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王之王 第六十五回 疑是故人来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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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 疑是故人来无常
昭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霍然立起,一把将那摊主抓得离开地面。他眼睛只一扫摊主神色,便死死盯在那年轻人身上:“你说什么?他……他是魏颉?”
那摊主吓了一大跳,忙道:“公子别抓我,公子松手……”昭元这时心势稍平,歉然道:“对不住。这人……”那摊主见他不是对自己恼怒,惊魂稍定,道:“的确就是啊。这么多天了,小的绝不会弄错的。”
昭元呆呆望着那年轻人,简直不敢相信:记忆中那个俊美尤胜少女、一向温文尔雅的魏颉,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昭元一点点走近,仔细看他那披头乱发下隐隐约约的面容,果然依稀还是能看出那俊秀无比、也熟悉无比的骨象轮廓。再看他腰际,似乎还挂着一方小小玉珮,正是自己当年愤然离开洛阳时,留给这位好朋友的唯一纪念。
昭元几乎再也无法抑制心头激动,儿时的记忆澎湃潮涌,令他全身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如果不是那摊主见他如痴如狂,怕他发疯之下砸了自己之摊,连叫了好几声“公子”,他几乎都已要冲上前去将眼前这个魏颉狠狠捶醒,让他好好认清楚自己,并问他究竟因何而伤心,究竟为什么而失去了男儿气概。
昭元定了定神,终于死死压住心头冲动,一步步退回自己座位坐下。那摊主见他终于平静下来,这才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道:“公子,您……没事罢?”昭元用尽全身力气,极生硬地点了点头,道:“没……没事。”
那摊主看了看他神色,道:“公子莫非与这位魏公子认识?”昭元勉强道:“不是认识,而是久已心仪。魏颉公子是天下闻名的美男子,谁能想到他居然会变成这样?”那摊主一怔,忽然就象是恍然大悟一样,笑道:“怪不得,怪不得。公子也是如此英俊,想来确实是会对魏公子特别关注的。”
昭元微觉奇怪,随即明白自己是在扮宋文昌,这摊主肯定以为是两个美男相忌。他不免心头想笑,可一见魏颉的样子,却是十倍百倍的悲哀涌起,情不自禁地长长叹了口气,道:“魏公子不光是相貌出众,更是文武全才,前途不可限量。我不过一介文……文人,哪能跟他比?我不是嫉妒他,而是可惜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摊主道:“公子太谦了。不过魏颉公子的确是太可惜了……”昭元想起白天见魏颗时他愁眉深锁的样子,心想:“难怪今天白天,魏大将军那样烦恼。”想到这里,便道:“什么姑娘眼光这么高,连魏颉都看不上?便她是公主,也不至于到这地步吧?”
那摊主苦笑道:“一说起这个来,我们这里的人就人人摇头。此事流传其实已很广了,只是公子新来,却还不知道。他喜欢的姑娘不是别人,就是他爹新进的小妾。”昭元吃了一大惊,看了看魏颉,道:“子恋父妾,这等事他也能做得出来?我看他似乎不是这样的人。”
那摊主道:“公子眼力极高,看人看的是一点没错。只是此事也的确是千真万确,而且若是说起来,就更是让人难办。这事的由来,其实是魏颉公子先认识那位姑娘,心下生了爱慕。但到后来,那位姑娘却主动要求做魏颗的偏房。”
昭元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我看魏颗将军为人正直刚义,似乎不是好色之人。既然是儿子先带回来的姑娘,他又怎会掠美?”
那摊主摇头道:“这事说来话长。现在传言满天飞,各人所说的都不一样,我就只说我听的最多的一种罢。据说是魏颉公子冠礼远游时,救了这位姑娘。后来见她无家可归,就把她带回了家,说是给母亲做个丫头。当时魏颗还在外带兵,正是将归未归的光景。魏颉听说父亲将归,便去迎接,但却因为传信有误,给走岔路了。魏颗回来后,这位姑娘想是见将军威武不凡,便自愿想做将军二房。魏颗倒是稳重些,知道是儿子救回来的姑娘,疑心儿子有意,便想等儿子回来再考虑。但这位姑娘却坚称和魏颉完全没有感情,只有感激。魏夫人见她说的很是明确坚决,人又乖巧,想起自己只有一子,不能说开枝散叶,以为是魏颗不过是面子薄,也就作主自己先收了她,然后再告诉魏颗。魏颗见她诚恳,夫人也并无嫉妒之意,也就答应下来。但还没圆房,魏颉公子就回来了。这后面的情形,便可以猜知了。”
昭元一听,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连连摇头。那摊主道:“本来魏颗将军和魏颉公子都是我们这里有名的忠义勇烈之人,要说好色或是不讲礼法,那实在是说不上的。最起码来说,魏颗将军只此一子,魏夫人几次想为他纳妾多生几个,他从来都是拒绝,不好色乃是毫无疑问。魏颉公子少年得志,阅人无数,眼高过顶,也不是没见美色之人。但这位女子据说的确是天资国色,实在难以令人抗拒。这次居然魏颗没有拒绝,魏颉也无法放下,可见那女子之美到了何种地步。唉,只可惜我们这些升斗小民,连见一面的眼福都是一点没有。”
他说时一面摇头,一面却又露出由衷的向往之色,显然是极以为憾。昭元心知这传言中二人不好色的事,肯定是早已深入所有人之心,根本没有丝毫争议。要不然的话,肯定没人会因这个姑娘可以将他们二人都变得“好色”,就这样惊叹于一种从没见过人的美丽。
昭元想象着那少女的美丽,心中忽然不自觉地想起了梦中所见的那瑶姑娘。当初,自己不知道是因为她脸上有什么轻雾笼罩,还是因为自己根本就不敢平视,还是究竟怎么的,即使与她似曾亲近香泽,也始终没有看清她究竟容貌如何。但无论如何,自己心中却始终无比相信,这世上除了伊丝卡、冰灵等少得可怜的几个人或许能跟她相比外,绝对不可能再有人能跟她同列的了。现在这摊主虽然未必见过多少世面,但所说的那种全心神往的仪态,却还是让自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向往瑶姑娘的感觉。
昭元忽然间起了一个念头:难道那个姑娘就是瑶姑娘?要说能让这二人难以取舍,不是她的话,别人的确难以做到。可是他却不知怎的,似乎非常不愿意甚至害怕这个姑娘就是她,立刻便又飞快地否定了自己:瑶姑娘神仙姿容,根本就是一种升华虚影,不可能出现在尘世中的。便连一向极骄傲的自己,也只敢在梦中给自己安排为她沐足的角色。按照杜宇传授的大祭师解梦之法,这本身便泄露了自己潜意识的卑微,更揭示了她的虚幻本质。一个本来就如此虚幻、如此高贵的她,又怎么可能扯上这些世俗凡世?
昭元想了几想,始终想不出其他人物,居然还是不自觉地回到了瑶姑娘身上。他想着想着,忽然间脸上一阵发烧: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居然已觉得,为她沐足不再是一件完全接受不了的事了。要说自己一向可都还自认为是颇有些硬骨头的,怎么给变成了这样?
他满脸羞惭,额际生汗,生怕那摊主发现自己窘态,连忙掏出一样东西就要擦拭,但一摸之下,却居然又是那丝巾。昭元连忙触电一般地松开,心头发虚之下,口中已急忙道:“那……那姑娘后来自己说是喜欢谁呢?”
那摊主似还沉浸在对那位姑娘的神往之中,想象着她那能让这样的两个人都难放下的美丽,一时居然也没注意到他的问话。待到其突然醒悟过来,才讪讪道:“当然还是说喜欢魏颗将军,一心要做他的妾室了。”昭元见他也是如此,知他肯定没能发现自己的那些尴尬神情,心下微觉放心。他定了定神,道:“那么如此说来,此事虽然极为复杂,但其实也并不怎么复杂。说到底,不就是这位魏颉公子在单相思,而别人对他并无爱慕之心么?”
忽听耳边一声怒吼“不,她喜欢我的,她喜欢我的!”咣噹几声大响中,几个茶杯茶壶突然朝昭元这边砸了过来。昭元一惊,连忙伸手抄住,这才免了那摊主也连带着被砸得满头是血。但昭元身体还没站稳,眼前已有一剑飞刺而来。其来势凌厉非常,显然是灌注了全身的气力和恨意,要将自己刺个对穿才甘心。
昭元见魏颉虽是醉中出剑,来势依然极其威猛,连自己亦几乎着道,心下赞叹:“他武功竟然能在平凡中脱胎换骨,真是难得。”当下他侧身避开,运起功力,反手一弹魏颉之剑的侧身。那剑一阵剧颤龙吟,但却并未脱手。魏颉虎口流血,眼中血红,势如疯虎,一剑一剑追过来疯狂砍劈。他现在的剑招已是全然不成章法,但每一下依然威力不小,逼得昭元不得不小心应对。
昭元先前一指弹去,本来是要他撒剑脱手,虎口便可不受伤,但现在见他悍勇如此,自己大起悔意。他不忍下重手制住魏颉,便一把推开那摊主,自己拿起几条板凳随手招架他的剑招。这自然是要让魏颉招招砍得着力,好好发泄一阵,更可免得魏颉疯狂之下忽然跌倒、伤及自身。
魏颉疯狂地重复着那句话,一剑剑砍将过来。板凳被他砍得段段飞落,但他出剑的力道,却终于是越来越轻。终于,他一剑砍在昭元举起的桌面上,一时竟然没有力气拔出来。他忽地一脚踢去,自己却先摔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昭元默默注视着他,见他只是失声痛哭,再无动静,这才招手叫那摊主过来,说这些都由自己赔付,但现在准备些茶汤来备用。那摊主似是已早知他会如此一样,这次居然半点都不担心,闻言只是道:“公子,马上就要下雨了……”昭元心头一怒,回头看了他一眼。那摊主立刻飞也似地跑去准备。
昭元慢慢走近魏颉,轻轻一拍他肩,却见他身体整个都要随自己之手而朝后倒去,慌忙扶住。再看时,却见魏颉已双目紧闭,面色如被火烧过一般。昭元心头一动,急忙翻开魏颉眼皮,却见他已是双目火红,竟似已有失心疯之状。
昭元吃了一大惊,想起望帝曾传有解酒手法,连忙依样施为。过不一会,魏颉终于慢慢醒了过来。魏颉望着这个引得自己失心疯发作的人,似乎也明白了他也是救醒自己之人,但却只是痴痴地不说话,既不打他,也不骂他,更不谢他。昭元叹了口气,正要出言安慰,魏颉忽然泪流满面,嘶声道:“一醉解千愁,你为什么让我醒?你为什么让我醒?”
