”宫云兮根本不理他言中的冷漠之意,哭道:“不,不,你不用骗我了。你的心跟我一样破碎,你跟我一样痛苦,对不对?你说,对不对?你在鬼谷温泉中对我那样无礼,你说,你还能称得上对得起你的臣子么?”
昭元叹了口气,满心愧疚,道:“那是生死关头,本思必死,情欲难禁。可是一错不能再错。再说,我自己之曾祖母文夫人就曾先是息夫人。君尚如此,臣又有何不可?”
宫云兮呆呆地望着他,忽然一字一顿地道:“你真的一定要我去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昭元垂头道:“你还没有见过他,怎么能说不喜欢?他实在是一代才子,能够……”宫云兮泪光盈盈,道:“可是我见过你了,我见过你之后,就知道我不会再喜欢别的任何人,你知道么?”说着,轻盈的身体似乎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子歪倒在昭元身上。昭元呆呆而立任她倚靠着,却又忽然触电似地推开她,嘶声道:“我们真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宫云兮未能依在他身上,颤声道:“你……”昭元忽然冷笑道:“你以为你会比我的国事重要么?你可知你在我的国事面前,不过是蚂蚁一只?我只要能好好保住我的尊位和名声,便可以天下为后宫,那该是多少美人,多少佳丽?那些岂是你一个人所能比?你以为你是什么?”
宫云兮见他忽然说出这番话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痴痴望着昭元,忽然颤声求道:“你不要骗我好么?我……本来以为我能受得了的,可是当你真的骗我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真的受不了。我……已经真的不行了,你不要再打击我好么?我……也可以不是陈家小姐的,你知道,我也可以称公主的。我有好多侍女,我可以……”
昭元心中直如万箭穿心,忽然大声道:“不,不,不!想要以侍女代嫁,是不是?你以为我没有想过么?若说先前此事还不一定为人所知的话,现在简直就是一定会为人所知。你要我来个死不承认么?普天之下之人难道都没有脑袋,都只相信我?”
宫云兮咬了咬樱唇,道:“可是……”昭元冷笑道:“可还是有些可能能捂住的,对不对?即使这一切都能捂住,我也根本不愿意花费这个精力,因为我根本就不怎么喜欢你。你不用再说了。你想利用我,难道只是想骗我一个人?不就是想骗我失去江山么?但这没关系,因为很可惜,我也更加看重江山,我不会上你当的。你在江山面前什么也不是,我爱江山权势百倍甚于爱你。我本来是有些喜欢你,但在权势面前,我根本就不再需要喜欢你了。你难道还不明白自己是什么?”
宫云兮痴痴望着他,望着这个被自己亲手从骄傲的小公鸡,培养成知道温柔体贴的情郎,望着他一点点要离自己远去,不住摇着头,眼泪哗哗奔涌出来,已根本说不出话。
昭元冷冷道:“你一直以为自己很高贵,任何人只要一见到你微笑就会不能自已,就会抛弃一切,是么?很可惜,你那魅力在我面前,却根本比不过我的权力。而且不光如此,我甚至可以告诉你,即便是跟别的姑娘比,你也根本就远不如我心中妻子的美丽!你比她差一千倍,一万倍!你以为我会求你嫁我么?你嫁不嫁别人关我什么事?你就算嫁给我,我也只会天天陪她,而根本懒得陪你!你知道那天晚上我真正鼓琴时想的是谁吗?我亲自告诉你:是她,不是你!你还要自作多情吗?”宫云兮慢慢收住泪水,冷冷道:“是么?你真是这样想的么?”昭元心头已是滴出血来,口中却更加坚定道:“当然是!”
宫云兮默默不答。昭元慢慢道:“我跟她是天生的一对,我们在大海中相遇相知,鲸背上定情定意,身心交融,亲密无比。你以为后来对你的亲近能比过对她么?先前是因为她离我而去,我心中寂寞,才会对你稍有词色。现在她已经重新出现,还救了我一命,我怎么会不去找她?她肯救我,说明对我还有情意,我自然能够娶到她,那么又何必再需要你?我其实根本就从未真正喜欢过你,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寂寞从权,你还不明白么?”
宫云兮冷冷道:“你真的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你说的话全是真心话么?”昭元深深吸了口气,道:“不错。先前是因为还没有大的冲突,是以也就用你填补一下寂寞。现在我一来要给臣子定亲,二来我的爱妻已经回来。你不过荧火而比日月,我又何必再对你假以词色?”
