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王之王 第六十一回 红尘竹马应无恙
第六十一回 红尘竹马应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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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许久,天色已然颇亮,那鹰依然只是不住地左拐右拐,却丝毫无下降之趋势。昭元不免心头微动,因为他盘算这鹰的速度,觉得这个把多时辰少说已飞出两三千里开外,虽然萧日聪先说过要拐弯飞的,可是那萧日聪的本来之地也还是显得太远了些。既然雪宫中许多物事都是中原布置,按照直思,当不至于太远的。
昭元心下微疑,想了几想,终于还是觉得防人之心不可无。于是他便想先行冒险降低一点,看看下面情形再说,反正自己又不需真飞到萧日聪之家。否则的话,没准在云雾笼罩下,自己飞了这许久其实还依然在那雪宫头顶转圈,又或是已飞到了大海之上,自己还不知道呢。
昭元虽然梦中驯鹰失败,但这次才微一尝试,那鹰便下降了许多,甚是乖觉。昭元放眼望下,但觉下面虽然亦是崇山峻岭,但一片苍翠,夹杂大小几条河流,绝非那雪宫周围冰雪连绵的情形。他心下大是放心,知道至少到现在为止,那萧日聪还没欺骗自己。那鹰见他没有再操纵,便又飞了上去。
昭元心想:自己既然似已能操作此鹰,那么自己还是否还真要去萧日明之处?要知昭元不愿让冰灵服毒,实已先存了中途而走之念,只是自己开始时还有些担心,怕自己御毒之力不甚够,所以又思量还是应该优先去一趟。但这个把多时辰以来,他已察觉到体内那毒丸之药力实在不足以危及性命,早已根本无需去找要解药。那么自己是跟随这鹰而去,还是只留下什么绑在鹰身上的布帛文书,写上自己的“男子不便修炼”的话,让这鹰自行带将回去?
他正思索间,冰灵忽道:“哥哥,你在想什么?我们现在真的脱离了危险了吗?”昭元点了点头,道:“是啊。我们在云里雾里飞了这么久,谅她们是怎么也追不来了。哥哥在想这里是什么地方。”冰灵道:“哥哥,你说这是不是你出生的家乡呢?”
昭元忽然心中一动,又稍稍降了降看了看下面,却见下面极为荒凉,丝毫不识。他摇了摇头,道:“好象不是。不过若是雪宫在西,这里虽然不是我家乡,大方向上却也偏得不是太大。我们再飞一会,应该容易找到。”
冰灵怯怯道:“那……你家乡的人会怎么对我呢?”昭元道:“不用怕,连那么狠辣的天极圣母都这么疼你,我家乡的人自然更加会喜欢你了。”冰灵忽然幽幽道:“其实我现在想起来,师父她……她还真是对我很好很好。”
昭元见她随口便说师父,显然已是顺了口。而且她话中已全无害怕之意,明显是天极圣母确实很疼很疼她,给她的终于还是好印象居多。昭元想了想,道:“只要没有种姓偏见,没有人会舍得对你不好的。她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毕竟也还算是个人。”
冰灵道:“可是她对你却很坏很坏,还用这来威胁我,让我好难过好难过。我真希望世间不论何人都能亲亲爱爱,和和乐乐,那样多好?”昭元暗想:“若非天极圣母心目中隐隐将我看成了她儿子,我所受到的待遇只怕还要糟糕得多。”当下道:“小妹,你是天地灵秀之气所集,是人人心中的亲人形象,自然难有人会对你不好。可是我们这些普通人,却都是凡夫俗子,各有龌龊之处,总会引一些人讨厌,也总会讨厌一些人的。”
冰灵道:“可是我……就宁愿喜欢每一个人。在我看来,这世界上之人总有可爱可喜之处。”昭元暗想:“她心地单纯善,看世界,总觉世人都有善念,都是可爱之人。因此,世人看她时,自然也难以不起善念。她还真是天生与善有缘。”
又想:“她根本不懂燃灯的大道理,但其心却早已是佛心了,我们师兄弟几个只怕还都不及。嗯,其实人人都本来便有佛心,只不过都在世中蒙尘而已。这世界既是尘世,只怕便难有几人能自知自觉,更难以真正总能让善心于尘下依然焕发光彩。但她实在是天生佛心,虽然也受了世间无数之苦难欺辱,却至今未蒙半丝尘垢,真是难得。”
冰灵忽然缩了缩身体,轻轻道:“哥哥,我是不是很幼稚?”昭元微笑道:“不,不是幼稚,是善良和可爱,哥哥很喜欢很喜欢的。不过,世上人心险恶,许多事情不是光自己想就能这样的。有的时候,还是不得不使用些尘世的法子。这些法子,甚至有时还很违背初衷,是谓雷霆手段,菩萨心肠。你再长大一些就明白了。”冰灵道:“我知道你说的对,我总是很幼稚很幼稚,可是……可是我又实在不喜欢雷霆手段。”昭元笑道:“没关系,我当雷霆手段,你就不用去用那些不喜欢的手段了,只需显菩萨心肠。你说好不好?”
冰灵尚未答话,忽听一个声音冷冷道:“就你这点本事,也配称雷霆手段?”竟然是莲华双仙中雨仙主的声音。昭元大吃一惊,待往周围一看,却竟然一丝人影也无。昭元知若非幻觉,则该人必然是隐于云雾之中。他想起自己本来便是功力未全复,在鹰上更加不是她对手,忙急速要促鹰下落。
只听露仙主声音道:“你以为你走得全无迹象,我们便无处可寻么?哼哼,你偷鹰的事不但被当值的夜游神发现了,你还更忘了冰宫少主身上有常人难觉的冰宫神香。哪怕她在万里之外,我们亦能追踪而至。”
昭元心头微微一叹:“看来那……不是她……也许不是她。”要知他本来除了疑心那救自己的“梦中”少女就是梦中的瑶姑娘外,还有些疑心是这位露仙主。这是因为露仙主武功高,而且还曾经帮自己和冰灵说过一点话,同时又见过自己,很可能不愿意自己认出她来。可是现在她既然追来,还如此神态,那么这可能性就小多了。不过如果她真是来暗助的话,那便反而又有利了。
昭元想到这里,不敢出言试探,便不回答,只是极力催促那鹰下降。但他们的这世俗之鹰,却如何比得上冰宫神鹰?刹那间两头黑鹰已是载着雨仙主和露仙主自云中飞窜而下,后发先至,已在昭元座鹰身下怒声而鸣。昭元座鹰似乎极是畏惧,根本不敢继续下降,立刻便又腾身而上,而且任凭昭元怎么捶打,说什么也不肯再次下降。
那雨仙主命鹰飞上,正与昭元并列,冷笑道:“你的雷霆手段呢?你现在知道什么叫骑鹰难下了吧?”昭元咬了咬牙,朗声道:“我们兄妹实在不愿留身冰宫,如此不得以之法,也不过只是自全之策。二位何苦定要难为我们?”
露仙主也翻上来道:“说的轻巧。小公主是我二人亲自选来,如今却被你拐走,我们脸面朝哪搁去?再说天宫选秀乃是无上之福,只不过你们现在还见识短浅,不知其妙而已。天下学童都更喜玩耍而不喜上学,可世间大人还不是都逼他们去上学?你们倆老老实实跟我们回去,只要回去的及时,或许还有机会。”她说话间,美丽的眼中寒光微露,完全是恨极了昭元从中作梗,哪有半点他自作多情的什么“柔情暗示”?雨仙主道:“小公主,你已贵为冰宫少主,将来圣母千秋万岁之后,你便是冰宫之主。你又何苦要放弃这段大好机缘?”
