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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王之王 第三十三回 千年恩怨今再论

(2005-12-02 19:26:28) 下一个
万王之王 第三十三回 千年恩怨今再论 (如未能看全贴出的全部回目,本书在起点中文网的更新最快最全,基本上是每天更新。也可到九头鸟自己的网页http://www.ece.osu.edu/~weim/,然后选"中文版",进去后选"本庄庄文",也可以看其汇合版.由于此网页一般只是周末更新,所以可能会延迟一两个星期,请谅解.信件请发至[email protected].) 第四卷 情爱何分 第三十三回 千年恩怨今再论(一)   第三十三回 千年恩怨今再论   昭元无聊之下,又疑惑起来:“这人来是为了谁?是不是也是为了冰灵?冰灵到底是什么身份,能令如此多高手暗中相护?”他想到这里,不禁又朝冰灵看去,却见她因为起的太早,已在自己怀里睡着了。她睡梦之际,嘴角上还微微挂着一丝浅笑,似是在梦中见到了妈妈一般,极是可爱。昭元心头一叹,暗想:“不论她是什么身份,她都是我的好小妹,我当不顾一切保护她周全。”   昭元正胡思乱想间,忽见前面又是一团黑影现身,竟然又是那黑衣人。那人又划了那几个字,默默注视他们一阵,便又隐去。众人面面相觑,都是没了主张。度母自言自语道:“此人何以如此?难道真的是指引我们前去夫人之地?”   昭元道:“此人不象是故弄玄虚,或许我们可试着先走上一程?”度母道:“不可轻易如此。不如我等先试试他是否知道我们的目的?”昭元道:“但却不可主动告诉于他,以免为他所乘。当旁敲侧击。”度母点了点头,忽然声音略高,道:“那我们先等一下,看看他还来不来。若是不来,我等便自顾自往前行。”   当下众人落马休憩,等了一气,那人却不再现身。众人上马前行,又走了一气,凝神而备之下,果见前面又现出了一个黑影。众人按捺住心头激动,慢慢走近,却见那人却是露出了两眼,而且还正炯炯望着自己,似与先前那人有别。度母道:“这位却不知何事,要在此阻拦我们的去路?”那人却不答话。度母又说了一遍,终于听那人冷哼一声,道:“来拘你等之魂。”一言未毕,啪地一下抽出两面铁牌,居然是拘魂使中人物。   度母冷笑道:“你们是怎么追踪过来的?先前你们人多势众,自然由得你猖狂。现在只你一人,你还以为我们能不敌你么?”那人哈哈笑道:“拘魂使身在摩揭陀,眼耳却在天下。拘魂使追踪本领天下无双,如影随行,你们以为你们一路小心便可摆脱得了么?拘魂使者要拿的人,向来没有走得脱的,要不然如何称得拘魂之使?更何况拘魂使出,向无单人独行。人有魂有魄,但只一使,如何拘得?”说话间,其旁边又现出一名黑衣蒙面之人,也是一般地装束打扮。二人正立路中,显是要将众人阻住。   昭元冷笑道:“人有三魂七魄,你们便当有十位拘魂使者。若是只来两位,只怕未必便能将在下之魂魄尽数拘走,到头来还是瞎忙一阵。若是还有魂使,此时还不出来,更待何时?”   那先出来的拘魂使冷哼道:“若要擒你,两个就已够了。你生死存亡之际居然还要哄个小美人,二魂六魄早就被她拘跑了,所剩一魂一魄,又何需多人来拘?嘿嘿,大爷今天不但要拘你,还要拘走这里所有人的魂魄!”一言既毕,二人黑色身影骤然扑上,牌影舞动之间便如大片白雾中夹着黑雾。昭元身在马上,怀里又抱着冰灵,只得将冰灵交由左手而抱,自己身体向右侧,要以右掌夺他铁牌。   那黑衣人笑声不绝,一牌袭他,一牌却是分取昭元怀中的冰灵。昭元大怒,道:“无耻!”但也只能回手相护,拼受他袭自己之牌,也要挣得时间转身。那月亮宝马乃是汗血良驹,知道主人遇险,竟然于间不容发之际突然跃马长嘶,一蹄踢在那铁牌之上。   