宫云兮狠狠盯着他,似乎要看透他心中的一切。那种为别人做嫁衣裳般的感觉,就象是狞笑着的恶魔,一点一点噬咬着她的骄傲,她的脆弱。昭元毫不畏惧,极力掩饰着心头的情感,咬牙跟她对视。
第八十二回 参商自古永相望(六)
宫云兮的眼神终于慢慢柔和下来,却也一直冷了下来;到了最后,竟然慢慢回复到了昭元在月氏初见她面时,她的那种冷漠孤傲之态。昭元心头剧痛,但却拼命而想:“我不正是要这样的效果么?”
他面上果然极平静地道:“你虽然不能跟我妻子相比,但毕竟也算难得的美人一个。那宋文昌是有名的才子,你配他自然也是才子配佳人。你们日后日日吟诗抚琴,不事国事辛劳,嘿嘿,简直都好象比我还逍遥了。你不是要享受么?你不是喜欢看别人为你卑躬屈膝,为你倾倒拜伏么?他不正遂你心?又何苦定要来受我之气?”
昭元神色极是坦然地调侃,便似觉得所有的错都是宫云兮自找的,因此现在所有的苦和压力,自然也都该她一人承担。宫云兮望着他那轻蔑的眼神,娇躯一阵阵微微颤抖着,似乎心也在一丝丝地抽搐。她忽然狠狠打了昭元一个耳光,哭道:“你无耻!”便掩面奔了出去。
眼前疯狂乱舞的金星,丝毫没有影响昭元的眼神。他望着宫云兮那夺门而去、狠狠带上门的柔弱身影,心头那苦苦压抑着的无边苦涩,顿时全都爆发出来,眼睛终于被模糊得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脑中几乎如同疯了一般,不住自问:“我无耻?我无耻?我是不是无耻?”
他忽然两手狠狠捶着自己的头,嘶声道:“我不无耻谁无耻?我不懦弱谁懦弱?我不自私谁自私?我不虚伪谁虚伪?”泪水扑嗽嗽滚落下来,他竟然第一次象个疯子一样地痛哭起来。可是,他的哭泣却竟然没有半点声音,因为他早已经没有心声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和宫云兮见面,可却知道,这必然是最后一次见她的未嫁之身。不错,她开始时,是曾对自己有过图谋。可是后来的她,却也是真正地和自己相爱,而且两个人都爱得这样深,以至于自己都不敢去承认。她伤心而去,究竟会怎么样呢?
她不会自杀的。以她的高傲和自尊,她甚至根本都不用自己再想办法,就会主动去老老实实做宋文昌的妻子。她一定会在婚礼上,面对着无数宾客,堂堂正正、欢欢喜喜地和宋文昌饮下交杯酒,和他共入合欢帐,用这来惩罚自己。这不就是自己所最希望的?这不正是自己所梦寐以求、深思熟虑、苦苦求成的么?这不也正是自己一手造就的么?
昭元呆呆地立着,室中死一般的寂静,他的心中更是枯槁一片。仿佛突然之间,世界上的一切都已经与他完全无关了。那曾经以为会有的从苦海中爬出的解脱感,丝毫还没有丝毫到来的迹象。取而代之的,却是不得不咬牙爬入另外一个更深、更大、更加无可摆脱的苦海的绝望,以及将永远投身于另外一种摧心裂肠之深渊的苦痛和悲酸。
自己的心的确已经死了,可是这有什么奇怪?这有什么可埋怨的?人们崇尚生,憎恶死,可是偏偏每一个人,只要一出生就无可挽回地走向死亡。这不本身就是矛盾、就是悲剧么?自己早些死去,不正是早一步解脱么?人生注定是悲剧的,人生本来就是从一个痛苦走向另外一个痛苦的旅程,自己难道不是早已大彻大悟了么?
昭元冷冷地笑着,可是发出的声音,却比哭还难听。这样不是很好么?她会长远快乐,楚国将不会国士离心,自己更将能心无旁鹜地投身国事之中。对,绝对心无旁鹜,绝对不会被任何女色干扰,更加绝对不可能成为一个昏君。日后将会有无数史官为自己作记,千秋万世之后,自己留下的将是无比辉煌的名声。那所有即将到来的一切,都会是真正的光宗耀祖,光耀千秋——那有什么不好?有哪一点不好?自己又怎么能有道德和良心去说不好?