冰灵根本不敢回话,只是缩在昭元怀里。昭元道:“人各有志,何必相强?况且那雪魔功有害无益,你们怎么忍心逼她练至深处,残她心志?”雨仙主怒道:“胡说!本来小公主已然渐觉其妙,就是被你妖言所惑,这才要如此中断大道的。眼看她无上前程就要毁在你手中,你居然还有脸如此说?你还不带鹰返回,难道是要我们亲自动手么?”说着那鹰猛地从昭元座鹰之前横掠而过。昭元座鹰连声惊鸣,极显恐惧,立刻便要掉头往回飞。
昭元大惊,忽然使出千斤坠的功夫。那座鹰立刻承受不住,便要朝下斜飞而去。昭元心中已打定主意,若是实在情况危急,只要能在离地十数丈处,自己便立刻跃下。想来佐以自己缓冲之力,或许还能让冰灵不受震伤。
露仙主冷笑一声,鄙夷道:“你为了自己逃脱,竟然不惜让她也陪你冒险?这便是你的兄妹爱护?”说着忽然袖中飞出一条索带,轻轻巧巧便套住了昭元座鹰的脖颈。那鹰顿时失去平衡,几乎翻转。昭元伸手一拉,那索带却不知是什么做的,竟然拉之不断。昭元心中大急,待要用昊阳神功延烧,那露仙主冷冷一笑,手上一抖。昭元座鹰顿时几乎昏死过去,惨叫声中翻了几翻,身体直往下坠。
昭元和冰灵自然也被甩了下来,顿时凌空飞速坠落,其势越来越快。昭元用尽力气大叫道:“你们要杀我可以,小公主怎么能死?”那雨仙主骑鹰飞下,竟然也与他并列,笑道:“果然还有一丝人性。小公主自然是要救的。只是对于你,圣母却已下了若有阻拦格杀勿论之命。”说着一根索带就象是灵巧的手一般,已缠住了昭元怀中的冰灵身体,要将其拉开。
昭元大惊,但他知这索带一时难断,便干脆用力反扯索带这边。果然,他身体下降之势顿缓,居然还趁了其势,想要借其反力跃上那雨仙主之鹰。那雨仙主一眼看出他企图,微微一笑,却忽然松手。昭元顿时拉了个空,身体又是急速下坠。
正惶急间,昭元忽觉自己身体似也被一条索带给缠住了,而且还似是来自身后的露仙主。那索带竟然如长了手脚一般,硬将他和冰灵的身体裹了好几圈,竟然无从挣脱。这时手中冰灵忽然又传来拉力,原来雨仙主也又拉上了先前她放手的那根索带。二仙主齐齐使力,昭元和冰灵便又悬停在了空中。只听雨仙主冷冷道:“你们还是乖乖跟我们回去的好。”
昭元觉现在自己已离下面不过数百丈,而且处于一处青黄的河流之上,山风已是清晰可觉。他咬了咬牙,觉得若是自己能在五十丈之下以正确姿势入水,只要河水够深,或许还能捡得一条性命。他心念及此,突然运起全身内力,一招少阳剑气便朝露仙主的座下神鹰之眼袭去。这时虽然相距颇远,但他是集全身之力,又是袭向其眼的敏感之处,自然非同小可。那鹰立刻吃痛,几乎将露仙主跌了下去,导致露仙主不由自主地抓紧了那索带借力。昭元抓住这机会猛力一扯,将露仙主和那鹰拉得跟自己接近,一把将她推下鹰背,自己和冰灵已骑了上去。
那鹰本来已是吃痛,现在又是被陌生人骑乘,立刻便开始左右摆扑。那边雨仙主也觉出他阴谋,立刻便松了手。昭元猛力将那鹰的摆扑压下,逼它下降。回头一看,见那露仙主果然已被雨仙主救起,二人同乘一鹰,正朝自己追来。
本来现在二鹰都是被二人骑乘,但毕竟昭元御鹰不熟,须臾之间,后面二位仙主便又追了上来。昭元忽觉怀中冰灵一紧,知道索带那头又已被她们拉住,急忙也拉住索带运力回扯。忽然间昭元手臂上一麻,竟然中了好几根异种银针,而且根根都在要穴之上。他一条手臂劲力顿时全软,冰灵已几乎脱手而飞。
昭元咬牙放手,用另外一臂拔出几根银针,并作一排,灌力于上,如刀一般迅速划断了那索带。他伸出一臂,就要再搂紧冰灵,但忽然身下那鹰没被他压住,居然猛的一个翻身。昭元和冰灵立刻被远远甩离鹰背,他对冰灵的一抱也没抱住。
昭元一看离下面至少还有一百多丈,而且自己又不能抱住冰灵为她缓势,从而避免她直击水面,这样下去冰灵定然有死无生。他又急又怒,不顾身在空中,一下撕开一袖,猛力挥舞,鼓起风劲,便要兜将过去。但上面忽然又射来一蓬银针,正正又钉在他手臂之上。这些银针虽非取准了穴位,却也一样令昭元酸麻之感大起,鼓风之势也是顿衰。
昭元大急,仰眼看去,只见露仙主一条索带挥出,似乎想要再缠住冰灵。但山风猛烈,这一下竟然将其索带吹歪了少许,没能拉住。惊叫声中,冰灵下落之势越来越快,竟已离水面不足五十丈。雨仙主知道以她现在之势,便直入水面也是必然有死无生,急忙又是一索带倾全力挥出,要缠住冰灵。
昭元见情势危急,但她离自己尚远,实在无可靠近,当下顾不得自己安危和抢冰灵的想法,只是盼望雨仙主之索能在这最后的机会缠住冰灵,救她性命。他眼见雨仙主之索也为山风所阻,生怕还是要缠之不住,心下大急,立刻运起全身所有功力,一记劈空掌朝上击去。
恍惚间,昭元只觉冰灵之势似乎终于缓了一缓,象是搭上了那索带之端,自己却已离那青黄水面不足二十丈。他不及思索,连忙全力挥衣鼓风,不料用力过猛,那衣袍竟然破了。昭元双手急忙极力并前下插,准备直直入水,避免直接横击水面。
只觉得砰地一声震天价大响,昭元耳膜都似已被震裂,整个身体都已经在了水下。他还未回过神来,忽觉身体前臂似已触及什么半软不硬的东西,余下之势立刻便全冲到了上面。昭元急忙扭转身体,免得以双臂硬顶全身之势导致骨折。他立刻便觉自己腰腹间似乎咯嚓一声,竟似有什么东西被折断之象,那股无可忍受的剧痛,就象是把他全身都抖散了架。恍惚间,他似觉自己抓住了泥底的什么烂树根之类的东西,紧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万王之王 第六十一回 红尘竹马应无恙(二)
等昭元醒来之时,只觉浑身都在剧烈疼痛,尤其是胸腹和背部之处,更是痛得无可忍受。他伸手一摸,却见自己竟是已断了好几根肋骨,这一碰之下更是疼痛难忍。他咬牙忍住并不呻吟,睁开眼睛一看,面前却是一豆微弱的灯光。眼前两张饱经风霜苍老的脸,也正关切地看着自己。
昭元知是这一对老夫妻救了自己,便想微笑一下,说几句感谢的话。但他却忽然象是发现了什么极惊奇的事一样,惊道:“你……你们……”他这一激动牵动了伤处,脸上顿时又现出极为痛苦之色,几乎当场又晕过去。那老头见他终于清醒过来,喜对那老婆婆道:“这孩子的这条命可真大,竟然一晚上就醒过来了。”又对昭元道:“孩子,你才醒过来,莫要乱动乱嚷。我们也不知怎么治伤,只知道大伤之后不能乱动,你先躺躺吧。”
昭元勉强一笑,慢慢候那伤痛平静下来,心想:“他们看来还没认出我。”原来这两位老人就是当初他被樊舜华拒绝,伤心欲绝落水后,救他的那一对老夫妻,只是不知怎么竟然搬迁来了这里。至于昭元自己,现在三年后形貌大变,气质也是完全不同,那老夫妻一时便没认出来。
昭元定了定神,学着那老公公的口音道:“谢谢你们,我不碍事。我自己会治疗的。”说着用力将自己撑了起来,坐在那粗糙的青布床单上,自己动手摸准断骨,一一对好位置。他这时才喘了几口气,道:“烦两位老人家拿些木枝和麻绳来,我好固定一下。”那老头见他手法丝毫不乱,知他确实自己会治,便出门去找树枝和绳子去了。昭元定了定神,回想当日情形,对那老婆婆道:“请问老人家,你们还救起了别的什么人么?比如说一个小姑娘?”
那老婆婆道:“我们家老头子就只救起了你一个人。不过说起小姑娘,老头子说昨天他逆流而上打鱼,忽然看到很远的地方似乎有几个人和很大的鹰在空中打斗。可是等他过去的时候,却又看见好象有三个女子模样的人骑着鹰飞上了云层。你说的是不是她们?”
昭元一听她说“三个女子”,心下便大大放心,当下点了点头,道:“正是。谢谢两位老人家。”他本来昏晕前,确实是看见了冰灵就要被缠住,只是还是不放心,生怕还有意外。但现在既然已知冰灵无事,而且肯定已被带回冰宫,庆幸之余,却又担心起来:她这番逃跑回去,不知天极圣母会怎样罚她?那些武功可又怎么办?
昭元叹了口气,却也无法可想,只得安慰自己:天极圣母最多骂她一顿,甚至连骂都不舍得骂,她依然是做冰宫的小公主。至于其后之事,自己现在却是只能干着急,半点也无办法了。
昭元现在回想,虽然疑心那冰雪之宫大概是在偏西方向,可是那鹰既然故意绕飞,那么冰宫究竟在哪里,自己还是无法知晓。而且瞧这老婆婆说起骑鹰时的神色,明显也是丝毫不知。难道要真要找冰灵的话,便只能待回复王位后,再发动大批人马明察暗访?
昭元越想越急,但自己也知这实在是目前唯一的希望了。冰宫似乎对于自己的方位保密极严,连自己亲自从里面出来都还不知道其具体方位,别人就更不用说了。若不用无数人力,来个漫天撒网,那可如何找起?无论如何,自己的那深深思念和担忧,至少现在是只能深藏心里了。
那老婆婆见他不住叹气,道:“小伙子,你也莫要太担心。你能醒过来,又自己会治病,这伤自然很快就能好了。我们虽然是穷家小户,但只要你不嫌山粮粗糙,养你个百十日还是养得起的。”昭元心中甚是感激,道:“多谢两位老人家。我估计其实用不了一百天就能恢复如初了,那时候再行好好谢谢老人家。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老婆婆头上的皱纹道道舒展,笑道:“小伙子,我们山野人家,也不求什么东西,要什么报答?这里是很深的深山,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哪里。我们本来是楚国渔人,可是这几年那个昏君只知荒淫无度,根本就不治国,下面官吏也就一层层越来越是肆无忌惮。这几年里,苛捐杂税真是越来越多。我们老了,实在交不起租,没法活命……”
昭元一听“昏君”二字,顿时面红耳赤:“我……可真是罪孽深重。”但立刻又想:“看来还是那个假人在当王,这事还没被完全捅破。这么说来,我的复位也就容易许多。到时候一定要好好弥补弥补。”只听那老婆婆续道:“后来,我们实在受不了,就只能偷偷背井离乡。我们一路辗转,见这里还算适合居住,又很偏僻,没有官府征税,也没有野人木客威胁,就搬来了这里。对了,这江是从南往北流的,这里应该很靠南了吧。”
昭元点了点头,暗思:“看来我伤好后要回楚都,得往北行。这崇山峻岭的,水路当通畅些。”他正想提醒他们虽然有些地方看起来野兽少,其实却一点也不少,甚至可能有虎豹熊罴之类,但却又羞于启齿:“对他们来说,必然是官吏之毒已猛于虎,才肯来这里。我还明知故问什么?”
昭元想了想,终于还是道:“老人家,实不相瞒,我就是三年前曾经被您两位救过的那个少年。您还记得我么?”那老婆婆呆了一呆,紧紧盯着他看,忽然似乎认出了他,顿时连声音都颤了起来,道:“孩子,果然是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昭元呐呐道:“我……中间有了许多变故,这几年里也一直跟你们一样在辗转流浪。我家住在郢都,我爹爹是……是樊国老的族亲。我保证,以后我再回去,一定要上书劝谏大王改邪归正,哪怕因此掉脑袋我也一定会的。我真的保证,现在就发誓……”那老婆婆见他极力想让自己相信,保证之际脸上扭曲连连,显然是又牵动了剧痛,忙道:“孩子,我相信,我相信你。你看你,头上冷汗都出了这么多。”
昭元见她相信自己,顿时就象是莫名其妙地罪责轻了些一样,心头舒缓了不少。他喘了一会气,小心翼翼地道:“您老人家的儿子……”那老婆婆顿时老泪纵横,摇头道:“别提我家那狗子了。他早已不知在赌场市井里混成什么样了,哪里还记得我们?”