只听啪地一声,月亮前蹄受伤,跪倒在地,不住抽搐,但那铁牌却也未能击中。那人极是意外,竟然停手不动,笑道:“好马!好马!这马归我了。哈哈,哈哈!”昭元急忙趁这机会与冰灵滚落马下,放下冰灵,道:“你武功高强,乃是成名之人。你要找的既然是我,又何必袭一个弱女子?”   那人桀桀怪笑道:“若是上次,你这般说了,我等自然不去与她为难。只可惜你谎言已被戳穿,我还会理你们?她们不过是贱民一群,居然也敢说什么是婆罗门人?光凭这一点,便犯了死罪!天竺之中,人人得而诛之!”说罢铁牌伸缩,直取昭元要穴。昭元见他已明确知道了冰灵等的贱民身份,知他此次下手绝然不会再手下留情,更是暗暗叫苦。   但情势已是火烧眉毛,却也顾不得其他。此次搏斗不光是博自己性命,还要保冰灵之命,因此昭元却也只得抖擞精神,勉强运起残余功力奋力与之周旋。那拘魂使这次显然得了可以格杀之命,招招都似杀着,全然无生擒之意。才斗不几招,昭元已中了好几下,而且下下都是力透肝肺,几欲晕去。但他想起若是自己倒下,冰灵定然也是无幸,一念支持之下,居然咬牙苦撑不倒。   那拘魂使见自己同伴与度母相斗已渐占上风,自己却被这么一个毛头小伙纠缠这么久,大觉没面子。他眼中凶光渐露,忽然身体一旋,二牌均交左手,脸上白气大胜,呼地一掌朝昭元击了过来。昭元正被他二牌逼得极是狼狈,忽然压力略松,正自本能地要喘息,敌人之掌已至。他无可闪避,只得奋力接住。砰地一声大响后,昭元整个人都被击得暴退丈余,全身颤抖有如筛糠一般,几乎都站不起来。那黑衣人桀桀怪笑,道:“好小子,中了我幽冥掌力居然不死,莫非竟有抗寒之法?再受我一掌,若是还能不死,或许我可收你做个小鬼。”说着又运功作势,手掌忽而变得雪白,便如枯骨一般。   昭元受了这追魂使者一掌之后,全身内腑都要碎裂。那接掌之手似被扎入了无数道丝丝寒气,而且都还在顺着经脉朝他心头钻去。这寒意虽然远不及大梵天须弥手法那样浑厚精纯,但却都是极细,道道都如针尖着力,便如有人将万根钢针硬硬刺入了自己全身经脉一样,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昭元咬了咬牙,正要再进击,却见那拘魂使者正在缓缓运气,似乎根本不急。昭元知拘魂使者这一击定是全力一击,自己无论如何经受不起。至于其说的什么收自己为小鬼,根本就是讽刺。昭元心头绝望之下,索性不作防备,一把拉过冰灵,对准她耳沉声道:“你马上朝旁跑,藏在雾中深处,然后再按先前那黑衣人在地上所写去找妈妈。”说罢一下捂住冰灵之嘴,奋起全身力气,将她身体掷了出去,自己也飞身扑往那拘魂使。   那拘魂使脚只轻轻一带,昭元身体一歪,收势不住,已扑地跌倒。那拘魂使一脚踏住他背心,嘿嘿笑道:“果然情深意重,看来先前说你还能剩下一魂一魄,只怕还是高估了你。你放心,本使者肯定不会去追她的。只是可惜啊可惜,那小丫头只怕比你还不如。你虽然想给她多留几分魂魄,她却只怕还要哭喊着也要跑回来,跟你一块死。唉呀呀,本使者真是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了,这一掌都快有些打不下去了。”说话间他双手铁牌飞舞,已将那几个要过来救昭元的仆妇击倒在地。   昭元听到他所说,心下更是大急,因为以冰灵心性来推,这拘魂使者所说只怕还真是千真万确。昭元正待大声厉喝,可他被拘魂使者踏住,胸口受制,完全无可喊出,直急得双手乱挖乱扒地面沙土。而更令他几乎当场晕将过去的是,冰灵果然从那雾中又现了出来,还正自哭着朝自己奔来。那使者哈哈大笑,一只铁牌呼地飞出,便要将冰灵击晕。正在这时,忽见冰灵身后黑影一闪,铁牌忽然飞回,直击那使者踏住昭元之腿。   那使者大惊,急忙缩回那腿,顺势一抄。