昭元见他没认出自己,轻轻道:“以酒浇愁愁更愁。在下方才多言,却不料魏公子能够听见,实在是内心抱歉。”魏颉喃喃道:“只要是她的事情,我有什么听不见?我如果连她的事都听不见,那还不如死了的好。”昭元无可插言,只好叹了口气,默默不语。
魏颉忽然双手死死抠住昭元脖颈,厉声道:“你说,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在笑我?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在笑我单相思,笑我是个大傻瓜?”昭元被他抠得极是难受,但却也不忍用力扭他双臂,只好勉强道:“不,不,起码我现在知道不是的。”
雨意由小渐大,渐渐已是倾盆而下。魏颉喃喃道:“不是的?你说不是的?”他怔怔地看着昭元,手上渐松,脸上更是水迹横流,分不清是雨水多些,还是泪水多些。
昭元正色道:“不是的。本来我还相信那些传言的,但是我现在不相信了。”魏颉忽然重重一拳捶在他肩上,将他肩膀耸了耸,一把抱住他,嘶声道:“我终于找到一个说不是的人了,我终于找到一个说不是的人了!老天,你为什么要让我最亲近的妈妈都说我是,可是却让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外人来说我不是?”
昭元无言以对,拍了拍他,道:“一切都会好的,你不用担心。”魏颉忽然一把推开他,死死地瞪着他,厉声道:“你是什么东西?你说好就好?连我母亲、连我伯父叔父都说我是白痴,你说不是又有什么用?连……她……她都这样觉得,你说不是又有什么用?”
昭元忽然厉声道:“纵然所有的人都说是,我说不是就不是!”他这一吼已是用上了全幅狮子吼功,魏颉陡受剧震,似乎被重重惊了一下,但立刻又是满目垂泪。
昭元见这一吼起了作用,一把抓起他,将他扶到一张桌旁,也不管不顾密密麻麻的雨水,自己就在他对面而坐。他看了魏颉一会,柔声道:“你不是单相思,我知道你的感受。就算所有的人都说是,还有你我知道你的委屈。你要是难受,就慢慢说出来吧。那样的话,我就更能知道你不是单相思。”
他口中虽如此说,其实自己也丝毫没底。自己三年前对樊舜华的单相思,不也就是这幅无可理喻的情形么?只是现在魏颉已是如此激动,若是再行积郁下去,只怕终有一天,会有轻生之念,甚至更大惨祸。自己对魏武子一家力戒生殉之俗、全无数人性命之德极是敬佩,无论如何也是不愿看到他家遭此惨变的。因此,即使自己没底,也只能先这样,最起码要先让他发泄一下,再去慢慢想办法。
万王之王 第六十五回 疑是故人来无常(二)
魏颉双目痴呆,痴痴道:“能有什么好说的?他们能说的都说了,无比的正确,一点都不错。我还有什么要说的?”昭元摇了摇头,沉声道:“他们最重要的没有说,因为那是只有你才知道的。这最重要的,就是她对你究竟有没有情。”
魏颉双目又赤,死死瞪着昭元,忽然站起身来,又一把抓住昭元肩头一字一顿地道:“她是爱我的,我坚信她是爱我的!你信不信?”昭元道:“我当然信。但是她爱你究竟爱到了什么程度?”
魏颉呆了一呆,忽地颓然坐倒,喃喃道:“什么程度?什么程度?”昭元接过摊主递过来的一壶热茶,正要给他斟上,他却一把抓起那盛满雨水的茶杯一饮而尽,惨声道:“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啪的一下,那杯已被他捏得粉碎。
昭元叹了口气,道:“那么你是怎么爱上她的,你爱她到了什么程度,这些你总知道罢?”魏颉怔怔不答,忽然又流下泪来,脸上竟然露出如小孩一般的神情,哽咽不能说话。昭元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相待。雨水如注般倾泻在二人头上身上,一时间,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了他二人静静相对。
良久,魏颉痴痴道:“一年多前,我游历齐国的时候,在一处市上看见两名流氓正逼迫一名新来乞讨的弱女子卖身。那个时候,还没有公差来管。那女子蓬头逅面,苦苦哀求,可那两个地痞却是丝毫也无怜悯,定要将她卖了,抵没交保护费的债。”
他说着说着,声音不知不觉间已变得渐渐清越起来,似乎回想起当年远游的情景,让他的心中又重新充满了豪迈之情。昭元道:“你是去惩戒了那两个混蛋,还是直接买下了她?”
魏颉似是没听见他说什么,只是自顾自道:“当时我正是冠礼远游的路上,家族之训尚呖呖在耳,又是年轻气盛,当然是根本无法忍受。我当即上前说那里更是我的地盘,要他二人交保护费。他二人自是恼怒,我便立刻将他二人打个臭死。”
昭元见他说话时虽是对着自己,但目中却是全无自己,但说的却终于还是越来越流畅,竟然连脸上也露出了隐隐的微笑。昭元很明白一个人这时候的心理,知他现在最需要的,其实只是有人好好来听,便只是顺着他的话道:“后来呢?”
魏颉脸上露出温柔的微笑,道:“后来?后来她很害怕地说她没有钱,不能给我交保护费。我说我是故意要揍那两个人的,什么保护费都是随口而言的,说她可以继续在这里乞讨,完全不用再担心任何人来欺负她。可是她……她问我是不是本地人。我说不是,她说她怕我走后,会再有人来逼她卖身。”昭元道:“于是她就要跟着你?”
魏颉缓缓道:“不,她要我把她带到我的家乡去,说她只敢去那里乞讨,因为只有在我身边,她才能保全身子和性命。”昭元道:“你真这样做了?”
魏颉道:“当然不会了。当时我还要远游千里,怎么能这么早就回去?但她苦苦哀求,说她很害怕今后的生活,还说我是她碰见的唯一一个好人,又有能力保护她。我不愿意和她纠缠,但又不忍心她真的以后遭遇不幸,就要给她一百两银子让她置业安身。后来,我还说把她带到当地官府去,用我邻国少将军的身份,跟当地父母官言明,请他代为关照一下。那样的话,她就可以开个小绣庄什么的度日。”
昭元沉吟道:“这倒也是个办法。你虽不是齐国人,但如此直接言明,那官也不好不给面子。地痞流氓什么的,想来也不好再去干扰。但想来她是不愿意了?”魏颉道:“她说官贼一家,她只相信我。我说我也是官,我们那里也有贼,也有官贼勾结。可她只是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说是只要有我,官贼就不可能勾结得太厉害,也只有我才能给她活着的信心。”
昭元道:“想来你是极想摆脱她了?”魏颉叹道:“我没能摆脱她,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运。我扔下一百两银子,可是她却连看也不看,只是说我才是最大的珍宝。我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她总是跟着,即使脸儿饿得惨白,也不发一语求人施舍。我一时还要留在当地办些事,实在无奈,就先去了官衙为她说了些话,然后就假装自己要走。当时,我直接登上马车就跑出城外,不让她上车,不一会我就看不见她了。可是第二天我又悄悄回来查看情形时,却发现她竟然在路上一步步朝我头天去的方向走着。当时她一看就是快要饿晕的样子,却依然还在咬着牙走。”
昭元叹了口气,没有说话。魏颉痴痴道:“我吃了一惊,只好把她带上车,给她饮食。她说她从小家道破败,族财为人侵吞,孤苦伶仃了多年,早已不信任任何人了。我是她碰见的第一个真心救她的人,她一辈子只相信我。我见她如此坚强,也就只好答应带她一程。但我也在想,我若是要救她,那便不可能再让她在我家乞讨。我想来想去,便对她说,她要是愿意,可以在我家先当个外面的粗使丫头。”
昭元见他已经平缓下来,不再激动,便道:“你想的倒是周到。想来你是觉她不会做事,是以根本就只想先给她管饭几天吧?”魏颉不答,只是缓缓道:“她非常高兴,当时在车上就要拜主仆之份。我尚未冠礼,加上本来不愿真把她当长久丫头,就说以后见了家主母再行此礼。后来我到了城中,思这一路上居然带个丫环远游,实在不伦不类,便想先去给她买几身男仆衣服,让她先扮作书僮。这样一来,也免得让人笑话。”
昭元道:“她一不蓬头垢面,你就发现她天资国色了?”魏颉脸上泛起深深的神往,痴痴道:“她在绸缎庄里时,除了两身男僮衣裳外,还似乎很想要几身女装。我想起她说起原来家中破败,想来本来也是良家小姐身份,多年没有象样的衣服穿,便也为她买了下来。当天晚上,她沐浴出来,穿上女装来见我,我……我立刻就惊呆了。”他说到这里,却不往下说。但昭元从他神情和眼神中早已看出了一切,自然也知这是无需多形容之事。
魏颉幽幽道:“我现在还记得当初她的样子,那个时候……那个时候的她跟她在市上时完全是天壤之别,我简直都不敢相信这怎么会是她。她看到我的神情,立刻脸就红了,羞缩不已,最后说去换上男装。我心中鬼使神差,从她进来到她出去,我竟然始终没能说出一句话。”昭元见他神情,想想起那女子突然由麻雀变凤凰时的情景,也情不自禁颇为神往。
只听魏颉续道:“她换上男装后,又来见我。我这时才平静下来,但脑海中始终都是先前她那美丽的身影。她说她虽然小时候家中也算中人之家,雇有下人,但自己多年流浪,什么粗活细活都能做。她说她希望能真的做我的贴身丫环,从此伺候我起居。”昭元笑道:“你立刻就答应了?”