昭元知赌之一道若是着迷,的确是万恶之源,心下一叹,也就不再问。无论如何,自己是令他们辗转他乡的罪魁祸首,这可不是一个“他们儿子好赌”的理由,就能抵过自己之过的。自己这样问他们,难道还悄悄存了什么龌龊心理么?
过不多时,那老头已将树枝和麻绳准备齐当。昭元自己动手,不多时便将主要部位都固定上了,只觉全身都已如同被捆在木桶中,但却也无可奈何。那老婆婆也已将昭元的事告诉了那老头,自然又是一番感慨。
接下来的日子里,那老头老婆婆照顾他照顾得甚好。虽然每日只是山药蛋、粗粮、鱼汤之类,但昭元本一来来也曾是受苦人家,不会挑拣,二来本有功力,三来年轻力壮,自然恢复得极快。如此二十余日,肋骨都已开始固定长好,已可去掉夹板,勉强能够活动了。
昭元见老头老太太都已是五六十岁了,却还每日服侍自己,自然极是过意不去,便先帮忙做些小事。他本来随父在家乡和随望帝在卧眉山时,都是干过无数苦活的,自然将庭院之中摆设得井井有条。又过些天,他伤势更愈,便干脆将庭院两旁山田都好好翻了一遍,还又开了好几块,同时还疏通整理沟渠篱笆之类。至于什么除草采药、平整土地之类的事,自然是更不用说。不过几天,几间草庐周围已是焕然一新。那两位老人都是欢喜无限,连说想不到想不到。
昭元本来就心中有愧,自然是干得超然卖力。他不喜排场,本来便无甚么架子,即使身为大祭师,只要不在朝堂或者大仪式上,便极不愿意叙尊卑大礼,平日也只尊年纪和德望。这下他见二人都是老人家,又是为自己手下的官府给逼得到这毫无人烟之地的,想略尽补偿,当然就更加恭敬。况且自己就要远行,势必还要带些食物而走。自己蒙他们救护不算,还要连吃带拿,若不尽量帮些忙,令他们能多得些补偿,又怎么能好意思?
昭元伤势越来越好,便一面多问周围情形,以备出行,一面查看四周山势水势,辨别和尝试可采的药草山果,教他们辨认和利用。同时,他还选择容易移植照料的种类移了些来,教以种植之法,以广他们以后生路。其余之时,他除了多准备两只备用小船外,便随那老头去河中捕鱼。这一来可以察看河势,二来他心中也不知道在期待着些什么。
昭元手脚甚快,不过几日就迅速便扎起一条新筏。按照他的想法,预备再过几日,待自己伤势全好、功力全复的时候,就出发北上寻找大市镇,然后再行想法到达楚都。他精通水性,又是年轻力壮,这个把月下来,已给那二位多存下了好几千斤的干鱼,以及各种各样的干鲜杂粮物储柴薪。此外,他还好好增修了几处房屋田地水池沟渠,甚至还在近处开辟了一小片鱼塘。等所有这些基本成形的时候,他心头才渐渐觉得轻松了一些。
那两位老人知他要走,肯定留之不住,便也并不怎么挽留。昭元本来还想以些金珠酬谢,但一来自己身上除了那个天盒和那团丝巾外已所剩无几,自己出行市上或需用钱,二来这老人年老体弱,若是忽然手中现出珍宝,在市上定然引人眼红,甚会招来杀身之祸。因此,他也就并不给他们什么特别贵重的宝贝,只是帮他们多多备办山货鱼米。同时,他功力渐复之下,也就常常借诊脉之际为他们输入些真气,帮助他们固本培元,袪病强身。
又过几天,昭元屈指算来,自己落水以来已有四十余日。自己既然恢复甚快,诸事也已经准备停当,大约再过几天自己便可出行了。既然想到要走,他自然也就更加想趁这几日,多留些鱼米给两位老人家为谢,干活更加卖力。两位老人知他心意,劝了几回,他总是满口自己年轻力壮、多劳无事,不避烈日风雨。二老无可奈何,也就由他。
这一日天色阴沉,十分气闷,似乎马上几要下大雨。但昭元知雨中能多捕些一种叫胭脂红的特产鱼,可多换些盐铁等二老不能自产之物,便依旧蓑衣斗笠要去捕鱼。但他看了天色,知雨势若来便会甚大,便不肯让那老人也来,只说自己会注意便去了。
到得江上,只见那平日里烈日炎炎的江面,现在变得阴沉了许多。虽然还是正午,但也是黑云朵朵,苍茫一片,别有一番景致。昭元看着看着,心下忽然一阵感慨:“此地虽非家乡,我却终于还是先见到了家乡的风雨。小妹在冰宫里,可也能见到她在鹰背上那么向往的这些景色么?”
将雨未雨之时,胭脂鱼果多。昭元一路随鱼群沿江缓缓而下,不多时便已收获颇丰。大雨开始哗哗下来,他却丝毫也无归意,只是盘算:日后报恩还愿是以后的事,现在乃是什么都比不上这些实在东西,应该尽量给这两位老人家多留点山货特产。
忽然远方似乎现出一叶小舟,便如离弦之箭般朝自己这上游冲了过来,上面似乎还有两个人影。昭元心头大奇:这二人冒着大雨而疾行江面,却又显然既非赏雨又非捕鱼,不知是为何。这时,远处又似乎有人在呼喊着什么,只是听不大真切。
昭元正在奇怪间,忽然后面的远方又出现一艘大些的船,也是一般地朝上面冲来。只听上面几人大声呼喊道:“老头子,小丫头,你们都跑不了了,还不快快跟我回去!见大人只是挨一刀,可你们再要狠命跑,小心被老子凌迟!”
昭元定睛一望,果见这掠过自己这边的一叶扁舟上,似乎正是一老一小,而其后面却是几名精壮之人在驾船猛追,似是后面之人来追捕逃民。昭元忽然想起那老婆婆说“此地……没有官府”时的无奈和向往,心头顿时怒将起来,寻思:“一个老头子,一个小丫头,能成什么气候,作什么大恶?便是真犯了罪,又怎用得上凌迟之刑?”
正思量间,那一老一小的小舟已快要越过他的船。大雨之下水势渐大,这小舟上人似乎不甚熟操舟,屡次被水流冲得几乎打转,终于还是被那大船渐渐追近。那大船离昭元越来越近,船头上人的话也越来越是清楚。只听一人道:“弟兄们,他们可还真能跑的,害得我们追成这样。大家说,捉住之后,可怎么出这口恶气?”另一人笑道:“老的嘛,自然一刀杀死。小主人吗,自然先让大伙爽一爽再死,也好败败大家的火气。”
万王之王 第六十一回 红尘竹马应无恙(三)
昭元心头越来越怒,自思:“真是岂有此理!无论他们是否真的犯了罪,这群追兵若是敢如此,本身便是死罪。”想到这里,他将手中桨一带,便想迎上去拦下追兵。但他转念一想,却又觉他们毕竟还只是这样想,或许不过是叫骂几句而已,未必便真会做。这等言过其实之话,其实无数世人都有经历,也曾亲身说过。如果他们只是过过嘴瘾,自己便不能杀他们。况且自己虽然不怕,但若是被他们得知这里有人对他们不利,日后若是还找上门来,那对老夫妻的生活就再也没法平静了。
昭元想了想,忽然抛锚定下自己小船,暗暗卸下蓑衣和斗笠,并依旧将它们靠在船头,望去便似一人坐着。他自己则已悄悄一跃入水,顺着水流朝那大船潜去,准备贴在船弦一侧先偷听偷看一下,看看他们到底是叫嚣,还是真的很想这样做;然后再作区处。
风雨凄迷中,大船上谁也没注意船尾居然有人附着偷听。只听一人道:“我看还是先都活捉回去领了赏,再……”那先一人道:“真笨。领了赏后还能轮到我们么?俺们先爽,拿人头回去不过少一半赏钱而已,他们又不知道是我们先爽了。小主人天姿国色,你就算拿了那一半赏钱去,又能去哪个窑子,找到能赶上她万一姿色的姐儿?”
又一人道:“说的也是。反正上面是要斩草除根,带去人头是最安全的。再说也省得多生枝节,夜长梦多。”那先一名说真笨的人道:“还有,要爽大家就都爽,不能有人不爽。不然的话,日后定有人不平衡,起了异心供大家出来,那便还有后患。”
上面群人争吵了几句,终于都表示同意。昭元知他们若是真得逞,立刻便是惨剧,当下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将船尾猛地掉了一掉。那船立刻横过来许多,几乎被急水冲翻。上面之人先是吃了一惊,大声咒骂中好不容易将船又正了过来,便由继续追赶。
昭元又将其船再调了几次,每次上面之人都是手忙脚乱。他们前追之势自然缓了许多,但却是依旧不肯放松。昭元眼见这船已越过自己那小船甚多,不愿再跟他们折腾,忽然将他们船尾的橹一把扯下,直入江水之中,却又力掷向上。那橹冲开水面直上半空数丈,落将下来,啪的一声大响,将水面打地水花溅天。上面之人目睹此奇,人人都惊得呆了。
忽然一人道:“莫非是有水鬼?”另外一人立刻怒道:“大吉大利,大吉大利!你这乌鸦嘴叫什么叫?我们一路大吉大利,怎么会来什么水鬼?肯定是水流旋涡之类。”那先一人道:“你快下水去将橹拉回来,免得被水冲太远。”后面那人道:“你去,我们在船上继续摇桨,替你把风。”先一人道:“是你说没事的,却怎么不肯下去?”那人沉默不答,过了一气才道:“反正我们还有这么多桨,只要找准方位,一样能追上。”
上面众人似乎都表示同意,争论一时停了,却有七八支浆伸了下来。接着,又有人从船边伸下头来,要朝船身下张望。昭元猛力击水,一股水箭正中其面门。那人大叫一声,险些掉落。昭元又在船底敲了几下,趁船上人大惊之时,突然拉下一支浆,一般地先没之后,再令其朝天上猛力飞出。上面人齐声惊呼,都是极其惊惶,但却再无一人说有鬼之类的话。
昭元心下越来越怒,贴在船尾深吸了一口气,潜入水中,运用真力说出几句话来:“此河乃我之领地,你们不祭牺牲,便敢乱闯?”他水中说话之际,故意令大批水泡在船下上翻,那船上之人自然更是惊慌失措。其实昭元在水下说话,自然知如此急流之下,上面决然听不清楚,因此也只是让他们更增神秘和恐惧而已。
上面一人忽道:“我……好象听到了河底有人说话,你们……”另一人也道:“我也听到了。不会真是河神显灵吧?”忽然咯喇一声,上面之人全都沿船边跪下,纷纷磕头。昭元悄悄浮起,并不说话,只是静听他们反应。那些人拜了一会,似乎见无反应,便将船又正过来,要再向前追去。昭元一把又将船尾掉得几乎横直,旁边水花四溅,浊浪滔天而起。上面那些人立刻都吓得趴在船上,不敢动弹。
良久,只听一人战战惊惊地道:“好象……好象我们真的触犯了神灵,神灵不让我们再前进了。大伙保命要紧,还是先回去罢?”这话却是毫无异议。众人齐声称是中,大船立刻便不再往前,转而随水飘下。
昭元略跟了一会,见他们确实是在朝下水方向而行,便也不准备再戏弄他们。待到了与自己小船一线之时,他自然便要缩手退开潜回。忽听大船上人都纷纷大叫:“翻船了,翻船了!他们也触怒了水神!大家快跑!”