那铁牌被他抄住,但他的身体却居然被那铁牌带得向后冲了一冲,显是未料到那人反掷之势如此之强。昭元连忙趁机爬起,跑到冰灵面前,只见她满脸泪水,都似要立刻发泄出来。昭元知现在绝不是训斥她或是听她委屈的时候,连忙拉她斜站在那新来之黑衣人身后,在她耳边道:“小妹先别哭,哥哥以后再来听你委屈,好吗?”冰灵将头埋入他怀中,嘤嘤而泣。昭元轻拍她背,柔声安慰。   那边那拘魂使已恼羞成怒,道:“尊驾管闲事也管的太多了吧?居然从冰泉离宫管到这里来了?”那新来之黑衣人却并不答话,只是定定地望着他。   拘魂使道:“尊驾上次不是说过,只是当日不可么?怎么又忽然食言?我二人虽不是你的对手,但我们拘魂十使历来极重信诺。尊架如此食言,那是摆明了不将我等兄弟放在眼中。我等兄弟若是齐来,你武功再高,也不是我等对手。尊驾何必跟我等结下这等深仇?”言语中充满了威胁之意。那新来之黑衣人却仍是站立不动,一言不发。那边跟度母等相斗的拘魂使也舍了度母,跃身过来。二人并排站立,举牌作势,都是狠狠盯着那黑衣人。   良久,那拘魂使者忽道:“尊驾究竟是不是先前那位?若是,便请开口赐教。大家都是场上之人,却也无需装作什么声音。”那黑衣人仍是不动不言。那拘魂使者显然心有疑问,道:“尊驾武功非凡,若是路见不平,只怕是误会了。这些人要么是钦犯,要么是贱民,根本不值得阁下为他们出手。阁下何必为了他们,而塞了自己大好前程呢?”   那黑衣人忽然手一挥,一团黑物朝那两名拘魂使者飞去。那二人脸上齐齐变色,同时挥牌相接。只听啪地一声,那物体忽然散开成一团沙土,但去势却依然极是快捷。那二人闪避不及,被这一下弄得满头满脸皆是尘土,极是狼狈。但他们居然也并不恼怒,反而都是双手铁牌高举,护住要害,防这神秘之人再行偷袭。   但那黑衣人却不再进击,仍是如先前一样垂手站立,纹丝不动。又过一气,拘魂二使道:“拘魂附体,不死不休。尊驾真的要跟我们结下这梁子么?”他叫了两遍,那黑衣人仍是丝毫不理。拘魂使面色越来越是铁青,忽然厉声道:“尊驾既然硬扛下了这事,便当对其后果心中有数。我拘魂十使追踪查访的本事天下无双,日后定然会跟阁下讨回公道。告辞。”说着忽然身形一转,居然分别是向两旁窜了开去。度母等本来想将他们擒下以免后患,但看他们竟然如此而行,显然也是有所防备,一时间便忘了出手。众人还自惊愕间,拘魂二使已隐没雾中不见了。   那黑衣人转过身来看了看昭元和冰灵。昭元躬身道:“多谢大侠相救之恩。却不知大侠身份可肯相告?”那黑衣人不答,便似完全没听见他话一般,忽然转过身去,双脚连动,身下又先出那几个字。诸字才写完,便又被其擦没,其人也已隐没于那浓雾之中。昭元急叫道:“这是我们所想去之地方么?”那人隐没处浓雾滚滚,全无半点回音。   度母叹了口气,道:“此人身份神秘莫测,不知他是不是就是先前那冰泉离宫中救我们之人。若然不是,却也不知是不是一路的。但是看起来,他不太象是对我们有恶意。”昭元点头道:“既然如此,此人一再指引路径,想来当有深意。若他指的确实是夫人所在,那么他应该不是想用我们去找夫人。如果方向有错,他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再说了,反正现在去哪里也是一样,何不就依他所言,西北而行?若是担心,我们就多加防备,也就是了。”度母点了点头,道:“我也有此意。大家收拾一下,我等依此人所写前行。”   当下众人收拾完毕,便连受了伤的月亮也被包扎好了前蹄,拉起而行。昭元和冰灵自然换了另外一匹。这一路上果然再无人来。天色渐亮之下,前面雾色也是渐渐淡了下来,远方越来越是荒凉,几乎已是根本无路。度母和昭元心中都觉奇异,但想起那黑衣人救护之德和几次三番相告之意,都觉还是坚持多走几段,然后再说。   如此行了数日,折而西行。前面越来越是干旱荒凉,虽然纯粹的黄沙不多,但片片沙土中却也是几乎寸草不生。