昭元忽然站立不住,啪地一跤跌坐在地上,似乎全身的骨头都已被抽走,只剩下软软的死肉。当然,还有软软的道德礼法,还有硬硬的国家气运,它们都在帮助自己支持躯体,支持这副皮囊。可是有了这一切至刚至强的支柱相助,面对她那娇软轻盈的身躯,自己却为什么还是那样难以托起?自己这双肩膀是要挑起万民重担的,难道就这么软弱吗?自己难道就是这么一个扶不起的昏君吗?
昭元忽然一阵愤怒,脑中的一切混乱突然间一扫而空,连两眼也炯炯有神起来。他看了看不远处依然昏迷着的周王和血魔,心头沉思连连:“周王和血魔如此模样,显然是曾经生死一拼,只怕他们的武功都是难以完全保全。血魔是一定要杀的。至于周王么……如果他确实如此,那么留着他这条老命也好。那样所有的事情都不会有人知道,天下可以少一场大大的惊慌。他年纪已如此之大,受此重伤,只怕连普通人的力气都不能有了。经历过这一次的惊惧之后,只怕他从此只能躺在床上治国,对天下再也无法构成威胁。”
昭元想到这里,顿时觉周王的命还是有用的,最起码……最起码他还可以下旨,名正言顺地赐定婚期么。这个时候的周王,难道还能象先前那样,有恃无恐地拒绝自己么?
昭元只觉这些理由就已经足够了,别的理由根本不用问,更加不用深究。他生怕夜长梦多,再加上也根本不愿意在这里太长久地呆下去,连忙奋起身躯便要过去。可是,他却似忽然才发现,自己已是变得手无缚鸡之力了。自己那一身武功,根本就不象是暂时的减弱或潜藏,而更象是已经全然没了踪影,甚至就象是从来就没有过踪影。
昭元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脑中第一个念头就是:“难道我命没涅槃掉,武功却已先涅槃了?”他急忙便要运动内息,却忽然发现,自己还是有那么一丝内息能慢慢流动。他顿时大大松了口气:“原来还没有全散。只要有一丝还在,那么快速恢复便不是没有指望。只是看这样子,只怕我好几天后还是比不上一个普通武夫。这周宫可如何出得去?”
这一忧却当真是极大。要知道如果拖的时间过长,天亮之后肯定会有宫人进来问安。那时候她们发现自己,那可如何是好?自己是表露身份还是不表露身份?不表露之下,只怕立刻便可能被卫士们杀死,或是先砍成残废。可若是表露身份,一则难以令人相信,二来即使别人相信了,也肯定会传遍列国,知道楚王被周宫卫士们所擒。那么这一次的观兵周疆、问鼎轻重,就不但没有丝毫震撼力,反而要成为一大笑柄。数十年前,成得臣欲为楚扬威天下,兵败后因为无颜见楚中父老,终于自杀。如果自己如此遗羞社稷,却又该如何以谢?
昭元犹豫了许久,看了看地面上那个似乎有着台阶的黑洞,若有所思:“这洞显然可以藏身。但究竟有无另外出口?出口处是否有高手把守?万一我进去藏好后,被人从外面扣死了,那岂不什么都完蛋了?”
他想来想去,连胁迫周王、藏身帐幔后等都想过了,却始终难有一个万全之策,终于只能放弃:“我便死了,也要先杀死血魔,让世间少一祸害。这虽然是趁人之危时下手,但却也顾不得了。嗯,周王武功若未全废,说不得我也要助他一臂之力。”
昭元勉强站起身来,走到二人身边细看。只见这二人都是状若死人,但细看之下,却显然又都未死。昭元对那血魔始终有极高的戒心,本来想要先查看他,但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查看周王,待气力稍复后再来对付血魔。他武功虽失,但基本判断力还在。细细体查周王那极微弱的脉搏后,知一如自己所料,周王的龟息之法只是保住了其性命,其一身惊人武功,只怕今生今世是找不回来了。而且从今之后,其甚至连基本的起居生活,都要人照顾。
昭元点了点头,暗道:“这样也好,算是恢复了他这个年纪的人本来该有的状态。他从此无法行雄心壮志,那么让他活着、占据这一高位,自然也是对大家都有利。对他自己来说,也好安享晚年。”但转念一想:“他逼了这么多人做人蛊,可谓罪大恶极,岂能这么轻易就让他逍遥于世,依然享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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