昭元斜眼一看,只见前面更急的水势中,一只小船之形倒扣着被冲了过来,许多木板和几件衣服斗笠都漂在水上旋涡之中。显然,那先前消失在一处陡壁转弯后的小船终于还是没运气不佳,已被撞翻了。昭元一惊,连忙将大船更加猛力狠掉。上面之人更觉是水神发怒,魂飞魄散之下,连稍微停留去看看那翻扣着的小船都不敢,慌不迭地拼命划向下游,心慌之际,简直连朝后偷看都觉恐惧无比。
昭元急速游到那些衣服和小船之处,却见那小船之下什么都没有,其人早已不知被冲到了何处。他知距离已远,水花又大,那些大船上人已看不见,便微微露出水面呼吸。等放眼四望,却依然是全无人迹。
昭元心下一叹,知如此滔滔江水之下,他们定然难幸,自己也无从施救。他游回自己的小船,回头一看那大船,却是早已看不见了。他连忙批上蓑衣斗笠,驾舟居高临下,四看再看是否有幸存者,却依然是渺无人迹。显然,他们肯定是撞上了什么山岩礁石之类。若非水性甚佳,再加上天大的侥幸,及早逃到岸边浅水处,那是决然无幸的。
雨越来越大,水势也是越来越急。这河的水位竟然比平日高了十来尺,岸边大片的依河林木都已被淹。昭元见自己小船上之水已越来越多,在河心显得越来越是危险,便只好放弃寻找,专意舀水保船。等靠了岸,他边慢慢将船停下,在一处新成的略静一些的小水湾处略避。再一看,那倒扣着的半只小船等物早已被冲得看不见影了。
昭元想起自己当初乃是因为抓住了老树之根,才能捱到有人解救,当下也沿着岸边搜寻,但上上下下都是丝毫也无影踪。他并不气馁,又冒险横渡河心,到对岸去细细找了一个来回。可是直至天色已近傍晚,却也还是没有任何迹象。
昭元见水势尚无消退之象,叹了口气,知道他们已死。当下他敛神静气,暗暗向河水祝道:“无论生前何如,身死之后,亡魂无罪。河川若有灵,望请善视之。”大雨渐渐停歇,但岸边之貌却已大变。昭元慢慢找到归路,待回到那二老家中已是近半夜了。
二老见他安然归来,都是不胜之喜。昭元一看见地上似乎有香烟痕迹,知这日大风雨最烈之际,他们定曾为自己企求神灵保佑。显然,他们绝不是怕损失一只船,而是为了祈求自己能平安归来。
昭元自己虽然不信神灵,但也自感动。他知他们虽竭力抑制爱己之情,但关爱之情纯然出于心底,想起自己不日就要远别,心下更是感慨,暗想:“他们夫妻老来无子无女,说不定其实就把我当成了儿子看顾,所言所行大是有父母之意。只是开始自己被救时一身华衣,他们似乎知道自己乃是贵介公子,是以又不愿高攀。”
昭元想到这里,不禁又起了一层敬意,便有日后将他们迎回楚都奉养终老之意。他转念一想,又觉这样之人还不在少数,便思:“除了亲眼所见的这二位老人家之外,我若复位,必当惩治贪酷,迎许多与他们一般的人重回人世。最起码也要免得他们终老之时,却还是不得不与野兽为伍,同禽鸟争食。”
当下昭元也不提其他之事,只是将今日情形大略说了一遍,道:“我已为他们向河川致祭,但愿他们不论死活,都能幸运些。你们就不必再祭了。”说着便将所捕的渔获都晾了起来,以备日后天晴晒成干货。但那二老知道有人无幸,却是定要再祷。昭元知他们天性如此,自也并不劝阻。
大雨过了一夜,方才全歇。次日昭元又去看了看水势,却见比昨日似更见浩大,已完全不宜捕鱼。于是他便回去继续完善竹筏,巡视山田窖藏,并将新的渔获取出晾晒。
等到当晚收干鱼的时候,他却觉得似乎少了几条鱼。但他从老两口那里知此地向来有山猴为祟,自也并不惊异。第三日间,昭元见水势稍退,便又去捕鱼。这一日他虽觉收获不如前日,但也还算不错,便直捕到玉兔东升才回。他一手提一大渔篓,远远望向屋前,却见无甚动静。那老婆婆并未倚门望归,屋内似乎也已无灯火。
昭元不免微觉奇怪:以往都是二老会一直等自己回来,要为自己热好饭菜才肯睡的,这次怎么这么早便睡了?他并未太在意,反而心想:“想来是他们知我几天内就要走,要提前适应一下没我的生活。这下也好,免得我走后他们一时太过思念。”
当下昭元并不大声呼喊,只是轻手轻脚靠近,免得吵醒他们。忽然,昭元觉前面似有一团黑物正在飞速逝去,心下顿时一惊:“难道是此地竟有山熊?居然还敢入屋?”但晃眼间却又觉似象非象。昭元想起二老年老体衰,无论是山熊还是强人,都是绝对抵挡不住,急忙扔掉渔获,飞身跃向院中大呼道:“老伯!老太太!”
但里面却是一时并无声响,只似有些伤痛呻吟之声。昭元心下大急,顾不得去追那团黑物,一头冲入屋内,那呻吟声更是明显。昭元一听便知是那老婆婆之声音,连忙摸黑扶起,又燃亮灯烛,找着斜卧在地上的老头。只见他们虽然并无明伤,但显然是曾被人重重推倒在地,全没顾他们年事已高。昭元怒极,却先忍住愤怒,看了看他们伤势,知道尚无筋骨内伤,便替他们揉了几下,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那东西是人,还是黑熊,还是什么东西?”
那老头喘息着,眼中闪着恐惧的目光,道:“是人,是人。”那老婆婆垂泪道:“那人都快跟我们老头子一样老了,可是劲大得狠,一下子就把我们摔倒在地。他还说,我们要是不说出窖藏米面的地方,就杀了我们。他手中没刀,可是手却跟铁钳一样厉害,掐得老头子颈中都出了血。我们当时都吓傻了,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也是我们不对……”
昭元轻轻揉按那老人颈部,为他止血放松,心头更是怒气勃发:若需食物,便是直要,这老人又岂会不给?这二位老人丝毫不会武功,这力只要稍微再大一点,便可能生生扭断他们颈骨。那人如此,简直就是让老人根本没法说出话来。那人是什么人,居然如此狠心?
昭元心念电转,忽然想起先前老人所说这里从无人迹的事。这人既然如此凶悍,定是新来之人,而且极可能是那逃难一老一小二人中的老人。他心头越来越怒,知这新开窖藏的地方稍远,那人肯定是一时搜寻不到什么,凶性大发。若非自己回来得早,那人只怕还不知会做出什么来。还真是枉自己帮了他们一个忙,却居然险些害了二老性命!
昭元极力忍住心头怒意,以免在二老面前控制不住,当场暴怒发作。他将那灯交到二老手中,忽然一个转身出了房门,远远地道:“两位老人家先行休息,我说什么也要把他抓回来。”二老已是呼唤无及。
昭元纵出院门,想起自己救错其人,几乎害了两条性命,心头便如火烧一般,功力也早已行于全身,随时可以击发。他知二老慈悲,心中已思自己干脆一掌先将那人打成残废,然后再抓他回来见二老,免得被二老求情之下不好下手。
那人似乎是极老之江湖,不但一觉昭元回来立刻就知惹不起,就连踪迹也隐藏得极好。此时的前面,已根本没有了他的踪影。但昭元心中狂怒,目力耳力都是超然,碎叶泥径中,依然是凭世觉紧追不舍。过不多时,已追上了草地。昭元细细辨别泥意,发现没有追错,更是如飞紧追。前面风声渐大,山势渐高,踪迹又渐渐隐没。昭元便辨别地势,总是设想若是自己要躲藏当避何处,若带一弱女又会避于何处,运足目力耳力不住搜寻。
忽然前面一处地方微动,昭元立刻纵扑过去。那处声响迅速移开,昭元紧扑不舍。忽然,前面灌木中一石飞出直袭自己面门,接着便纵出一名黑衣人双掌朝自己袭来。昭元冷笑一声,伸指一弹,那石头立刻飞回击中那人之胸腹大穴。
那人扑来之势顿止,整个人都痛得弯腰蹲在地上,脸色惨白。但他却竟然丝毫不叫痛,反而又抓起地上砂石便要袭来。昭元抢身上前,突地将他提起,甩手掼在地上,更一脚踏在其胸前,冷冷道:“我问你,是不是你去山下抢食伤人?”