这时的情形,实已与先前月氏大漠的情景相差不多,也就别提什么人迹了。   一天,昭元望着远方景象,见沙土直荒到天边,全无生气,忽然想起一事,颓然道:“先前我听人说,这儿里似是有一条大河。可现在看来,如此荒凉干旱之地,怎么还会有大河?便有大河,流至此地也必干了。那些北方之人只道自己这里的河是向西南流去,便以为那里定会越来越大。难道他们就完全不知道,世上还有内陆河这一种么?嘿嘿,世人想当然的成见果是厉害,但无论怎么想,却偏偏就是不肯亲来看上一眼。不过他们说这里无人,乃是人人都不肯来之地,却也是颇为有理。”   度母幽幽道:“我等贱民,若想安生,也只有在这等人人都不愿意来的地方。”昭元本是自言自语般地感慨,见勾起了她们的伤心事,忙道:“怎么也不能说是人人不愿来吧?最起码你们这不是来了么?”度母不答,过了一会才道:“我们在他们眼中,根本便算不得人。”   昭元一阵难过,不敢再说,低头看了看冰灵,却见她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冰灵睁着眼睛望向他,眼中充满了自怨自怜,似是已经听到了二人之问答。昭元心头不忍,柔声道:“小妹别为这难过。世人如此以为,不过是因为他们都目光短浅,心胸狭窄,一见到别人与己不同,便容不得别人也跟自己一般和乐。在哥哥心中,你们跟他们,还有我们,都是一样的。”   冰灵幽幽道:“可是神说,我们就是大神身体之外的恶魔,我们天生就该被歧视,被侮辱,被轻贱的。”昭元道:“不要这样想。……对了,你们不是说冰灵的身世很高贵么?”   度母目光黯然,缓缓道:“我们自己认为高贵,在他们眼中,却依然是低贱。神说,我们……”昭元打断她的话,道:“神的话不一定对的。”度母似是完全没听见他的话,道:“可是神说……”昭元忽然一阵激动,大声道:“什么是神?这些是神亲自来跟你说的么?”   度母等从来没有见他如此激动,都是一惊,忘了回答。昭元看了看她们脸上神色,慢慢道:“这只是那些号称近神的祭司们所言,是那些自称是神的子民的人的宣扬,都根本就只是人的话,根本不是神亲自来跟你们说的!我曾亲为大祭,身掌远隔万里的多处神礼,却从未听过如此之类的扭曲神示。我今便在这里说,你等与他们乃至天下万邦万国中人民一样,都是同等的万物之灵,一般地有尊严。你们是信他们所言,还是信我之谕示?你们信谁?”   众人都是面面相觑,只觉自己从来没有听过这般另类的思想,心上脸上都是茫然一片。昭元看在眼中,一颗心直往下沉:“难道她们千百年来受人轻贱,竟然已经忘记了自己也还有自尊?千百年的污蔑、压迫和愚弄,竟然真的能泯灭掉争取平等这一最基本的人性?”   昭元正自神伤之际,却忽听冰灵轻轻道:“哥哥,我相信你的话。你……在我心中,就是最大最大的神。”昭元低头看了看她,却见她仰着头痴痴地望着自己,眼中尽是痴迷之色。昭元又看了看度母等人的眼睛,心中更是难过:“难道就只有冰灵一个人能信我的话?而且还是因为这等亲情和幼稚,才肯信我?”   昭元伤感已极,刹那间几乎便觉这一切都无可指责,所有这些根本就是她们所自作自受的。他心中颓念涌起,几乎就想撒手不管,只带冰灵浪迹天涯,任由度母她们自生自灭。正自迷乱间,忽听度母道:“我也相信你。” 第三十三回 千年恩怨今再论(二)      昭元一怔,向她看了一眼,却见她眼睛明亮,并无痴迷之色。昭元心中一动,正要说话,耳边忽然响起句句话语,都是诸如“我也相信”之类,却是仆妇们都在明示心迹。昭元心头大喜:“她们终于还是有救。”正待答话,却听冰灵喃喃道:“哥哥,你说我们都是一样的,可为什么有人就是要轻贱我们,把我们说成是不一样的?”   昭元一呆,看着冰灵那处处显着稚气的小脸,一时间思绪万千,竟然无法回答:“是啊,人人皆是一般,可是却为何处处都有贵贱?