魏颉脸上一红,道:“是的。”昭元沉吟道:“她若是说流浪数年,不再养尊处优,那么当有痕迹留下。做活之人,茧皮沧桑,怎会只一沐浴更衣,就立刻能显仪态万方,让你如此倾倒?”魏颉道:“当时我神智一片糊涂,这些却没想到。但后来她当贴身书僮时,我见她做事的确熟练。而且她那一双手虽美,没什么茧皮可言,但的确是长期做事的手。”
昭元点了点头,道:“这却有点奇怪了,不过这做事熟练倒确实是无可假装。”魏颉脸上忽然通红,道:“当然不可能是假装的了。她一路上对我那么好,样样体贴入微,一个人抵了先前好几个人的服侍,都弄得我要叫那些同行办事的下人都回去了。这又怎么可能是假装?”
昭元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心下却想:“有这么一位姑娘在旁边,那些还在旁边的下人,自然是比桀纣还要可恨百倍了。”
魏颉似乎知他心思,脸上微现尴尬之色,道:“我不是好色,是因为她真的很好很好,一点也没给我添麻烦。有了她相助,我多游历了好几个国家,每一处都是受益非浅。”昭元微笑道:“有此妙人相助,自然应该多游,常游,越游越是受益。”
魏颉赧然道:“你莫要取笑我,她是真的很好很好的帮助。我生长富贵之家,什么没有见过?”昭元见魏颉拼命想说她好,可是又根本想不出什么更多的形容,只是一个劲地重复“很好很好”这一词,好象生怕自己不认同一般,不免心下暗笑。但他知魏颉现在的心情,当下还是正容道:“的确如此,我现在也觉她好得不得了了。”
魏颉大大松了一口气,道:“好兄弟,他们说好,我不在乎。你肯说好,我就放心了。你最能理解我,相信我不是单相……”但一触到这伤心事上面,脸上肌肉陡然间阵阵抽搐起来,后面已完全说不下去了。忽然间他双手抱头,整个人又已伏在桌上,雨水泪水交相横流。
昭元见他竟然会对那女子如此钟情,也不禁心中甚是感动,半点也无可再笑他,道:“后来她对你是越来越好了?”魏颉幽幽道:“后来我们游泰山,览云梦,登华山,观沧海,每一处她都无微不至地关怀我,生怕我有一点点的不适。尽管她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喜欢我的话,可是从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日日夜夜,我却一百二十分地知道她也喜欢我,绝不仅仅是主仆之份。你……信不信?”
昭元用力点了点头,道:“我也一百二十分的相信。”这话却并不只是为安慰魏颉而说的,乃是他心中真实所想。试问:一个落难女子忽然遇到这么一位前程远大、英俊善良、又武功高超的公子,再加上白痴都能看出来他对自己有意,那简直就是一个干柴一个烈火,怎么可能不喜欢?要说后来移情别恋的事,自然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但当时要说她不喜欢魏颉,那却是绝对不可能之事。
只是喜欢归喜欢,即使有婚嫁之意,终也还是名份未定。她后来见到魏颗将军,觉得更有成熟感和豪气,要以身相许,却也丝毫没错,实在也没法去指责。魏颉不能忘情也就归不能忘情,难道也硬去能逼那女子眼睁睁舍弃眼前最喜欢的男子,从而终生抱憾?
但在这当口,这些话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好说出,昭元自也只能不住点头附和。魏颉见他相信得斩钉截铁,心下大慰,一把端起一只盛满雨水的茶杯道:“患难之苦才见好兄弟。来,兄弟我敬你一杯。”说着便如喝酒一般当先饮了下去。
昭元暗暗苦笑:“这算是什么患难?”但见他语意诚恳,神情激动,也就慨然端起一杯雨水一饮而尽,道:“既为好兄弟,便当共为承担你心之苦。来来来,你把心中的苦统统说将出来,做兄弟的说不定能帮你排解排解。”
魏颉忽然一拳捶在桌上,吞声而哭,哽咽道:“你帮不了我的,你帮不了我的。这事没有人能帮我,因为……因为她……她已经不喜欢我了。”昭元心下一动,暗道:“原来他自己心中也还是知道,那女子现在确实已不喜欢他。”口中却道:“世上既然有事,便当有解。慢慢说,总会有办法的。”
魏颉缓缓道:“我家习惯,冠礼虽然要行万里路,但通常不超过一年。我这次却出去了一年还多出好几个月,回来的时候爹……爹爹已等不及我。他请的军假已完,只好回去了军中。我自知不是,才一到家便向母亲交代了一下,想自己去军中见父亲,先行赔罪。恰好他得到消息,又请假回来。可是……可是……我们却走岔了路。”
昭元听他现在所言出奇的平静,心知他难过无比之下,反而麻木了。他听魏颉说“爹爹”时迟疑了一下,心下忽然一凛,忙道:“想来你们刚到家时,定然极力掩盖二人的感情,是以你母亲也确实只以为你们是普通主仆。要不然,我看就算那女子后来又移情别恋,主动要做二房,你母亲也根本不会动收她之心的。”
魏颉猛地一捶脑袋,目光直直,呆呆道:“正是如此。我真笨,我真笨,我真笨!”昭元叹了口气,想象当时情景,不禁感慨万千:这情之一道,的确是万万错过不得。若是当初二人不是因为太过害羞而直接言明,那么便很可能先定下名份,至少也是在众人心中定下了名份。一旦定下名份后,自然也就容易绝了心中他想,那女子日后就算再见魏颗,也不会再有嫁他之想。可现在既已如此,这麻烦也就真的是大大的了。
但昭元转念一想,却又觉魏颉二人既是离家晚归,自己就先已有愧,急着想去请罪,哪里还敢再去提这门事?何况这女子似乎不能算什么大户人家,对魏家来说也确实更适合做妾。魏颉尚未娶妻,若要娶为正妻,还真怕会有些麻烦。因此,魏颉想先停一停,多想办法,却也是常理。
万王之王 第六十五回 疑是故人来无常(三)
昭元正自感慨,魏颉已喃喃又道:“我知道父亲已回后,再赶回来,已是过了半月有余。当时,她已被母亲收了做爹爹的二房,对我已是辈份不同,更完全冷若冰霜。可是我……我还是觉得……觉得她眼中深处还是有对我的感情的。我看得出来爹爹和妈妈很喜欢她,还有伯父叔父也都很喜欢她。他们都夸妈妈眼光好,说这个妾抵了无数人的正妻,定能为爹爹大大开枝散叶。爹爹妈妈后来也知道了我的心思,爹爹说那就还是给我罢,反正还未圆房,他也不在乎她是什么小户人家、不好做我的正妻。我知道爹爹虽然待我严厉,但实在是极疼我盼我成材的。他喜欢归喜欢,但既已知道是我心之所属,那便绝不会让我难过。但是她……她说她确实跟我没有关系,是真心真意喜欢爹爹,苦苦地求爹爹妈妈不要做勉强她之事。”
昭元见他说得越来越是难过,一时无言以对。魏颉木然道:“因为她太美丽,所以当初定了名份后,妈妈就迫不及待地先告知了族亲。伯父大人,叔父大人,还有几位姑姑、姑爷都惊动了,一时间满城皆知,都说父亲得了结草之德的后报,才能有如此天仙般的妾室。许多人还说,父亲本来一直不愿纳妾的,也只有这个姑娘才配让他开此例。他们还夸这位姑娘眼光高超,宁为英雄妾,不做庸人妻,甚至连……连……主上都知道了,还特地贺过此事。嘿嘿,宁为英雄妾,不做庸人妻。爹爹是英雄,我……我却是狗熊一只。”
昭元心下叹息,道:“不,你们都是英雄。只是这情之一物,实在难以捉摸,我……我也甚是莫名其妙。但那位姑娘既不愿做世子正妻,却要做你父亲之妾,应当不是趋炎附势之徒。这事被无数人知道,不好撤消,那位姑娘自己又不愿意,那么你也还是当拿出英雄大丈夫的胸怀来。你纵难有祝福之心,也不要有怀恨之意。”
魏颉忽然暴起,一把抓起那茶壶砸在自己头上,茶壶碎裂,立刻便是血水横流。他目光浮突,嘶声道:“不,不,我不是英雄,我不是大丈夫,我是狗熊,我是狗熊!爹是英雄儿狗熊,我给魏家带来了多大的光荣?哈哈,哈哈!”
昭元看他神情疯狂,手舞足蹈,待要上前劝解,却又心中一动,暗想:“年轻人都是如此。他虽然与我年纪相仿,但经历想来还算顺当,没经过我那么多苦,是以我现在居然还能老气横秋地对他一套一套地说话。他现在说完话后手舞足蹈,似狂未狂,反而正是发泄余气的标志,我只需在旁注意就是。待得过一阵后,说不定他便能彻底绝望,永远从中解脱了。”
昭元想到这里,当下只是静静仰视着他,并不说话,心中却又有一个念头起来:“我的苦难经历的确很多,可是若是设身处地以他为想,我就真能如自己想的超脱么?若是这个姑娘就是瑶姑娘呢?”
昭元忽然吃了一惊,连忙不敢再想,极力让头脑清醒。忽然间,他觉自己身后极远处似乎有动静,而且似是有一人在大雨中而立了许久,自己只是一直没有注意。他猛一回头,只见远处似有白影一闪,象是一个批着斗笠蓑衣的人一闪而没。
昭元本能地纵身而追,但到那地方,早已是杳无踪迹。其来势去势之快,竟然丝毫不在上半夜和自己力战的那位黑衣人之下。昭元想了想,怕魏颉激愤中再有自残,便不再追赶,只是默默转回来继续看着魏颉。
魏颉稍稍平静了些,见他去而复返,瞪着他嘿嘿笑道:“你跑什么?又不是她来了?”昭元见他笑容中微带傻意,忙正色道:“不是她,是一个蓑衣人。那人轻功甚高,似乎要来刺探什么。我看你我都要小心些。”魏颉毫不关心,只呵呵傻笑道:“我要小心做什么?老子英雄儿狗熊,我还活着做什么?”