那人呼吸困难,也根本不答。昭元忽然觉他面目似有些熟悉,但急切间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昭元冷笑道:“你不说是么?早知如此,便当让你们被那追兵追及。”那人脸色一变,但立刻又恢复了不理之气。昭元见他神色变化,知道的确便是那一老一小中的老者,冷笑道:“那二老人年老体弱,你既然做了此事,而且又还算身强力壮,便当苦役补偿。我思你不好控制,但既然知那女子乃是你之主人,我便挟她以令你。你怕了么?”
万王之王 第六十一回 红尘竹马应无恙(四)
那人冷冷道:“你找不到我家主人的,我也绝不事二主。你要杀便杀,要我服侍那二人,那是做梦。”昭元哈哈一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就让你亲眼看着我是怎么找到她的。”说着一把点了他麻穴哑穴,将他提起,直朝那开始遇到这人发石的地方行去。
那人初时还面无表情,但后来见昭元停在那里不动,而且只是冷笑着看着自己,脸上不禁微变。昭元嘿嘿冷笑,拍开了他哑穴,道:“你要用石头引开我的招数,当我不知道么?我敢打赌,你主人当在百尺以内,而且武功极差,所以你才不得不冒险。况且你抢了干肉干鱼,现在更成了极好的气味之源。我看你还是乖乖叫她出来,免得多一番麻烦。”
那人忽然一口鲜血朝昭元脸上喷来。昭元一下避开,笑道:“咬破舌尖想迷我眼?似乎还是差了许多。若是还能咬,我一点都不阻止。”那人脸上忽然现出悲凄之色,泪下如雨,仰天惨声道:“主公,我终于还是没能保护好小主人,这就来受您责罚。”说着就要自断经脉。但昭元已有防备,却立刻制了他内脉,令他无可运力。昭元笑道:“被我所擒,万计难灵。”但见他性格终属刚烈,心下便也不忍再去刺激他折磨他。
昭元看了看周围,闻了一闻,却是什么都没闻到。他想了几想,忽然又点了那人哑穴,突然退后藏身林内长草之中潜伏。过了一气,才忽然学着这人受伤后的沙哑声音道:“小主人,出来吧,他已被我甩脱了。”
这声音虽然不大,但却是他故意运用内力所致,使得百丈之内都能清晰听见。但他连唤几声,却是丝毫不见动静。昭元心中气馁,正想跳出去耗费时间慢慢搜索,忽听前面似乎有一处地微微一动,便又停歇,似乎是野鼠擦草。但昭元绝不肯放过任何一丝动静,立刻循声跃去。至数十丈时,果然觉得干鱼干肉之气渐渐起来。昭元心下暗笑,更加仔细搜索,却见其后一处长草掩盖的石洞中,隐隐约约似乎有一人戴着斗笠缩在其中,不敢看这边。昭元哈哈一笑:“看你往哪里逃!”伸手就要拨开长草,将那人抓过来。
那人却是全身一震,甩开斗笠站了起来,道:“昭元哥哥,我是天昭啊!”昭元心头大震,手中不由微缓。那人泪流满面,已一下扑了过来,却正是天昭公主。
昭元几乎疑心自己是在梦中,抓住那人的手也自松开,张开双臂拥天昭公主入怀。天昭泪飞如雨,一头扎在他肩上哭个不住。昭元轻轻安慰她道:“天昭妹妹,你怎么会被人追来这里?你……还好么?”天昭公主哭道:“我不好,我不好!你这些年都去什么地方了?你为什么说什么也不肯回来?我真的好欠你想你啊……”
昭元叹了口气,轻轻拍她,道:“哥哥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也一样的是九死一生。现在哥哥还能回来见到你,真是疑心在梦中。你怎么这样了?”天昭公主仰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哭道:“还不是你走了,没有人支持我保护我?我真的好孤单好无助啊,你为什么一定要走?你为什么一定要跟她走?”说着已是哽咽难言,忽然狠狠在他颈中咬了一口。
昭元见她说起当初自己的荒唐事,想起当初自己为樊舜华所迷,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抛她而去,心下也甚是惭愧,道:“哥哥现在不是回来了么?哥哥以后好好疼你,再不让你受人欺负。”天昭公主道:“那你再也不见她,再也不会扔下我了么?”昭元叹了口气,道:“我反正是不再迷她了,以后再也不会做那些傻事了。”天昭公主看了看他,哭道:“你骗我,你骗我!”昭元正色道:“不是骗你,是真的。你看,哥哥不是离开她回来了么?”
天昭公主一呆,又扑在他怀中哭了起来。二人相拥而泣,良久才渐渐平息。昭元见她泪眼迷离,满脸污垢,形容憔悴,知她被一路追杀,四处躲藏,所遇定然极度危险和艰苦。他心下难过,伸袖给天昭擦了几擦,又道:“这些日子你受苦了。现在先跟哥哥回去,好好休息。其中的情形,还是过后再说。别害怕,要是有人敢欺负你,哥哥会帮你支持你的。哥哥现在跟以前不一样,本事很大很大,再没人能欺负你了。”
天昭公主听他说的坚定而又亲切,心下稍安,点了点头,但却是说什么也不肯放开他的手,似乎生怕一离开他,自己就又是孤苦无依了一般。昭元知她已成惊弓之鸟,便也轻轻揽住她安慰,一面解开那人穴道。
那人拜倒在地,声音不再装作,道:“青光灵官袁有德,拜见大祭师……传人。”昭元虽然从未在卧眉山正式正位为大祭师,但现在的他,无论是武功、神态、气度、眼光,都已跟原来的那个小孩完全不同。袁有德才一见他,便不由自主地被他所慑,是以主动来拜见。
昭元点了点头,道:“起来吧。既是本部灵官,不必多礼。”脑中电闪,想起当初自己代望帝致祭时,此人也曾见过,不过当时他还只是神宫助祭,与自己见面不多。这么说来,他这灵官之位当是自己走后新立的,是以自己虽一时觉得眼熟,却并未认出他来。至于自己,这几年间形貌武功都是有不小的变化,再加上在此远方,袁有德又是身处危险之中,自然要宁愿认自己不是。可是当自己摸到天昭公主之旁时,那大笑时说的话,却正是几年前自己带她去捉泥鳅游鱼时的惯常之话,自然立刻便被天昭公主给认了出来。
昭元见他们二人神情委顿,脸上颇有冻饿之色,道:“你们先跟我回去歇息一番,补补精力,再说情由。”说着看了看那洞中的干鱼干肉,对天昭道:“小妹,这些对普通人家都不容易。你先放手,让哥哥将它们背回去,好不好?”天昭公主却是说什么也不放开抓住昭元的手,只是道:“袁伯伯,你去背。”
袁有德应了一声,上前要背。昭元见他被自己打伤,步履蹒跚,只得道:“算了,明天再来背。现在先下去。”说着自己只单手提了一捆,便拉着天昭下去。
待到山下,进了屋门,那老婆婆看他带回这二人中,有一人就是要杀自己和老头子之人,吓得连忙要躲进内屋。昭元扶住她,对袁有德道:“你伤害了这两位老人家,马上磕头陪罪。”袁有德迟疑道:“我身份是灵官……不不不……我有伤……”昭元怒气勃发,厉声道:“马上磕!”
袁有德身体一震,拜倒在地道:“奉大天师之命,向二位老人家陪罪。”昭元见他虽有不甘之意,但毕竟还是磕了三个头,脸色稍平,道:“你先养好伤,再行好好陪罪。你去外院棚房住,不得擅自进来。”
那二位老人见这凶神恶煞现在居然甚是听话,更加明白昭元和这少女身份不同寻常。那老婆婆道:“我去准备这……这位神官的饭菜送过去。”昭元伸手阻住她道:“老人家,你身体有伤,年事又高,当是小辈们服侍你们才对。”那老婆婆道:“他……年纪也不小了。”
昭元转过头去对袁有德冷冷道:“你说,你是不是小辈啊?”袁有德低头道:“是公主和大天师的后辈。”昭元道:“我们乃是这二位老人家的后辈。你自去准备饭食,不许劳动别人。你的伤虽重,养上几天便行动无碍。内力以后慢慢恢复。”
袁有德躬身道:“是。”一瘸一拐地退了出去。昭元对那二老深深一揖,道:“二位老人家,此人说起来还是我的下属。我蒙二老救护,下属却如此而行,是我的罪过。待过几天,我再和他一起来好好谢罪。”那二老都连声道不敢。
昭元道:“这样一来,我就还要打扰几天了。所费所用,我令他加倍补偿。二老不必管我们,只需多事休息,好生调养身体。我们之事我们自会料理。二老之伤也无大碍。再过一会,我煎好草药来给二老服用。”那老婆婆道:“我们的伤自然没事,但这位姑娘和那位神官似乎还需些饭菜和热水洗沐,我们也可尽点绵力。”
昭元道:“不用了,我自会料理。二位老人家还是进去休息,也最好莫要多听。”那老婆婆还要再说,那老头却知他们有事不欲人知,拉那老婆婆进去。昭元回头看了看天昭,却见她似是精神极度委顿,却又似极是兴奋,想要跟自己说什么,却又偏偏说不出来,只是不住流泪。
昭元知她心情尚需平复,便柔声道:“妹妹,我去给你准备饭菜。你先洗个澡,休息一下,再来跟哥哥说好不好?”天昭只是紧贴着他,却不说话。昭元摸了摸她头,倒好热水,找来干净衣服叫她进去。天昭先是不肯,好说歹说才勉强进去,却又每隔几下就朝外喊一声,要昭元答应。昭元知她害怕,想起她颠沛留离的日子,一面不住答应,一面也是心酸。
等昭元饭菜做好,天昭也已沐浴出来,向他只一笑,立刻便又象是要哭起来。昭元见她穿的虽是自己的男子衣服,也满是憔悴之色,却却依然难掩其天生丽质,不由得暗暗叹道:“她当真是比樊舜华还要美得多。自己就算是好色,这么天天见她的美,当初却怎么还是会那么迷樊舜华,而且丢人成那样?难道一旦是日日见的,就不觉得么?”