我笑他们天竺之种姓,可便是中土,也还不是贵贱之分便地皆是?这其实也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分,我又怎么好去笑他们?”   昭元冥想之际,忽觉冰灵身体微微动了一下,这才想起来她还在盼望自己回答。他见冰灵望向自己的眼睛里满是求知之色,心头也是一阵茫然,叹道:“这个……哥哥也不知道。”冰灵嗯了一声,并不追问,只是闭上眼睛,又将头埋入他怀中。   昭元心下难过:“她显然是完全相信我,我说不知道,她便也不再追问。她这一问,说容易倒也极是容易,说复杂却又极是复杂。或许有无数人以为它极是容易,乃是生来固有顺理成章之事,根本不需要回答,我却竟然钻进这牛角尖就再也钻不出来了。唉,不要说不可能钻出个所以然,即使钻出来了,却又如何去向她解释?”   众人一片默然中继续前行。又行了半日,度母忽然神色有异,开始东张西望起来,有时甚至离队到旁边去观望一阵再回来。昭元心知她定然是发现了某些奇异的东西,说不定便是什么暗号。而且这类暗号可能还甚是高级和秘密,是以其他仆妇都是一无所知。   昭元有些想问她是什暗号,但心念一动,觉她忠心一片为主,不肯轻信外人,未必肯告诉自己。再说了,这号既然是他们隐秘,自己确实也不便知晓。度母本来甚是担心昭元会来询问,让自己为难,但见他分明已有所觉,但却并不来询问自己,心下也自感激。当下她便主动向昭元点了点头,道:“我确实是发现了夫人的暗号。看来那留书示意之黑衣人,确实是夫人手下。”   冰灵眼睛一亮,喜道:“是妈妈?我马上就可以见到妈妈了?”度母微笑道:“夫人确实不远了。但此地荒凉,其确切所在只怕仍是难以寻找,还要费一番功夫。”冰灵全不以为意,只觉马上便可得见母亲,欢喜之情溢于言表。一时间,她一反枯燥旅途中总是半醒半睡的常态,兴奋得简直象只小云雀,连昭元也不禁为她情绪感染。   度母忽然策马奔到一处略高之地,观望一阵,发声长啸。其所发之声甚是怪异,虽然很难听,但却很易及远。昭元笑对冰灵道:“这是你乳娘在发讯号,希望引起你妈妈等人的注意。待会你要是听到远处也传来这么一声,那就是你妈妈那边人的声音了。”   冰灵喜不自禁,侧耳细听,却只听到度母声音的余音夹杂在沙漠热风之中,其他什么也听不见。她立刻嗔道:“可什么都听不见嘛……哥哥,你帮我听。”昭元摸了摸她头,笑道:“那是当然。”心下却想:“这等之事,只有她们内部之人才易识别。我就算听到了,也未必能意识得到,只怕还以为是沙漠中本来便有的声音。看来这却不必我去费心了。”   这一日间,度母每见有略高的沙丘土岗,便要上去观望发声。可是直至晚上,众人都已停下来搭帐篷歇宿,却依然什么回响也没有。度母毫不气馁,晚间只是略事休息,便又策马出去长啸发声。冰灵秀眉微蹙,忍不住问道:“妈妈不在这里吗?”   昭元听到远处度母发出的声声长啸,见冰灵又是一派忧愁之样,不忍让她担心难过,便道:“不会的。你乳娘得你妈妈信任,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当然能对这些暗号了然于胸。她说在左近的话,那便不会有错。倒是你啊,要好好想想见到妈妈时该说什么。”   冰灵却忽然将脸埋入昭元怀中,无论昭元如何连哄带骗,甚至略略用力想将她的头揽开,也不能拉开,也就只好任由她如此。冰灵的小脸紧贴着他的胸膛,丝丝热意从她脸上传过来,就象是在发烧一般。   良久,冰灵终于微微将头移开,却不睁眼,只怯怯道:“哥哥,我……我能不能……把你跟妈妈说呢?”昭元见她满脸红晕尤在,极是可爱,玩笑之心忽起,板起脸道:“当然不可以了。要不然妈妈知道你忽然有了个哥哥,说不定就立刻不要你了。”冰灵一急,立刻睁开眼睛望着他,身体也颤抖起来,颤声道:“妈妈……真的会不要我了吗?”   