昭元见他发泄丝毫无效,反而越来越带狂意和颓废之态,心头忽然大怒,重重一拳击在他胸口,将他打得口吐鲜血,厉声道:“你能挺过这一当口,那就是英雄!各国这么多将相公卿中,有几个人能二十年坚持不纳妾?这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你娘?你爹爹费尽心血培养你,你爹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女,你却为了一个女子就要寻死觅活,如何对得起他们?”
魏颉吐出几口鲜血,胸中积郁稍减,却又趴在桌上如小孩一般哭了起来。昭元叹了口气,心道:“天有大雨,他心中亦有大雨,还是哭出来好些。我还是耐心些吧。”当下只是静静在旁边坐着看他。他想起这么一位儿时交心的好朋友,却居然被折磨成这样,心头的难过之意也情不自禁阵阵涌起,自己也险些掉下泪来。
大雨渐渐小了下来,魏颉的哭声也是越来越微。昭元渐渐放下了心,想起那摊主已陪自己二人淋了这么些雨,便又取出一大锭白银道:“你不用在这里了,回去好好休养。你年纪大,不曾练武,当小心些,明后几天就不要来了。这些算我买了你这摊,再加上几十天的生意。”那摊主早盼着他这句话,道谢后接过银子,立刻便走得没了影。街上也更是冷寂。
过了一会,隐隐约约似乎有人在喊着什么,又似乎有人过来的脚步声。昭元回头一看,见黑暗中渐渐现出两人,而且各自手持火把雨盖之物一路地走来,只是一时间听不大清楚在喊什么。那二人走近了些,忽然同时叫了一声“公子!”就要抢上来扶起。
一人一面慌慌张张要给他批上蓑衣,一面道:“公子今天这么晚还没回来,老爷和夫人都已经急得不得了了。公子快回去吧。”魏颉猛地推开他们,冷冷笑道:“滚开!我这些天不本来就越来越晚了么?要他们担什么心?他们担心又有什么用?”那二人冷不防之下,都被他这一推给推得倒坐在地上,但立刻又爬起要给他批盖。魏颉又是一把推开他们,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可待要朝前走时,却又一跤跌在地上。
那二人急忙去扶,魏颉却一声怒吼:“滚开!我自己走!”但却又无论如何爬不起来。那二人面面相觑。昭元慢慢道:“还是我来扶他回去罢。你们两人替我和他拿剑。”他说话自有一股威仪,那二人又早见他和小主人对坐,知他身份非常,立刻便是照办。
一名仆人要伸过油伞给他二人罩上,昭元道:“不用了,让他多淋淋也好。放心,他死不了的。”说着便扶起魏颉,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去。那二人当先领道。一路走了许久,直到大雨渐停,方才极远处望见一排宏伟并列的许多大宅院。一名仆人道:“多谢公子照看我家公子,还亲送我家公子回来。请公子一并进去暖暖身子,歇息一晚,我家老爷也好亲自酬谢公子大德。”
昭元想起自己若在旁,可能会不利于他父子借此机会亲近、重建感情。再说自己乃楚国使臣身份,若深夜去见魏颗,又会惹一番俗礼。他计议已定,便道:“不用了。这等举手之劳,乃是天下人帮天下人,不足挂齿。告辞。”说着便要将魏颉交到他二人手中。
不料魏颉身体一歪,那二人居然没能扶住,一下又险些跌入泥水之中。一名仆人道:“看来我家公子不愿我等来扶。为免波折,不知可否请公子再送一程?再说公子有大德如此,我家老爷若不能亲自酬谢,我等会受责的。”
昭元叹了口气,道:“好吧。你们带路。”四人渐渐走前,见其中一座宅前不但有守门的人,还有许多人正站在门口屋角下焦急等待,有的还披着蓑衣斗雨盖。果然才一近前,便有好几人迎了上来,为首正是魏颗。昭元笑道:“魏将军,又见面了。”魏颗显然想不到是他送自己儿子归来,连忙道:“宋公子高义,在下感激不尽。请进去先换换湿衣暖暖身子,再容我等相谢。”又指引一位中年人道:“这位是家兄,闻讯特地赶来的。”
昭元见既然已经见面,便也并不推辞,道:“小子在楚,便已久仰戍守北狄的魏绛将军之名。今日一见,果然风采非凡。”魏绛连道不敢。魏颗似乎想去扶起魏颉,但却又缩回了手,道:“还是请公子带小犬入门吧。”昭元见他父子竟已隔阂至此,心下暗暗叹息。
待进了中门,到了正堂之外,一位中年夫人已焦急地迎了上来,哭道:“孩子,你怎么喝成这样?”魏颉垂着头,喃喃道:“娘,我没事。”那魏夫人含泪道:“孩子,你别傻了。她是个好姑娘,待为娘再劝劝她,好不好?”魏颉抬起头来,朝内屋看去,只听得一个悲凄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公子,你莫要这么伤害自己好么?我确实是……”
昭元一听这声音,立刻浑身便如僵硬了一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丽人身随声出,昭元一眼望去,顿时觉得脑中如倒海翻江一般,伸手指向她颤声道:“琴儿,是你?”
他这一言既出,厅中所有的人都是惊呆了。那丽人脸色骤变,似是极为震惊,但立刻又道:“这位公子,你认错人了。妾身本名为花月儿,后来蒙我家公子收录,赐名月影,现在是老爷的二夫人。”
昭元一把扔下魏颉,直趋她面前,情不自禁地就伸手想象先前一样握住她手,道:“不,不,你是琴儿,不管你叫什么,你一定就是琴儿。这些年你去了哪里?你可还记得我么?还记得山中岁月么?”花月影微笑避开道:“这位公子看来真是认错人了。妾身实在不是你说的什么琴儿。”昭元忽然大声道:“不,你是,你是!你为什么不承认?”
花月影面色微变,脸上尽是尴尬之色,转身对魏夫人道:“这位公子似乎有些失态,妾身先进去了。”说着微微一福就要进内室而去。昭元一把冲过去就要拦住她,忽觉身后一路袭到,心下大惊,连忙返身挡隔。只见魏绛面带怒色,道:“女眷内宅不可轻入,公子还请自重。”
昭元见花月影已入了内室,心中疑念无可抑制,根本顾不得什么礼法,猛地一下又要冲入。忽然前面砰地现出两人拦住自己,却是那寻找魏颉的两位仆人,只听他们朗声道:“公子有话还请慢慢说。”昭元一掌将他二人劈晕,厉声道:“我一定要问个清楚!”
但这当口,身后却又有三路劲风袭到,其势竟然逼得自己不得不回防。昭元一把扣住一掌,却是来自魏颉的,只见他面目血红,厉声喝道:“原来你对她有图谋!我说怎么这么好心!”他一手虽然受制,另一手却已反手抽出长剑,直朝昭元刺来。昭元见他来势凶猛,不及回答,只得闪身避开。魏绛魏颗兄弟齐声喝道:“颉儿,不可乱来!”但魏颉酒意未醒,被昭元这么一刺激,已是势如疯虎,剑剑都是只求杀敌、不顾自己的凌厉狠辣之招。
二人一个不要命,一个要冲进去,相搏之地又斗室之角,闪避不灵。昭元才闪了几下,已是险象环生。但这时他心头已渐渐从震惊中平静了下来,急忙喝道:“不要这样,先停手再说。”但魏颉根本不听,盛怒之中一柄长剑竟然使得如游龙一般,极得上乘剑法之精髓。
昭元又闪得两闪,身上衣袖中剑,当下骈起二指,便要发剑猛戳他穴道。但魏绛三兄弟见他忽然如此,虽知他未必想伤魏颉,但怕他猛力之下致使魏颉重伤,都是齐齐一声:“莫伤我颉儿!”全都加入战团分袭昭元旁穴。
昭元见魏颉已是不重击根本无法可制,魏绛等也不敢停手,自己要脱身只怕真要冒险下重手才可。他心下一动,忽然反身一掌,将身后门板击得粉碎。一大片木块乱飞之中,他人已退在三丈之外,朗声道:“在下知错,请各位罢手细谈。”
但魏颉虎吼一声,人已扑到,却是又中宫直刺,凌厉非常。昭元一挥指便想戳他闭气之穴,但见他实在过于激动,若是强行令他昏迷,只怕醒来反成疯子。因此这指虽已伸了好几伸,却始终没能忍心下手。魏绛见情形不对,大声喊道:“颉儿心性未平,公子请明日再来,我等再好好详谈。花姑娘我们会好生照料的。”
昭元无奈,只好道:“后会有期。”将身一纵便倒飞出去。魏颉发疯般追来,但昭元此时全心要走,他却如何能追得上?不一会昭元便已藏身一处屋宇之后,听魏颉在远处的喝骂声渐渐远去,才又腾身返回居所。
昭元并未惊动门人和随侍,只是自行换上干暖衣物,竭力让自己先平静下来。但他震惊虽然渐渐平复,疑问却是越来越难抑制。
他自信虽然隔了差不多五年了,但自己眼力绝然无差,那花月影必定就是自己小时朝夕相处的琴儿。这等小儿女朝夕相处之情,乃是最为至亲至近,以至于常常能使人无知无觉。自己和她自小就建立起来的心意相通,绝非任何之力所能遮掩阻隔。正因为如此,即便相隔多年,天昭还是能一眼便认出自己,而自己也是毫无疑问地就认定,眼前这花月影虽然身形、神态、言语和口气都已大为不同,但她一定就是琴儿。
夜色微明,昭元心潮激动,虽是勉强躺在床上,却压根没有半分睡意。昔年的卧眉山中岁月,可说是自己难得的心情平静的一段日子,自己还曾以为自己就会老死那里,再也不出来。后来虽然树欲静而风不止,自己终究还是不能属于那里,可是那里的宁静和欢闹,却是深深地印入自己脑中心中,只怕这一辈子也是无法忘怀了。
万王之王 第六十五回 疑是故人来无常(四)
望帝的仁德慈爱,天昭的撒娇胡闹,琴儿的小中显大、文静温柔,以及她那事事都如大姐姐一样、无微不至的关怀,都给昭元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如果说天昭对他非常有依恋感,在他身边就象是在家的话,那么他对琴儿几乎也是一模一样。
昭元甚至都觉得,自己后来一见樊舜华立刻便无可自拔,也是与琴儿突然出走,导致自己有某种长期失落感不无关系。如今琴儿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却对自己全无半分故旧之态,这让自己如何能够不伤心?