他却不知这无疑是拿现在的天昭与当时的樊舜华比,自然难以体会当时的心情感受。当时他和樊舜华是初遇,樊舜华年纪又刚好比他大一点,正特别符合少男情窦乍开时,对亲和爱分不清楚,经常搅成一团的那种模糊幻想。再加上樊舜华家教很好,气质非常优雅娴静,又正是十七八岁花信年华,少女美态尽显,那还不把一个十五岁少年的魂给勾成十七八段?而当时天昭公主跟他天天嘻闹,当时也还比较小,青春未绽,昭元见她就如见自己,碰她就如左手碰右手,哪里会多想到她的美丽上去?更别提什么提升审美眼界、避免丢人了。
昭元呆呆望着,忍不住又想:“若说冰灵之美是春天之美的话,那么伊丝卡之美就是夏天之美,而她之美就是秋天之美。……嗯,那个梦中的瑶姑娘冰雪神韵,当是冬天之美。”
天昭见昭元在看自己,知道他是在赞叹自己,脸上微现羞涩,低头道:“我……饿了。”昭元微笑道:“饭菜好了,好好吃饭。有我在这里,别的什么也不用担心,知道么?”
天昭公主低头吃了几口,道:“好了。”昭元皱眉道:“才吃这么点?是嫌哥哥的手艺退步了么?”天昭公主急道:“不,不是的,是我吃不下。”说着已是微微哽咽。昭元心下一叹,想起冰灵经常要自己喂才肯好好吃,当下端起饭碗,柔声道:“哥哥喂你,好不好?”
天昭公主大喜,道:“好啊好啊!”脸上却微现红意,头也低了下去,嗫嘘道:“可是……我怕我已经很大了。”昭元笑道:“别人说什么,哥哥不管。在哥哥眼中,你永远都只是个小妹妹。”
天昭公主甜甜一笑,乖乖地吃饭,果然又吃了些。昭元放下碗筷,柔声道:“好吃么?还要不要?”天昭公主望着他,忽然又掉下泪来,道:“真的很好吃很好吃,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能吃到一顿真正的饭了。我真的好想再吃,我怕以后再也吃不到了,可是……可是我实在已经吃不了了。昭元哥哥,你以后总是做饭喂我好不好?”
她说话之际眼中泪光盈然,双手拉住昭元,生怕他离开自己。昭元心下难过,轻轻抚摸她头,道:“这些天你受苦了。哥哥一定会保护好你,让你天天有饭吃的。”
天昭公主听他语声轻柔,充满爱护之意,想起自己一路被追杀,现在终于能又得到安全和温暖,心下再也忍不住难过之意,一头扑入他怀中,眼泪汹涌而出。昭元心头发酸,将她轻轻揽住,柔声道:“不用怕,不用怕,哥哥会保护你的。他们为什么要害你呢?”
天昭公主哭道:“他们说我是没家的孩子,没有人爱护,也不爱护别人,根本就是个灾星,把全部族的气运都带坏了。他们说我克死了爸爸妈妈,克死了望杜爷爷,克走了你,还让我部打了败仗。他们不但要废我,还要杀我,还说要拿我去做祭礼。昭元哥哥,你是大天师,你说我真的是灾星么?”
昭元叹了口气,道:“当然不是。他们不是因为觉得你是灾星就想害你,而是因为想害你,才说你是灾星的。别怕,哥哥还被人说过是魔鬼呢,不一样不是魔鬼么?”
天昭公主哭个不住,身体不断随着哭泣颤抖,慢慢将事情说了出来。昭元越听越是难过,想起即使是自己,在被人说成是奸细和魔鬼时,也依然抑制不住愤怒,又何况她一个小姑娘受这么大的冤屈?
万王之王 第六十一回 红尘竹马应无恙(五)
从天昭公主的哭说中,他渐渐知道了原委。原来自己走后,天昭公主脾气变得比以前还坏得多,行为处事常常出乎意料,便引起一些本来不敢存心思者的觊觎野心。后来不知怎的,他们跟山越神牛部的人打了一仗,还败了。那些人便趁机发难,要废她。
但是废天昭之议却阻力也甚大,众灵官长老久议不决,多持反对之见,但权柄却终于已经被那些要废她的人所掌握。后来那些人等不及了,怕夜长梦多,便暗中派人要杀她。但一些忠于天昭的人,终于还是舍命将她救了出来。于是他们便又被指为叛逃,被大肆追捕,还被叫嚷着要将天昭作为祭礼,以赎天之怒。
一路追杀中,那些救她的人都死的死擒的擒,到了这里,已只剩下袁有德一人。他们舟船撞坏,只能困藏此山,却又无粮可食。想起当初撞船前曾有小船在旁观望,这里也当有人家,找了许久,才终于找到。袁有德试探了一次,便想抢粮,但已被昭元发觉。
昭元听天昭说完,心下感慨万千。他一向觉这鬼神祭礼之事,本来无论东方西方,从来都是有权势者想用便能说成什么样,需要时便无比崇高,抵触时立刻便又能弃如草芥。按说自己离开时,天昭公主准备的那些抓捕自己之举动,其实已初显指挥风范,应该也不是全不知此中诀窍。可是现在,她却依然被这些话所迷得全无自信,要靠自己来重新树立,可见这等心理上的重压,无论是对大人还是小孩,都不是那么容易完全消除的。也正因为如此,世上从来就没几个人真配当大祭师。
昭元叹了口气,见天昭还是哭个不住,显然阴影尚未全去,便正色道:“那些人说的话都不可信。哥哥是大天师,哥哥比他们更尊更大,哥哥说的话才最对。杜爷爷之死是因为本来的怨仇,我是自己走的,都跟你无关。打仗本来便是胜负各半之事,当然更跟你无关。”
天昭公主垂泪道:“可他们还说,说我出生时母亲难产而死,事情很不寻常。父亲悲伤过度,也在我记事之前就去世了,事情就更不寻常。因此我是个无家之人,从来没人爱,也从来不体谅别人,他们还说这是怎么也赖不掉的。哥哥,我真的好想有家啊,可是……可是我真的是灾星,我真的不配有家么?”
昭元沉吟道:“不,你跟别人一样有家的。”天昭公主奇道:“什么?”昭元摸了摸她头,柔声道:“原来的家没有了,可以有新家嘛。哥哥跟你,不就是一个家么?长兄为父,哥哥是这一家之长,跟你父母一样疼你爱你。你说是么?”
天昭公主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这里,吃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头却慢慢垂了下去。昭元微笑道:“哥哥都跟你在一起长大好几年了,天天看你撒骄胡闹,吃了不少苦头,难道连个哥哥都混不上?莫非你现在长大了,就想不认么?”天昭公主脸上一红,垂头道:“不,不,我……一直是把哥哥当……哥哥的。”
昭元听她这话说的甚是可笑,似乎既想认又心虚的样子,当下拉起她的手,微笑道:“不用这么吞吞吐吐底气不足。本来哥哥没有家,你也没有家,但我们一起长大,一起吵闹,互相爱护,早就是亲人了。哥哥底气这么足,你是我妹妹,却怎么这么胆小呢?谁要敢说不是,哥哥立刻把他赶到十万八千里外去。”天昭低头不语。
昭元伸手手指在她脸上划了划,笑道:“怎么了?你怕哥哥还是跟以前一样,总跟你吵闹,让你哇哇大哭么?放心,现在我们都长大了,哥哥也知道该疼你疼得紧。”说着拥过她来,在她额上亲了一下。
天昭脸上顿时飞红,低声道:“哥哥。”昭元笑道:“好了好了,现在可就再不许说没家的话了,要不然哥哥就要打屁股了。”天昭忽然仰起脸不依道:“你说过知道疼我的,不许再把我弄哭了。”昭元一怔,旋即失笑道:“对了对了,这妹妹长大了就不好办了,即使不听话,也不能打屁屁。唉,当哥哥真是净吃亏。”天昭气道:“哼,你原来就从来也没敢的,以后当然就更加不能了。”
昭元扳起脸道:“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以前那是娇惯,当然不对,所以现在要补回来。”说着便作势要把她拉过来。天昭虽知他是玩笑,还是尖叫着躲开,极力反手要打他屁屁,脸上也终于还是露出了笑容。
昭元见她终于被逗笑起来,心下微安,笑道:“好了好了,现在来说正事。你是不是很快就要满十六岁,要成大人了?”天昭立刻脸上飞红,犹豫许久才垂头道:“你知道的。”昭元点了点头,沉吟道:“我在想,你马上就是十七岁,按照规矩便已是大人,你当亲政。他们若是有了野心,便当赶在你亲政之前才好行事。所以,他们才不愿再继续潜伏和收买手下、继续发展势力,一定要抢在这个时候发动。不过这样也好,这时他们的羽翼毕竟还未涵盖全族,那便无法明里正式废除你。他们暗地想杀你,也还有人知晓,这才使你能逃脱。”
天昭公主靠在他身上,闭上眼睛道:“不,我猜他们是怕以后发动的话,你就回来了,他们就再也发动不了了。”昭元笑道:“真是孩子话。你我碰上是多么巧的事,这怎么能当行事之准?万一我碰不上你,我们就错过了,那可怎么办?”