昭元见她满脸都是焦急之色,眼中尽是泪意,显然是全未意识到自己是在开玩笑,忙道:“不不不,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最多是不要哥哥就是了……不不不,哥哥是说妈妈不要哥哥……”冰灵眼泪哗然流下,道:“不,不,哥哥我也要,妈妈我也要,我都要,我都要……”   昭元见她真的哭了出来,心下大悔,忙道:“好,好,好,哥哥刚才是逗你玩的。哥哥该死,把妹妹惹哭了。以后哥哥也能要,妈妈也能要,我们都疼你,将来更加一起疼你。”冰灵见他说的郑重,这才舒了口气,呆呆望着昭元,幽幽道:“哥哥,你以后不要吓我,好不好?我真的好怕会失去你和妈妈,变得又跟以前一样。那样我……还不如不活了。”   昭元见她真情流露,心头更是惭愧,以手轻轻抚摸她头上身上,道:“不会的,不会的。”冰灵闭上眼睛,身体随着他的抚摸轻轻而动,喃喃道:“哥哥,你以后就跟我们住在一起,好不好?”昭元微一迟疑,终于还是道:“好啊,哥哥一定多陪你疼你。”   冰灵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忽然又呐呐道:“哥哥,你猜妈妈见到你之后,会不会喜欢你呢?”昭元一怔,心中委实并无把握,但看她脸上笑意盈盈,不觉道:“会的。哥哥也会喜欢你妈妈,大家都很相互欢喜。”   冰灵笑厣如花,道:“我就知道人人见了哥哥都会喜欢的,不象我……”昭元一笑,道:“人人见了妹妹更加喜欢。比如哥哥我,一见妹妹受苦,虽然还不认识,还不是一样不顾一切要救妹妹?”冰灵脸上微红,道:“那是你可怜我,可别人就不可怜我。”   昭元道:“不,不光是可怜,还有更多的喜欢。哥哥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说。别的人是还不知道你的好,知道了的话,也都会很喜很喜欢你的。”冰灵脸上红意更甚,道:“我不要别人喜欢,我只要哥哥疼我。我……也好喜欢哥哥。”说着头又轻轻埋入昭元胸前。   昭元但觉一阵温馨沁入心田,只觉从小到大,从没一个人能如此这般地体贴自己,与自己如此心意相近。也许便是自己真有个同胞双生的亲妹妹,也未必能如此这般亲爱和乐吧?二人相倚相偎之际,彼此都象是已住进了对方的心里,处处都是温暖和欢乐。   当晚度母回来,虽是并无所获,但却并不失望。她禀报冰灵时,说那些记号越来越多,应该预示着夫人确实是在此地,只要再查访几日,定然会有所获。昭元等听了,也均甚是欢喜,这一觉便睡得极是畅快。   次日一早,忽听外面人声喧哗,其中似有度母的声音,还有不少别人的声音,似乎是在欢迎什么。昭元想起自己居然现在才惊觉,不免暗叫一声惭愧。他联想起近来的许多次耳目失敏,终于不得不承认,武功受制还是颇为影响自己的敏感之度。   待出来看时,昭元只环顾了一眼,便觉忽如重锤狠狠锤了自己一下。原来那些新来陌生之人都是骑射装扮,虽然样式打扮各异,肤色也各种各色,但无论穿戴样式和说话神态,竟都与那些挑拨大漠草原各部的人全然相合,简直连半点怀疑都没法有。难道自己和莫西干等人苦苦搜寻,几个月都找不到的罪魁祸首,竟然便是冰灵的属下?自己千辛万苦保护疼爱的妹妹,竟然就是这一拨挑拨离间各部、专以嗜杀为乐之人的“小主人”?   昭元全身冰凉,心中翻江倒海一般的难受,便连脚步也都迈不动了。度母欣喜之下,却还并未察觉到他神色有异,只道他是新见夫人属下,惊奇于他们装扮样式。她笑嘻嘻地过来道:“公子不必惊愕,这些都是夫人属下。他们虽然装扮样式古怪了些,但都是夫人下卫,通情达理,忠心耿耿。”