昭元辗转反侧,思如潮涌,不上一会,竟觉头脑居然隐隐有些胀痛。他初时一听花月影的声音就已完全楞住,待得她现身出来时,自己眼中脑中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自己找到了琴儿。当时,自己可说根本就无暇注意她究竟穿的什么衣服,是不是如魏颉等人所形容的那样。现在回想起来,觉她华妆之中依然偏向素雅清丽,在她本来便是极美的情形下,确实能够让无数人为之倾倒,也难怪魏颉一个大好男儿竟然能为她变成这样。
当然,昭元十万里行程中阅美无数,虽然也极赞叹其美,但却也知自己绝非是为了垂涎她的美色而故示亲近。自己之所以那样失态,当是震惊之下,情不自禁地希望能够找回当年失落的兄妹——不,姐弟亲情。
可花月影对自己的神态,却也是在昭元脑中变得越来越清晰,清晰得他忽然间心中又没了底。要知自己和琴儿小时候的感情不可谓不深厚,那可远比和魏颉的相处还要深得多。男孩子虽然变化大,自己又化了妆易了容,但自己既然提醒了她,她一定能从自己的神态眼神中知道自己是谁。纵然她是有什么苦衷而不愿意承认,却也绝不能如此平静对待自己啊。
昭元回想起她说的每一句话,越来越觉她确实是对自己完全不识的样子。其所唯一让自己难以释怀的,就是她开始听自己喊琴儿的时候,脸上曾有震惊之色。他曾以为这就一定是她的确是琴儿的证据,但现在仔细想起来,又觉普通人被另外一人忽然定定地指着以为是另外一人时的反应,与她当时的反应并无二致。她离开自己匆匆而入内室,自己无法立即再行求证,那么初时的震惊到底是因何而起,自己也就更是没法确定。
昭元叹了口气,不住对自己说现在苦思实在无益,反正天亮后自己会再行拜访的。那个时候,自己不就可以清楚而定了么?可想虽是这样想,心头却依然无法释怀。忽然间他冷汗直淋,觉得自己真的极有可能全错了:要是眼前这花月影真的就完全是另外一个面貌相似之人,自己可如何有脸去向魏家交代?
琴儿在卧眉山中虽然不学什么武功,但身在望帝之侧,到底也还是知些皮毛。无论怎么样,她也不可能被几个流氓地痞欺负成那样。现在这个姑娘完全看不出是不是有武功在身,万一真的丝毫没有,那却如何是好?
这花月影的身世说的明明白白,乃是齐地破落之家,而且听魏颉说时似乎觉得此事很是清楚。魏颉不是昏乱无防之人,而且当时尚未被迷,极可能还留心过,觉得其所说是实,这才肯松口的。自己就这么一眼就要死死认定,是不是过于武断?自己明日再见,或许依然觉得她就是琴儿。可要是她真的不是,她心中之冤可怎么个难受法?
昭元越来越觉得,若花月影的确不是琴儿,自然是自己之丑丢得没边;可她要真是琴儿的话,那么魏家只怕会有真正的大麻烦。他默默回想魏颗魏颉父子之间的隔阂情形,心下不禁暗暗担忧。要知什么事都好商量好解决,惟独这种事乃是最伤感情之事,历代因此而父子成仇、破家亡国者数不胜数。尽管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去认为,琴儿是故意要来害魏家的,但是若真是她的话,那么却又实在不能不把她当年的突然离去,和她现在的突然到来联系起来。如果真是琴儿,她到底要做什么?她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昭元心中竟然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先前,他还一心希望花月影就是琴儿,可是现在,他却又巴不得她们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自己宁愿去丢这个面子,宁愿被万人嘲笑。他甚至都不敢天亮之后前去对证,几乎都起了立刻卷铺盖离晋的想法。
琴儿虽然年纪比自己还小,但自己一向觉得她从小就似比自己要年长得多,也稳重得多,绝不会真有什么一眼定终生的幼稚。尽管许多人事后都说她看上魏颗是眼力高超,但要是自己是她,却决然不会真做此想。魏颗虽然英雄,但魏颉绝非纨绔子弟,更是无数少女梦想要嫁的少年英雄。况且魏颗只此一子,训导极严,日后无论官职地位,还是封于令狐的食邑,显然都是一股脑的被他继承。无论是从情还是从利来看,也无论这花月影是不是就是琴儿,嫁给魏颉实际上都包括了嫁给魏颗的全部好处。她难道就真的是最想嫁给魏颗么?
昭元一想起这其中的吊诡可怕,再加上极可能就真是琴儿所为,就几乎头痛欲裂。她真的是最爱魏颗吗?如果不是,她又为什么要挑拨魏颗父子之间的关系?如果她就是琴儿,以她本性之善良,怎么可能变成这样?就算是,变成了这样的琴儿,还是琴儿么?
外面已是鸡叫声声,昭元却丝毫不闻,脑中只如万马奔腾一样无法控制。他忽然发觉自己竟然也似乎有些昏乱之象,心下一惊,连忙抓起一物狠狠砸了自己一下。
一阵疼痛和耳鸣之中,他才稍稍清醒了些,急忙不住地想:“不可能是琴儿的。我和琴儿从小一起长大,琴儿禀性温柔善良,那是根本装作不来的。她怎么可能变成如此?说不定就是如我和我那叔伯兄弟一样的情形。我能有如此相似的人,别人为什么不能有?我还是准备好丢脸罢。不过不管如何,此女是不是真心喜欢魏颗,还需小心再意。我天亮后还是应该去一趟,也算是帮他们弄清些事,赎些我的失态之过。”想到这里,他心情平复了许多,居然安然睡去。
醒来之时,已有人来报,说收到一封请柬。请柬自是魏颗来致谢,也同时代为魏颉的冲动致谦,还请昭元过府详谈。昭元微感失望,知道那女子并未离去,那么她极可能就不是琴儿了。其实自己心中最想的是那女子不告而去,自己便免了无数麻烦。可魏家对此已有备,那女子纵然是琴儿,现在又想走,却又怎么可能?
昭元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更加好好在神态上划了化妆,收拾完毕出了馆门。他等了一会,忽然心中一动,踱到自己夜探狗洞大打出手的那座馆舍,问那他们主人何时回来。那门人恭恭敬敬说公子来得晚了些,家主已经先打道回府了,只留下几个随从在此继续收拾。
昭元虽明知最大可能就是如此,但还是微觉失望。过不一会,车马已备,他不疾不缓登车而去,因为自己到底还是使臣身份,不可过于随便。那魏家之仆乘马在前领路,不一会就到了魏颗之门。魏绛魏颗二人早已出迎,却是不见魏颉。
四人先说了些台面之话,便即入了正门正厅。魏颉已迎出厅来,直向昭元躬身谢道:“小子昨夜承蒙公子照顾,却还出手伤人,实在有愧。”昭元见他恢复常态后更是一表人材,风神俊朗,只是似依然愁苦深藏,心下更觉那女子有问题。昭元想到这里,便还礼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只是在下昨夜眼拙,竟然不知自重以致失态,还有损贵宅,尚请海涵。”魏颉连忙称不敢,便延请他入客席坐定。
家人呈上茶来,众人先饮一巡,便归正题。魏颗拱手道:“昨夜小犬深夜饮酒不归,心智已及凶险之境,若非公子救助,只怕今天非死即狂。晋楚本来相争,但公子依然施此大德,实在令人钦敬。三兄弟中,独我魏颗不能如大哥三弟那样开枝散叶,只此一子,可说是一生所托。公子的大恩大德,实难相报。”
昭元道:“这却不用。我虽是楚人,但两国相争乃是意气王霸之争,只在战场,这等平日之人之事,又有何可忌?这等举手之劳乃是人伦之义,在将军看来是大德,在我却不过伸手小助。此事是人便会帮,并非只是在下一人。将军如此说,反而令在下不好见人了。”
魏绛道:“公子太谦了。昨夜误会,说到底乃是因为小侄一时激愤,以己之心度公子之腹,以为人人都会迷惑其间不能自拔,才使公子难堪。颉儿,你来向公子好好致歉。”魏颉立起身来又向昭元拱手深深一揖,道:“此是在下之错。公子是高人,不与在下计较,但在下却不可自以为无过。”
昭元忙道:“不敢不敢。其实是在下有错在先,才得如此。我们彼此彼此,也不用再谢罪来谢罪去的了。”魏绛道:“公子胸怀宽广,自引为咎,我等皆是好生相敬。我等细细而思,觉公子气度沉稳,少年老成,锋芒深藏不露,绝不是妄言妄语之辈。公子说这位花月影花姑娘与公子一位故旧极似,想来绝不会是空口妄言。因此,我等才请公子过府细商,以释大家之疑。”昭元听他说“深藏不露”,心头一凛,面上却还是装作没听见。
魏颗道:“本来女眷并不轻易见客,但公子身份不同,眼光不同,不能以普通之礼相待。再说了,我们所言目的也正是为此,自然不需这些规矩。来呀,请夫人带花月影姑娘到厅中见宋公子。”过不多时,魏夫人已带着花月影出来拜见了众人。
花月影依然是昨天服饰,神态也很自若。她对昭元的炯炯注视丝毫不避,问候落座都是彬彬有礼,极显风度。只听她道:“宋公子昨夜惊奇妾身与公子一位故旧相向,妾身细细想来,既觉奇异,又觉荣幸。公子眼力非常,才名卓著,那位故旧自然是仙姿雅人。妾身蒲柳之姿,竟然蒙公子比于珠玉之列,实在惶恐之至。”
昭元见她全无半分异色,反而主动问来,心下越来越是没底,连忙尴尬笑道:“在下昨天眼拙,一时糊涂,竟然将姑娘误会为多年前的一位玩伴,回去之后自觉失态,早已是悔恨不已。姑娘如此说,在下实在汗颜之至。”说着紧紧瞪着她的眼神细看。
花月影道:“原来如此。公子与幼时玩伴的分别,不知是几年之前的事?”昭元无奈道:“是快五年前的事了。”花月影微笑道:“五年之前,想是还只有十二三岁,身形仪态一样未成。五年之中,更是变化甚大,不可测之事极多。公子为何能一见妾身,就如此肯定妾身极象公子那位玩伴长大后的样子呢?”