天昭忽然掉下泪来,凄然道:“要是碰不到你,我已经死了。早死一些,还不是少些痛苦?”昭元见又引起她愁思难制,心下大悔:“看来她毕竟还小。这些阴谋之事,我还是应该去问袁有德。”当下柔声道:“你太累了,先去休息吧,这些烦恼事我问袁有德便是。”天昭摇头道:“不,我要在这里。”昭元道:“我不会走的,你听话,好好睡,好吗?”天昭死死抓住他,眼中又现泪光,只是道:“不,不。”
昭元无奈,只好道:“那你就在旁边听着。”说完便将语声凝成一线,朝外道:“袁有德,你进来。”那袁有德应了一声,一拐一拐进来,道:“大天师有何吩咐?”昭元看了看他情形,示意他坐下,道:“你把具体的情形都说上一说,我看看怎么回事。”
袁有德谢恩坐下,将具体情形说了一番。原来卧眉山众与山越神牛部之战兵败之后,族中摄政八长老中远房王叔银牟太叔怕众人责怪,便抢先勾结了其中的四个有责任的长老,要废天昭,自己即位。按理说他本已是将军,又已有多数,要废天昭本可先暗中下手,那便一了百了。但天昭例由不干预政事的神宫卫士和嬷嬷们保护,他势力却是一时渗不进去。于是他们便直指天昭为取祸之源,想兵威与谣言并用、名正言顺来废她,那便最是安全。
这自然也鼓动了一些人,但大多数人居然不肯服于兵威,还是不肯就此废立。神宫诸人也大都坚持说,此事应该卜问苍天而后定,银牟太叔反而一时不好对他们下手。后来银牟太叔便收买了其中几名灵官,想在其中做手脚,但却又被识破阻止。他本想赢得漂亮,不料后来却越来越是缚手缚脚,再加上天昭数月后便要成人亲政,便终于下了辣手。
昭元想了想,道:“哪些摄政长老和灵官是他羽翼?”袁有德躬身道:“臣只知其中数人,如西北长老,正北长老,橙光灵官和绿光灵官,还有龟蛇二内卫统领中的龟统领等等。但这些显然只是冰山一角。”卧眉山中,正式场合上神宫之众对大天师和族长都称臣,但习惯上,只有神宫中有正式职位的几级祭司才对大祭师称臣。至于族众族将等人,虽对大天师行跪拜礼,但并不称臣,而是自称小民。
昭元此时对他那抢粮之事厌恶稍减,当下摆手道:“我并未正位大天师,现又是非常时期,你不必总是臣来臣去的,别每答一句话就躬身。你们逃出的时候山中形势如何?”袁有德道:“是。臣等护小主公逃出时,山中已开始兵变了。当时神宫和族宫都已被围,我们乃是拼死冲出,其余的都不知道。不过他们能紧追数月,当是早已定了山内局势。”
他虽然应“是”,但言语间还是称臣,显然是已成自然。要知望帝实在德望高隆,昭元虽未正式即位,但也曾屡次代祭,颇显神似。全族中人心中,可说都早已将昭元看成了未来的大天师,甚至连他走后,也无人敢争夺此位。这袁有德本来便在亡命之间,急需大力之助,自认出他来后,更觉他现在威仪非凡,自然立刻便奉他如天神下降、杜宇再世。
昭元皱眉道:“此地离那里多远?你还能记得回去的路么?”袁有德道:“臣等与公主逃难,其间屡次水陆之行,算起来只怕有千里之上。但若容臣细想,当还能记得。”昭元想了想,指了指旁边火炉,道:“你先下去养伤。这罐药是给你的。”袁有德谢恩而出。
昭元侧耳听了听,觉那二老房间全无动静,知他们定然是躺在床上却不敢睡,当下便将一罐舒筋活血之药送了进去,歉然道:“我属下伤了两位老人家,现在尚不好领罚。待三日后大家的伤都好个大概,我再亲自抽他二百鞭。”那二老都说自己伤也不重,求他免去。昭元道:“这个我自有主张。二老伤晚好一天,他便多五十鞭。二老还请好好休养,这几天的渔获山田等事,都由我等去。”
无论昭元行到哪里,天昭虽然不再拉着他,却总是跟着他,惟恐他离开自己视线半步。昭元知她现在极怕失去依靠,自也不笑她。但到了自己要睡时,天昭却还是不肯走,总说自己不累,还不想睡,一定要他陪自己说话。直到昭元问得很明显了,又一再保证这里是安全的,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不料昭元躺了一气,自己却也心神不宁,不是为天昭忧这就是忧那,一时还当真睡不着。他无奈之下,忽觉眼前似还不是太黑,便干脆睁开眼睛。原来,天昭那间房的门缝好象还透着隐隐灯光,似是她还没有睡。昭元轻轻叹了口气,起来推开天昭房门,却见她正双手托腮呆呆地看着什么东西,而且一见自己进来,就慌忙要朝怀里藏。
昭元一眼看去,居然也是脸上一红,道:“你……还留着它?”天昭脸儿飞红,低低道:“我一直带着它的,你不许笑我。”昭元一笑,道:“怎么会笑你呢?要笑也是笑哥哥我自己。明明是哥哥亲手画了小人的,却还想赖帐,结果把妹妹给气哭了。”
天昭被他逗得噗哧一笑。昭元道:“夜深了,别再胡思乱想了,好好睡吧。”天昭呆了一呆,望了望他,脸上越来越红,终于似乎鼓足了勇气,轻轻道:“哥哥,你说我是不是很笨很笨呢?”昭元奇道:“怎么会很笨呢?最起码也比哥哥聪明呀,要不然怎么能把哥哥抓去老老实实立约呢?”
天昭忽然掉下泪来,幽幽道:“可是……可是我真的觉得我好笨好笨,居然把这约当成了真的。”昭元心头浮起异样的感觉,轻轻拥住她那单薄柔弱的身体,道:“不,哥哥也是把它当真的。”天昭大喜,道:“真的?”但立刻又觉自己欢喜得过了分,小脸顿时更红。
昭元见她虽然一时羞喜满脸,但满眼都藏着对黑暗的深深恐惧,叹了口气,道:“你怕作恶梦,那就跟我一起睡吧,也好重温一下多年前的感觉。但是要记住,你已经快要成人了,可不能跟别人说你还和我一起睡哦,不然以后你的男王后会吃醋的。”
天昭脸上已是红得欲燃,低低道:“嗯。”昭元一笑,刮了刮她脸道:“还有啊,那个夏天,你把哥哥捆起来当大冰块,现在可不许这样了。”天昭公主想起先前情形,脸上现出又是得意又是害羞的神情。
昭元拉她回到自己室中,抱起她放在自己身边而卧,犹豫了一下,却并不为她宽衣解带,只是道:“有哥哥在这里,不用盖被,也不用脱衣。”天昭呐呐道:“那你要挨我挨紧点。”昭元一笑,揽过她贴紧自己。那多年以前的感觉又回来了,似乎就在这一瞬间,二人又回到了当初小儿女亲密无间却又吵闹不休的情形。昭元心际充满了温馨:“这才真是我妹妹。”
可天昭是真妹妹,那冰灵又是什么?昭元不敢去想,只是极力去回忆当初自己和天昭、琴儿等一起的生活。当初自己因为师从望帝,身份高隆,普通与自己一般大的孩子很少有敢和自己谈笑无忌的。琴儿又是少年老成,每天都似有做不完的事。只有天昭任性胡闹,与昭元在一起时,他才能真正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子。
昭元忽然又想起了那悄悄离开的琴儿,顿时又一种亲情涌了上来。她虽似比自己要小一些,可自己却总是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觉得她其实比自己要懂事许多,事事总能关照自己。她从来也不参与自己等人的吵闹,完全象个大姐姐一样,可说是自己最早得到的来自女性的关怀。她的离去,许多人都说是与望帝的死有关,只有自己坚决不信。甚至直到现在,自己心智完全成熟,也依然打死也不信她会谋害望帝。她现在怎么样了?
此后几日,那二位老人和袁有德的伤都已渐好。袁有德已能跟着昭元出去渔猎,昭元也就不再整日里在屋内煎药,以及察看他们情形了。天昭显然惊惧之情渐减,但却还是要每天都跟他在一起,昭元却也习以为常。
到第四日晚,昭元令袁有德肉袒跪地陪罪,虽由那二老求情,还是打了他一百鞭。昭元要让他好好记得这痛,每一下都是皮开肉绽,其痛无比,只是不伤他筋骨而已。其后袁有德虽经昭元妙手医治,伤处也过了三日才完全结好痂。
万王之王 第六十一回 红尘竹马应无恙(六)
这几日间,那江水渐渐又退至涨水之前,不再汹涌。因为多了两人,昭元又多扎了一个竹筏,将二筏用绳索并在一起。昭元见各物已准备停当,便向那二位老人告辞。那二老依依不舍,但也知无可挽留。这一天几人送这送那,言东言西,直到下午,才挥泪而别。
到了傍晚,因为袁有德鞭伤腹痛交替,需要休息,三人便早早寻个地方停了下来,上岸找了两个石洞休息。昭元正在思虑今后,想得昏昏欲睡,天昭却又要他陪自己去取筏上的胭脂鱼干和竹笋。昭元不愿动,但她吵闹不休,便想大声呼喊那入林方便的袁有德。但喊了几声,却是没有半点回音。
昭元心中一动,忽然一个念头起来,整个人都惊得跳了起来。他急忙奔到那停在岸边的竹筏,果然见那两只竹筏已少了一只。天昭跟上来道:“是不是他逃跑投敌了?”昭元不答,忽然一跃身上了那另外一筏,将筏上之物全数扔到岸上,看了看天昭,道:“我去追他,你……”天昭一惊,道:“不,不!”一下跳到筏上抱住他不放。昭元无奈,但想确实不好让她离开自己太远,便一面撑筏一面道:“现在情况紧急,你掌方向,我全力而撑。”
天昭虽然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但也知情况非常,急忙依言而动。昭元一言不发,全力而撑,那筏虽是逆流,却依然其行如飞。过了一气,已是快到了下午离开时的地方,却依然是前面什么也没有。昭元咬牙而行,天昭却也不敢问。又过片刻,终于见到前面似隐隐约约有一筏靠在岸边,正是那失去的一筏。昭元眼中冒火,见前面似有一条人影在树后晃动,更是急红了眼睛。他不待接近便厉喝一声,直跃上岸,朝那二老所住之处疾奔。
那人影听到这声大喝,却是其行更疾。昭元见自己离他还有数十丈,心头大急,忽然停身抓起一把石头朝前猛力砸去。那人似乎中了一下,啪的一下撞在前面小路边一株树上,几乎摔倒。但显然因距离过远,其人伤得不重,立刻又是急奔。
但这一当口,昭元已与他缩短了十几丈。昭元忽然大喝一声,生生拔起一根长竹。他力透竹间,连那梢上竹叶也都硬了起来,横竿一戳,顿将那黑影戳倒。昭元纵身扑上,拦在那人面前,冷冷道:“袁有德,你想做什么?”