昭元脸上见她落落大方,所说又的确皆是正理,心中之疑不觉已渐渐消于无形,也越来越是尴尬。他想了想,只得道:“姑娘说的是。在下所觉之象,其实是觉姑娘青春年少,现在依然跟在下那位故旧当时之神态甚象。要说起那位故旧五年来的变化,现在只怕其真人反而不似在下现在心中所想了。”
花月影道:“如此说来,公子已确定妾身不是公子的故旧了?”昭元微微叹了口气,道:“在下昨日昏乱之中,确实觉姑娘极象的,但今日仔细一见,却又觉越来越是不象。在下的确已知自己之错了,还请姑娘和各位不要见怪。”说着站起身来朝两边团团一揖,道:“小子有错,惊扰了各位,实在抱歉之至。”
魏颗道:“公子太谦了。不过这世上面貌相似者虽然也有,但以公子眼力,能如此相象者也是不多。公子远游至此,又如此巧遇,实在也是一种缘分。”
昭元吃了一惊,疑心他要干脆让自己把花月影带走,以为他父子解套,忙道:“此不过是巧合而已,如何说得上是什么缘分?要说缘分,当是在下和令公子深夜雨中相遇,又因误会而结为知交,才真正能称得上是缘分。”回头一看魏颉,却见他脸色虽然平静,但全不说话,显是依然不能完全释怀。
魏颗见他丝毫不漏,知他心意,微笑道:“公子看来是有所误会了。我们还有些话要说,可能要请公子到后花园细谈。公子请。”说着便起相请。昭元见他话里有话,便也并不推辞,直接前行。魏绛二人也自跟进,但其余之人却都留在厅中。
待得四人进了两进院落,相互揖坐在一张石桌旁。魏颗忽然深施一礼,慌得昭元连忙站起来还礼,道:“魏将军无事行礼,又是长辈,小子如何敢当?”魏颗道:“在下行此礼,实在是有不情之请,想请公子帮上一个忙。”昭元道:“魏将军但说无妨。只要并非国事,小子必是能帮则帮,却是不需如此多礼。”
魏颗坐下缓缓叹道:“公子想来也是知道了我家中情形了。我夫人好心,希望我能多生些儿女,要为我纳此一妾。我本来不想纳妾的,不料这次没能把持住,终于还是开口答应,遂导致了如今骨肉隔阂。这事说到底,还是我为老不尊,守了二十多年的一妻之道没能守住所致。每一想起,都实在是愧疚难当。”
昭元道:“魏将军不必自责。在下说句公道话,花月影姑娘的确是人中仙品,我辈须眉男儿,不能说不喜欢。若强要说全不喜欢,反让人鄙视虚伪。将军年富力强,又有免殉结草之义,自然非同一般。当今世上美女爱的是英雄,花姑娘一见将军气度,自为折服,进而由敬生情,心生爱慕,也是顺理成章。既是男有情女有意,可说天作之合。将军何必太过介怀?”
万王之王 第六十五回 疑是故人来无常(五)
魏颗道:“话是如此,但我却没能发现颉儿对她也是有意。而且老夫现在仔细想来,平心而论,她也不能说对颉儿完全无情。要说天作之合,本当是我颉儿和她百年之好的。可如今,这却被我一个点头就生生葬送,叫我如何能安?”
昭元想起开始时魏颉二人极力隐藏否认的情景,说不定还故意先相互冷落以免嫌疑,终于导致大错,也是唏嘘不已。魏绛忽道:“公子现在既知花姑娘先是对小儿有情,后来才对我二弟有意,那便觉得花姑娘如何?”
昭元用力想了想花月影之情形,只觉她应对得体,聪明美丽,不知不觉间早已将对她来此的怀疑消去了一大半。况且她虽然有这等“移情别恋”之事,但毕竟她和魏颉之间从未明言,跟婚约、夫妻更是沾不上边,实在也没什么大错,便道:“三位长辈面前,小子便实话实说。就现在来看,花姑娘先前虽然可能对公子有些情意,但或许便如在下小时和在下那位故旧一样,虽然极好,却未必真是男女嫁娶之情意。因此她后来对将军爱慕,也未必便可说是移情别恋。况且在下和她说了这么些话,见她无不应对得体,落落大方,并无俗气。若要在下平说,在下也实在觉得她的确是位好姑娘。”
魏绛笑道:“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我和二弟也是这么想。”魏颗道:“公子如此想,那是再好不过了……”昭元忙道:“在下甚至在想,在下之妻室和她也颇为相似之类。”魏绛笑道:“公子无意,我等自知,不必如此明白。我是在想,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既然小侄对她有心,她也本不是对小侄无意,那么若是能顺一步,再续旧情,我等便可心安了。”
昭元道:“三位要我去做说客么?尊夫人不是也曾说过她、劝过她么?”魏绛道:“本来此事真正难以变动之处,就是她自己还是说自己爱慕我这二弟。先父曾有严训,不可随意勉强别人心意,即使妻妾下人也需认真面对,是以我们也无法勉强她。若说其余的什么礼法之类,却也都可变通。我等也都劝过她,但她却是丝毫不为所动。以公子之眼力,能一眼看出她极似故旧,那便绝不仅仅是形似,当是其神也似才能让公子如此。若是一人其神相似,自然其德其心亦是相似。对于此等之心神,公子从小就已熟悉,必然方便投其所好,说话中听。是以我们想请问公子,是不是能为我们勉为其难,行此一德?”
昭元双手乱摇,道:“不可不可。这等之事,在下本身也是糊涂得紧,如何劝得明白?况且在下说什么神似形似之语,也不过是一时所觉,不能经起推敲。”心中直思:“我自己已一塌糊涂,还怎么能劝别人?要是弄得更糟,那可如何是好?这可说什么也答应不得。”
魏颗道:“公子又太谦了。其实公子和她在厅中对答情形,我等人人看在眼里,确实彼此甚是贴合。我思公子与她有这等神遇之缘,虽然本不相识,但彼此心中自然就会有一种亲近之意。这乃是人之常情,便如一人见另外一人与自己相貌名字相同,自然便会有亲近之感一样。要说真要劝她,我们之语便说得再多,也是无用。但公子若是肯赐些言语心智,其果却可能极为不同。”
昭元道:“这话说是这么说,却也得此中才智之人方能胜任。我于此道自己尚浑浑噩噩,只怕反而会把事情弄得更糟,却哪里能担此重任?”魏绛道:“凡有大智慧者,从不自称有大智慧。公子纵然自己尚不自觉,但所言早已正是精于此道之象。公子还是不要推辞。”
但不论他们如何相求,昭元总是一口咬定死活不肯,说什么也不愿搅入其中。扯了一气,魏颗忽然退开便要下拜,昭元吓了一跳,连忙运起内力扶住。魏颗哽咽道:“公子若肯勉为其难,奔走一番,无论成与不成,我等都感恩德。公子只当可怜可怜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女吧。我魏颗四十年来,自问事事对得起天地良心,难道我老来还要蒙此失欢之罚么?”
昭元见他已是老泪纵横,满脸都是真情流露,心下忽然一阵难过:“我自己之父醉心权术,没能如此爱我,我是深知其苦的。那么我又何必眼睁睁看着另外一段父子亲情破灭?难道是我暗地里在嫉妒他们么?”他鼻中微酸,热血上涌,当下道:“魏将军不必如此,在下答应尽力而为便是。只请二位莫要对在下期望过高。”魏颗听他答应下来,心下大喜,连连道谢,生怕他反悔。昭元暗暗苦笑,但面上却终于还是唯唯而应。
四人商议停当,便又回到厅中,魏夫人、魏颉和花月影都还在厅中等候。众人落座,却都是一时无话。魏绛二人看了看昭元,见他一直不说话,忽道:“宋公子与花姑娘如此巧遇巧识,也是有缘。二位不妨就去好好详谈一番,互道经历,也算是一段奇遇佳话。”魏颉眼中一急,看了昭元和花月影一眼,似要说话,但却又未说。
魏绛脸色一沉,道:“颉儿,宋公子是何等人,也能是好色之徒?”魏颉低头道:“是。”昭元心下惭愧:“说我不是好色之徒,可还真是受之有愧。”他看了看花月影,站起身道:“花姑娘,在下……”可是却一时怎么也说不出来后面之话,只觉难道自己好去当众邀请一位姑娘去单独而谈么?
花月影看了他一会,忽道:“公子可是不嫌弃贱妾,愿意和妾身做个知交?妾一生薄命,能得宋公子垂青,那真是三生有幸了。”昭元道:“花姑娘,在下是说……”花月影弦然欲泣,凄然道:“公子莫非是嫌弃妾身,不愿意么?”
昭元忽觉魏绛等在朝自己打眼色,想起这样一来自己也好进言,便道:“姑娘误会了。姑娘兰心慧质,风姿清雅,在下根本乃是高攀,又怎会嫌弃?”花月影大喜,道:“这样一来,妾身真是三生有幸了。如今各位都是一时名流,便可作个见证。妾身从此以后,也可算是宋公子之故旧相知了。”说着便朝昭元深深一礼。
昭元还礼不迭。花月影羞道:“本来妾身垂慕魏将军风采,期望能长侍箕帚,得蒙夫人和魏将军垂顾,名份早已定下。但因为有谣言流传,说是大公子也对妾身深深有意,还说妾身也不是对大公子无情,遂致至今依然不能花好月圆。其实大公子少年英雄,对妾身可怜关爱之意或为有之,但要真说起来,又如何能看得上妾身之质?妾身为大公子所救,又岂对大公子无恩情?那自然当尽心而报了。可是这些都是主仆之情,却又怎么能和情意相关?”说着环望了众人一眼。昭元但见魏颉极力握紧手心,神情极为激动,脸上额上青筋已是一根根暴起,但却终于还是低下了头。
花月影又垂下头,低低道:“这等谣言虽是无谓,但魏将军君子重义,爱惜羽毛,却是不肯惹一丝闲言。妾身一心希望伴随魏将军,此心天地可表,绝不是任何人能劝说的。只是世人心乱,却至今无人肯予相信。如今妾身有了这么一位才名遍天下的宋公子肯认为知交,那便可以做个见证。那些市井之人不相信无所谓,但只要有这么一位故交肯相信,我便再也不惧了。今天故旧亲来,便是如同妾之父兄,当可在各位面前作个见证。”
魏颉忽然跃到她面前站定,厉声道:“不错,那些都是谣言!二娘,我爹爹一世英雄,你爱慕我爹爹自然是顺理成章。这是我魏家光宗耀祖之事,我魏颉怎会如此不知好歹?今天就是好日子,自然更是洞房佳期。二娘,孩儿给您恭喜磕头了!”说着他竟已突然跪下,朝花月影磕了个头,虎目蕴泪之下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直冲内室。
他突然如此,所有的人都吃惊得呆住了,就连昭元也想不到要拉住他不让他拜。魏夫人满眼蕴泪,却根本说不出什么。花月影身体微微颤抖,却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长痛不如短痛。大公子一时有些误会,日后自然明白妾身的苦心和为难。如今名份已然全定,那些谣言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宋公子,你学贯古今,却不知今天是不是好日子呢?”
昭元一呆,低头道:“今天?好象不大好啊……不适合洞房之喜。”花月影道:“人说五日之内,定有吉日。妾身便请宋公子为我和魏将军择个良辰吉日如何?”昭元无可回避,只得叹了口气,道:“第五日那天乃是吉日。只是……只是……”
花月影道:“谢宋公子。那日还请宋公子为妾身权代父兄之仪。”说着深深一福,转身就要进去。昭元忽然微微挡在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花姑娘,你真的对魏颉公子没有情意么?”花月影身体一颤,道:“没有。”昭元叹了口气,移步让开过道。花月影抬起眼来微微一转,似是又想扫厅中各人一眼,但却只扫着了昭元之面,便被他挡住,整个人也已微微低头,一步步地走了进去。
昭元心思如潮,呆呆望着那被她掀起又落下的帘幕,竟然根本没注意自己这么做也是无比的失礼。良久,他才觉耳边一个声音叹息道:“宋公子,你已尽力了,我们已很感激。”昭元听到是魏绛的声音,方才回过神来,极力压抑住心头之思,低声道:“在下未能……未能……”魏绛缓缓道:“公子不必自责,这确是谁也想不到。”魏夫人垂泪叹道:“颉儿,你为什么这么傻?这一声二娘出去,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昭元轻轻叹了口气,道:“在下无能,竟然还定了期限。只是此事尚有五日,或者还有可为。”魏颗苦笑道:“我的军假已完,该当上路了。”魏绛一把抓住他瞪着他道:“二弟,你可绝不能有轻生之念。事是死的,可是人是活的,你……”魏颗道:“我……我……”竟然已是泪如雨下。昭元轻声道:“在下告辞。”魏绛拱手道:“事情非常,恕我等不能相送。”昭元点了点头,起身而出,只有魏府管家在前后招呼。
昭元回到馆中,想起方才之变,心头也是说不出的难过。但他心中之疑却也是越来越盛,因为最后花月影的那一眼其中充满了无奈,竟然跟原来天昭撒骄、谁的话也不听时,琴儿的眼神很有几分相似。昭元也知道,人之神情在喜怒哀乐上当然都有相似之处,况且花月影对魏颉本来便非完全无情,只是后来其情主已移。这个时候乃是花月影一生最重大、也是再也无法反悔之时刻,有此一眼神,对原来的自由有所眷顾,也是理所当然。
这些昭元都不是不知道,可不知为什么,他那本来已经渐渐消失、以为花月影就是琴儿的想法,又渐渐明晰了起来,几乎又有要推翻自己今日亲眼所见所想之势。昭元知道自己这又是犯了只因一眼印象就否定深思熟虑之错,可自己无论再怎么对自己说她不是琴儿,也再无法说服自己哪怕是一点点了。
昭元默默而坐,一言不发,从人知他心中有事,却也无人敢来打扰。他忽然心头一阵气恼:管她是不是琴儿,又管她是爱谁多些,与自己又有多大关系?自己使晋之务已完,明天就可离开,那不就摆脱了这一件既莫名其妙、又让人烦恼至极的事了么?
况且人人都知晋楚互为对手,魏家有如此难缠之事,定然对其国也有不利影响。虽然这影响未必能很大,但怎么说对楚也还是有些利可言。自己这次回来,不是自认为一向以国事为重么?自己个人对魏家等人虽有好感有敬意,但普通之义自己已尽,又何必再去为他们烦恼,死活都想帮他们解决?
可话是这么说,昭元自己心中还是难以真正放下,脑中的几个念头始终转来转去:“难道这么一位大抑生殉之风、活人无数的人,就该如此倒霉?这天理何在?以后若是忽然又有人造出流言,说他这是因为不让生殉,违背了古制才遭报应的,生殉之风反而来个咸鱼翻身,那可如何是好?”他闷闷而思,不觉又到了晚上,外面更声已起。他想起自己已是一日未进水米,腹中却是丝毫不饿,便如已被闷饱了一般,不由得又是暗暗苦笑。
昭元脑海中不住浮现起生殉之时,那些被迫之人号哭无奈的惨状,心头越来越是叹息。要知生殉之风这几年虽然颇有受抑,但毕竟还是很盛,世家大族也依然有互相攀比之俗,以至一家爵主辞世,生殉者常常达数十人甚至更多。
更糟糕的是,被迫生殉之人往往还是活人认为“最好的”,所以才特地被挑出来殉葬,以显死者为大,全不顾这对活人和活世有什么影响。比如就在几十年前秦穆公死时,用一百七十七人殉葬,其中就有秦国人称“三良”的三位贤臣。时秦人哀之,作《黄鸟》一诗描述他们殉葬时的凄惨。秦国其后也迅速衰落,国势已远不及秦穆公在时。
生殉之事,各国君臣中虽然反对的人从来不能说少,但却从来无一国敢下令禁止。现在的情形是,各家想殉便殉,不想殉便不殉。这自然是为了避免变动过于剧烈,危及社稷。由于生殉是自古以来的传统,反对生殉者的处境往往比较尴尬。他们最多也只敢各自以身相带,甚至不惜附会些鬼神之事来影响世人,却从无人能直接跑到别人葬礼上反对,或是下什么律令。若魏颗一家真的父子成仇,那么必然会被鼓吹生殉者利用,其后果不堪设想。
万王之王 六十五回 疑是故人来无常(六)
昭元想来想去,终于还是无法忍受,寻思:“这等之事自己也是极力想反对,但自己根基未稳,那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下禁令的。现在这周围之人主要还是在羡慕魏家,其潜移默化的效果还未丧失。若要行动,那便绝不能等到有人开始鼓吹他家遭受了报应之后。”
但自己的心境好解决,与国事之冲突却一时无法解决。要说帮他们的利益,只有一丝稍微沾点边,那就是魏家如果美满些,其劝免晋君伐楚的话,或许能多起点作用。但魏家颇有自知之明,虽是世代猛将,但从来极为小心不预主上政事。基本上来说,他们只是需战时才为大将,对国事影响不如赵盾等朝中大臣。再说姬黑臀不是无主见之人,未必那么容易受人左右。再说其实最想打仗的是那一大群武将,所谓同僚之间比上下级之间还难说服,魏家声音便大点,又有多少用处?