袁有德缓缓爬将起来,低头道:“臣想再来取些物事。”昭元冷笑道:“该不是这二老的性命罢?”袁有德默不作声。昭元忽然一脚将他踹倒在地,踏住他胸,一字一顿道:“他们与世无争,给你我衣食,指点我们路径,还特地免了你几百皮鞭,你居然为了灭口要杀他们?你也配叫你的名字么?”
袁有德被他踩得几乎难以呼吸,却兀自喘着气道:“大天师在上,容臣细禀。我们现在人单势孤,此行回去若能复位,自然是一切都好。但若情形不利,不便复位,那便要让银牟太叔以为我们已死,才好保得小主公周全。这二人虽然不会主动说起我们之情形,但前些天已有追船追近此地。虽然我们翻了船,能蒙他们一时,但以我对银牟太叔几十年的心性了解,他必然会怒斥那些追兵,再派人或从陆路或从水路来细细盘查。那时纵然碰不上我们,只要查着这两人,严刑逼供之下定会泄露我们行踪。那时他们有了防备,我们复位便是大难,甚至以后想不再逃亡都不可得了。小臣实是为主公着想,绝非私怨。请大天师明鉴。”
昭元怒道:“若论要最安全,何不也杀了我?我不也是知情之人么?”袁有德不敢接语。昭元冷笑道:“我此番亲自带你们前去复位,怎会不成?你居然如此心狠手辣,难容半点异己,日后便是复位,只怕也不见得比那银牟太叔好到哪里去。这还去复位做什么?”
袁有德道:“大天师不畏剧毒,现在又有神功护体,自然胜算大增。但我族中人擅长下蛊,有些极特殊之蛊并非单纯毒药,况且敌人又或明或暗。说到底,这乃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之局。小主公乃是千金之体,容不得半点闪失。而这二人乃是山野之命,多一条不多,少一条……”
这时天昭已上岸奔了过来,那二位老人也惊觉了起来。但他们见昭元正厉声咆哮,状极愤怒,都是不敢说话。昭元忽然探身将袁有德揪了起来,一巴掌将他打得满口牙齿脱落,鲜血狂喷,冷冷道:“我最恨有人强分贵命贱命自居贵命。但凡这样者,在我眼中都是真正的贱命,根本算不得人。这二位老人乃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无他们,便无我来救你们。若无我救你们,哪里还有你能还来杀他们?”
袁有德道:“他们如此,臣很感激他们,日后自然立庙而祭,让他们千秋大万世得享牺牲。但既然救了我们,便当为我们好。小主公年华正盛,日子长远;他们却是风烛残年,活之也无趣味。他们现在既然已变成了我们的累赘,若是能现在死去,当更增光辉大义,让后代万世景仰。这回报虽然迟些,却是长远得多。”
昭元牙齿咬得格格响,厉声道:“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我都不敢相信你也是我属下。你可知迟到之义难称义?你说他们会泄露行踪,似乎言之有理,可惜却不知你的行踪本来现在已该在幽冥地府。我若遭逢暗算,你们还能活命?莫非你还想我当你们的挡箭牌不成?我若不遭暗算,天昭必是复位成功,自然无险可言。若是实在复位不成,我自带她远行天涯,族中又有谁能找到她?就算找到,又有谁能伤害于她?何惧二老泄露什么行踪?你为了怕一点点阻力增加,就不计后果,想潜回杀死恩人,其心可诛已至。我一生虽然不忌杀人,却也从来也极不愿杀人。但今天不同,因为现在你在我眼中根本就不是人,杀你实在算不得杀人。你希望他们消失,那么我现在就让你回到他们不在时,你所该去的地方!”
袁有德见他盛怒至极,只得闭目待死。昭元横掌当胸,深吸一口气,正要出掌,天昭已扑上来拉住他哭道:“不,不,哥哥,不要杀他,不要杀他。我危难之中只有这么一个人从头到尾保护我,我……”昭元一把就要将她甩开,却听那老头已颤微微地道:“他毕竟没杀我们,你警告了他,也就算了罢。我们这两条老命,也是早就该死了。”
昭元哼了一声,道:“两位老人家之命在我眼中尊贵无比,偏偏他这等狠毒小人之命,却是贱得无以复加。若是留之,只怕会害更多之人。”天昭死死抱住他手臂,嘶声哭道:“他蒙父亲暗中托孤,忠心不灭,这也是为我着想啊。他一路保护我到此,我现在已只有他这么一个忠心属下了。现在又正是用人之际,若是杀了他,我们只怕连回去都不知道怎么回去。连老伯都已经原谅他了,哥哥,你不要杀他好么?我真的求你了……”
昭元怒视着袁有德,眼中怒火熊熊而烧,忽然手中内劲冲出,一把又将他掼在地上,冷笑道:“杜先生和我走后,卧眉山众就成了这幅恩将仇报、专横嗜杀的德性么?”袁有德全身剧烈萎缩,脸上都痛得肌肉片片扭曲,却坚持道:“人之本性当是利己,此乃天经地义。放眼天下,无论族内族外,臣等之思者皆是无数。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蒙大天师施惩,自然不敢有怨。但臣确是为小主公安危而计,防以未然,实无丝毫后悔。”
昭元冷笑道:“你这等心性,自然无愧可言。利之有大有小。若是人人过于追逐小利,反而会内耗过多,导致无论总体之利还是个人得利,都反不如适当平和些的世道。你枉自年近甲子,活了一大把年纪,却丝毫不明白这个道理。我看你一生一世能当上这个灵官,实在已是造化了。你起来罢。”
袁有德脸色苍白,却还是先伏地谢恩,在天昭的帮忙下才勉强站了起来。昭元道:“我已废了你武功,以为惩戒。你回去好好思过,若有再犯,绝无宽恕。”说着又转身看了看那那二位老人,忽然跪倒在地道:“二位老人家待我兄妹和属下都是恩重如山,我之属下却竟然要恩将仇报,我却还不能杀他以戒,实在无以为报。请先受小子一拜。”
那二老见他忽然如此,都是大惊。但他们还没来得及说话,昭元已一跃而起,阻住他们答拜,道:“老人家心地善良,年纪尊隆,便无大恩于我等,受此一拜亦无不当。何况我们还如此对不起二老?”
那老婆婆流泪道:“你身份……”昭元道:“非在公事朝堂,不叙朝堂之礼。二位当受此一拜,以慰我心。”他顿了一顿,又道:“但是正如此人所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虽然他武功已废,谅难再对你们不利,但却还是不可不防。况且此地既然有人来过,可能还会有人来搜寻。即使到时二老不为我们保密,以那些追踪之人的心性,亦极可能随手而杀。此地终非安全,请二老即刻收拾多东西干粮,先行上溯几百里,看看有无新的偏远处适合居住。即便没有,也要过上一年半载再回,方可称得上安全。”
那二位老人都是面面相觑。昭元忽然一下点晕袁有德,撕下自己一幅衣襟,咬破中指,如飞般在上面狂挥狂写。他写完后交给那名老头,低声道:“情急之下,无暇细说。此为一门防身指法武功,经我平润删减,或许可以帮二老强身健体,安享余年。二老保重,我们先走了。”
他说完又是一揖,抓起袁有德便跃回那筏上,连头都不敢一回。他尽力划筏,两眼时不时冷冷看着又醒过来的袁有德,心中充满了厌恶之感。一直到天色微明,重又到了那先前停留歇息之地,筏上依然是无一人发一语。
三人登岸休息,袁有德知趣地走到一边不甚远处。天昭推了推昭元,道:“哥哥,你不要再生他的气了,好不好?”昭元道:“他的气我已先发了一半,那一半以后再发。我现在担心的,反而是你会沾染他这种人的习气。你知道我的担心么?”
天昭垂头道:“我知道。我会注意不受他们影响的。”昭元慢慢道:“你知道就好。说起来他虽有歹心,到底还未伤人,论罪也未必就当死。但我之所以如此恼怒,实在是因为我想警戒他们,做事不可太绝。为人处世,不但要学会该怎样怀疑别人,还要学会自己应该怎样相信别人,要学会怎样才能既为别人着想,也为自己着想。如果人人始终都不肯明白这个道理,那么世界上别的人就只有全被杀光光,才能让自己绝对安全。可是那样的世界,又有什么好处?你明白这个道理么?”
天昭轻轻道:“我明白。至少我还知道相信你,我会听你的话的。”昭元叹了口气,道:“他说担心泄露行踪,虽然这可能性极小,但也并非全无道理。只是即使真要考虑这可能,却也有别的解决办法,并非一定要将人杀死。若是大家都一味专横嗜杀,只会令世上人越来越少,禽兽越来越多,这个世界也就不配再被称为人世。方才我虽然语气是激动了些,但当时确实是有想杀他、以免他影响你的想法在内。只是我后来一想,这种人只怕还多得很,杀是杀不尽的,关键还是在你自己。你一定要注意,身为主公,颇少顾忌,尤其容易犯这等之戒。”
天昭道:“我知道了。我以后只听哥哥的话,别人的话不听,好不好?”昭元道:“别人的话也要听,但是要有选择的听。”天昭道:“那我怎么知道哪些该听,哪些不该听呢?”昭元无奈,却也实在说不清,只好道:“这个要多体验才能知道。反正这个过程很麻烦很难的,哥哥知道多一点,但也还是不能说完全准。你就更要……”
天昭忽然歪头道:“哥哥,以后你总在我身边告诉我哪些该听,哪些不该听,好不好?那样我就不会犯错误了,也好舒服。”
昭元见她孩子脾气又上来,只得勉强一笑,道:“人总是要长大的,哥哥不能总是提着你耳朵教你,凡事还是要靠自己。再说了,你马上就要亲政了,按照常理,也要快点找个人立为王夫。我总不能在你成亲后,还这样提着你耳朵喋喋不休罢?”
天昭脸上一红,却不答话,忽然道:“哥哥,你成亲了么?要是哥哥自己还没成亲,我成什么亲?”昭元微笑道:“没关系的。我是我们家的家长,就由我作主,不管那些什么大的要先成亲,然后小的才能成亲的世俗习惯。俗话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宝贝妹妹要是心急,我们这次回卧眉山,就可以先把你的婚事给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