昭元叹了口气,静下心来不住告诉自己自己乃是大国之主,需当放长眼光来看。他想了许久,忽然想起晋在中华北部,其一身和燕、齐等国一样,共同肩负着抵御北地诸狄、林胡、鬼方等部族掳掠之重任。若是晋本身太弱,沦为异族属国,必将给中原腹心那些只知享受的中小国家带来极严重的后果。这就如同楚镇南方诸蛮、齐防东方诸夷、秦制西方诸戎一样,虽然本身并不是想帮那些中心小国,但客观上确实是在共同保卫中原腹心。从自己大约三年前在鬼方的见闻来看,鬼方本来是颇有剿灭周围劫掠中原之意的。虽然他们后来见自己不为其所动,有些疑忌塞内人才之盛,稍稍有所收敛,但终是不可不防。
这一道理虽然眼光明些之人都是看得分明,但要说世人真正对待这四个大国的态度,却也还是有些区别。晋本身由周王姓始封,齐为姜太公始封,初时便封到了好一些的地方,所以虽然也因为和外夷作战而沾染了些夷风,却很少被视为蛮夷。可楚秦两国,却是没这么幸运。很多人认为楚其实与先夏同源,乃是与周隔了两朝,说起来甚至还与鬼方有些渊源。秦先造父,要说同源的话,亦常须上溯到几乎是各国总同源的颛顼帝。结果两国虽然因为一样道理,也染些蛮夷之风,但想将其视为蛮夷之国的人却要多得多。当然,这里也有这两国国势强盛,中原小国颇有所忌,是以潜意识中想丑化的原因。
昭元想到这里,终于觉得华夏列国之间虽然战斗频繁,但到底是内部争名夺利;值此大是大非之际,还是应该尽力帮上一把。要知各国相战,一般都是只打仗,不屠不卖新夺土地上的农民。便是直接的军兵战俘,也很少卖为奴隶,多是事后输的一方承认赢的一方为霸主,再用些金帛就会被放回。在这之上,其处世之法乃是比爱琴海诸国要高了许多。可是诸外夷入侵列国时,却本来就是以掳掠子女金帛、令他们为奴为主要诱因,后果自然大为不同。晋虽为楚之敌手,但更多乃是两强无友善,互不服气,倒并非是因为有什么行事风格上的根本不同。因此,从这上来说,晋太弱或太强,对楚都不见得很好。
这等之事,虽然并不难想,但也不是太易,因为要有大眼光实在不是那么容易。当初晋文公流亡各国时,所经之小国都看不起他,但所过的三个大国国君,也就是齐桓公、楚成王和秦穆公三个人,却都不约而同地觉他日后有发达之象,对他热情接待。即使是深深体验了各种眼光心胸的晋文公本人,也难以完全做到大气度。他继位后,立刻大举兴兵报复,所有对他轻慢过的大国小国都被打得七零八落,只有与楚之一战留了些情谊,说是“报楚王善待之德”。时人颇有讽其身为大国国君,却少大国心胸的。
夜至三更,昭元终于拿定了主意:“若是能不打仗,自然是好。但若是晋君定要兴师来犯,楚人正好都想一雪前次大败,由自己指挥,或许可以少些战后的过分行为。如果实在无法避免,那么比将起来,与其将此一战留到最后,还不如就在自己手中打。况且捍卫中华文化以及反对生殉这两件事,更是对各国都长远有益之事,我还是应该帮他们一把。这样一来,既免自己良心不安,也可从大处长远处得利。若传出去,于楚也有功德,于楚形象有利。”
昭元想定之后,便立刻不再多想自己究竟是不是因为私恩而做的过分,只去想具体办法。虽然他一时全无具体办法,但既然已脱此心坑,心境已是大松,当下便胡乱用了些冷饭冷菜,换上夜行衣便先出去,准备路上再想。
凉风一吹,昭元头脑清醒了许多;临别时花月影的那一眼神,也显得越来越是可疑。他极力回想自己和琴儿小时候的相处,回想她的为人,只觉琴儿虽小,但心胸稳重,文静老成,远不象自己那样想父母想得简直都有些变态。既然琴儿没有什么对父母的特别仰慕之情,那么她便不见得会喜欢大自己一辈的人。因此,若这个花月影不是琴儿,那么自己宁愿相信她的确是喜欢魏颗更甚。但若是琴儿,她撒慌掩盖身世,这其中便极可能不是这么简单。
夜色更深,昭元悄悄潜伏在魏家旁边的一处宅院内,一点一滴观察动静。他知自己私自夜探魏府是极无礼的举动,但想有些话若是在众人面前根本不好问,自己也不愿意过多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世,是以也就顾不得细谨小节了。反正若是被发觉,自己蒙头蒙面,死活不认,那便无伤大雅。
昭元观察了许久,觉得还算安全。他正要飞身潜入,忽然脑中一动,便想先试试在分辨她是不是琴儿之前,先试试她是不是别有目的。他在魏宅找来找去,留意观察,终于找到花月影的房间,急忙钻了进去。但他却并不显身,只是先行藏好,看准她床头耳际,用传音之术轻轻道:“魏家对你身份已有疑。上司有急命,你立刻出城南十里处松林相见。”
昭元故意说魏家对其有疑,又控制好声音,使其变得难以辨别出男女,留心看她反应。至于所说的城南十里外的松林,也是确实是有之地名。但花弄影只是微微动了动,接着一个翻身,却似并未醒来。昭元微觉失望,因为这的确就是无武功的普通人,睡梦中稍受惊扰时的反应。他又稍微加大声音,却是没有反应。他又加大了一些,到普通人也大致能够感觉到的程度,却见花月影忽然翻了个身,眼中露出惊恐之色,低声道:“谁?谁在说话?”
昭元立刻闭口,只尽力注视她举动。却见花月影用锦被掩住身体,惊恐地看了周围一遍又一遍,这才神色渐渐平息,似乎是觉得自己是幻觉,又慢慢要睡下。昭元并不放弃,估计她已进入将睡未睡之际,忽然又说了一遍。
果然,花月影立刻又醒了。这一次她更是惊恐,不住地捶着头,似乎要弄清楚这到底是不是幻觉。又过了一会,她见再无声音,似乎想睡,却又有些害怕。犹豫许久,她忽然穿起衣服来,轻轻道:“莺儿,你进来。”
她连叫了几声,外面厢房中才有人应。过不一会,一名睡眼蓬松的丫环进来道:“花姑娘,又何吩咐?”花月影道:“我……觉得头有点晕,好象有些幻觉。你刚才听到什么声音没有?”那丫环道:“没有啊,什么也没有啊。姑娘想是太累了吧,才会有此幻觉。”
花月影叹了口气道:“真是奇怪,我好象听到了两次呢。难道是见了鬼不成?”那小环笑道:“我们家上上下下为人素来刚正,便是有鬼,也当远避,怎么还敢来冒犯二夫人?看来二夫人的确是太累了。”花月影目光盈盈,不住眨动,似乎还是不能够释然,道:“看来我可能确实有些太累了。我还是有些害怕,你搬进来和我一起睡罢。”
那小环应了一声,便将铺盖一样样移了来,铺在花月影床前地面上,安然而卧。花月影又待了一会,见确实没什么动静,才又安然而寝。
昭元心头也不知是失望还是什么的,颇觉是自己在疑神疑鬼,没事找事。要知他自己也明白,即使她真是别有目的,自己所发之言也还是容易露馅,她清醒后的反应肯定会有所掩饰。自己真正的用意,其实只是在于看她初听到那一刻的反应。可是从这两次反应来看,花月影确实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昭元一阵丧气:“管她是不是琴儿,就算真是琴儿,那又如何?她确实想嫁魏颗,就算是撒上一点谎,那又怎么样?难道她就直说自己在卧眉山那野地方生长过?晋国公卿大家甚重门第,那样的话,她要嫁进魏家家门就会更有麻烦。况且自己为了做事,撒的谎、易的容、改的装、冒的名还少么?我自己和堂兄弟能那般相似,凭什么别人便不可能?”
昭元越想越觉没意思,见她们渐渐又已睡熟,便瞅了个机会又潜了出去。他慢慢行在街上,脑中乱想:“看来她只是面貌相似,的确不大可能是琴儿。而且她来此的确没什么其它目的,并非如我想的那般龌龊。唉,我这一路来,总是把人想得过于险恶了,真不知是不是我自己也已变坏了,还是只是变老练了。”
又想:“她请我第五日正式花烛时也去见礼,自然也有借我抬高她身价,避些闲言闲语之意。我这般疑她,不管她是不是琴儿,终是有些过意不去。那么到那一天,我就真的去一趟,算是做这个顺水人情。魏颉英雄少年,岂会无妻?待木已成舟,他自然也就绝了此想。自己当初还不是一样?当初自己不是也觉得,如果樊舜华不喜自己,那就和天塌下来没有分别?可真到了现在,不也就是一笑置之么?”
昭元这样一想,反而觉得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心情从来这般轻松过。他忽然又起了一念:“琴儿和我是小时玩伴,卧眉山中我们几个人相依为命,感情深厚非常。这花弄影虽然不大可能是琴儿,但既能如此相象,也算缘分。我或许当为她备办一份礼物,算是一点心意。”
冷风一吹之下,他却又为礼物犯愁起来。寻常金银之类太俗,自己都觉不好意思;但要找样能拿得出手,却又不会过分、以致引人遐想误会的礼物,可还真是不太容易。
但这些都是小节,昭元到底也并不太在意,只是为自己终于确切摆脱了这件烂事的纠缠而开心。轻松之下,他大街上大摇大摆一路回来,竟然还忘了摘面巾,直到馆门才记起来;幸好一路上居然也没遇到半个兵差起疑来查。虽然是夜半,从人还是为他迅速准备了热饭热菜。他小饮一番,困意袭来,纳头便睡。但头才一着枕,忽然间又一个念头起来:“不对不对。花月影白天跟我对答之际是何等的沉着冷静,无数男儿尚且做之不到,又怎么会对两次幻觉如此之怕?这是不是有些过分?”
此念一起,他脑中立刻又是如野马乱突,无可抑制。其实他也知许多人本来就是在别人面前甚是刚强,但其实内心也甚软弱,尤其是姑娘家更容易如此。可是说到底,他心中依然是对花月影甚为怀疑。因此,这个才芝麻大点的问题,便立刻又引发了那些本以为不再是疑点的疑点。
昭元既然身为大祭师,不是不知道人的成见心理。通常来说,只要一开始怀疑某个人,对其有了成见,拼命注意其人,那么其后这人任何的一举一动,便会自然而然地越来越加强成成见,也就越来越容易引起怀疑。即使其人的确清白,常有释疑的举动,观察者也常常会根本不去注意那些释疑之处,而只注意引疑之处。自己一开始就死活认定她是琴儿,这偏见自不可谓不深。说起来,这也极有可能的确是冤枉了她,让人家确实百口难辩。
可昭元虽明知这是成见,却依然说什么也难以释怀,终于按捺不住,又不辞辛劳跑到了花月影之室外。这一次他干脆凌空出指,点了那睡中小丫环之穴,让她丝毫难觉,自己则照直来到花月影床前,对她低声道:“琴儿,现在没有别人,你还不肯承认你是琴儿吗?”
花月影被他惊醒,一看一个黑衣人在自己床前站着,先是一惊,但等发觉就是他,便立刻又恢复了镇定。她瞪着昭元,冷冷道:“宋公子是雅人,熟知礼仪,怎么也会做这等夜入别人女眷内宅之事?宋公子不觉惭愧么?”
昭元道:“我既无色心,这些便都是小节。只是你明明就是琴儿,却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人前如此也就罢了,现在只有你我两人,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承认?”
花月影气道:“妾身简直不知道公子在说些什么。妾身早已明明白白地说明过,妾身只是和公子口中的那个琴儿甚为相似而已。公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一而再、再二三地逼妾身承认是琴儿呢?公子这般急切,那好,我就干脆认了。可是这样逼我相认,却又有什么意思?公子到底是要做什么用?”
昭元道:“我不是开玩笑,而是认真的觉得你就是琴儿。我就是昭元啊,跟你相处了那么多岁月,你难道就能全然忘记?”花月影眼中流露出极是奇怪的神色,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又一遍,忽然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宋公子?宋公子?”昭元道:“怎么?”
花月影见他答应,摇头道:“妾身先还以为你是有半夜癫狂之症,可是你问话对答都清清楚楚。你明明不是夜疯,却为什么一定要莫名其妙地逼妾身去承认自己是另外一个人呢?妾身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如此?你如果实在是心结难去,那不如就先给妾身好好讲讲,说不定妾身可以帮你排解排解心中之结。你是不是爱上了那位姑娘才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