见昭元神色仍然甚是奇怪,奇道:“公子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昭元回过神来,顿觉自己即使有了极大怀疑,但无论如何也不可在这里就轻易露出,起码还需细心观察。当下他抱拳道:“没什么。在下本来老早就听说这里不可能有人,见到各位自然惊奇不已。再加上各位英姿飒爽,处处都体现着大漠勇士风范,与天竺腹地大是不同,更易令人感慨。在下本非本地之人,但为了方便,也取了个本地之名,各位可称在下弥陀。”   那些人听他如此说话,都是甚为受用,纷纷过来见礼。昭元冷言冷眼观察他们穿着神态,注意他们的说话口音,越来越觉他们与先前自己所疑相合。他心下情不自禁地越来越害怕,身体和心境都象是越来越颤抖得厉害。   昭元几乎都想忍不住向他们质问,但终于还是勉强抑制住了这一冲动,心道:“我跟他们先行见礼便是。便是敌人之间,亦可相互尊重,这却又有何不可?”那些人见冰灵依在他后面,知道这便是小主人,大多是先向她跪地行礼,然后才向昭元问礼。冰灵不知对这些人如何答礼,只是微微而笑。   待众人见礼已毕,度母道:“夫人其实早就听到了我们的声音,只是要确认一番我们的身份,所以现在才来与我等相见。现在既然各位来到,我们便立刻动身罢。”冰灵一阵欢喜,道:“今天就能见到妈妈吗?”度母道:“正是。”冰灵大喜,回身望向昭元,却见昭元面色凝重,道:“哥哥,你不想见我妈妈吗?”   昭元忙回过神来,道:“不,不,哥哥一时惊愕,所以才略为出神。”说罢拉起冰灵回到帐中收拾东西。冰灵欢喜异常,下人要进来帮忙,也被她拒绝。昭元心中却如打翻了五味瓶,收拾时心不在焉:“我该如何是好?是该立刻质问他们,跟他们打架,还是该悄悄离他们而去?我应该不应该先跟他们前去,看看虚实?”   昭元侧头看了看冰灵,却见她又红又白的小脸上闪着兴奋的光芒,实在是少有的欢乐,心头一动:“无论如何,这挑拨之事与她无关。可她毕竟是他们的小主人,我……却该怎样对待她?我该悄悄离开她么?我能带她走么?”   想到这里,昭元心中忽然一动。他想起先前冰灵说起过,说是她十三岁时,忽然被属下要求继承一个什么大位,说是有极大之责任的。现在看来,八成便是他们以为夫人已不在人世,于是便要逼冰灵继承大位,总揽这些杀伐挑拨之事。   冰灵生性善良柔弱,若是长久留此,日后夫人归天,她肯定还是要继承大位。自己若是能带她走,对她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可是她昨天说起妈妈的时候,是那样的深情渴望,母女天性实已表露无疑。她们久别重逢之下,定是千抚万抚都哭不够,自己怎能不顾人伦之常,硬去拆散她们?更何况自己武功已连度母都比不上,现在又来了这么多卫士,自己便有此意,又怎么能带得走冰灵?况且纵然带走她之后,在这茫茫大漠中,又如何生存?   昭元想了一气,终于还是暗暗叹了口气,拿定了主意:“母女天性,血脉相连,心意相通,乃是天大的感情。我不过是一流浪之人,就算随便与她结下些情意,亦只是小儿女间的幼稚,怎么能跟母女之情相比?或许数十年后,连她自己再想起这些来,都会觉得可笑的。况且我本来便不属此地,将来终需远行。而她母亲似乎并无其他儿女,希望和责任都是集于她一身,她又怎么能被我带走?罢罢罢,我且送她到她母亲所在,只要亲眼看她见到母亲,便对她心愿已了,那时自行离开便是。她纵然开始时难以接受,但时日一久,自然便会忘了我。我虽不在她身边,但她在母亲卵翼之下,也不再有人敢欺负她了。我还担什么心?”   昭元想到这里,看了看冰灵那欢喜雀跃的样子,心头越发坚实了这一念头。但想起自己与她这些日子来朝夕相处,日日都相倚相偎,而今一别之后便将永不再见,也情不自禁地失落和痛心。她对自己如此依赖,实在可说是视为了生命中的最可信任之人之物。自己走后,她会不会天天以泪洗面,憔悴无比?她……真的能适应吗?   昭元想着想着,心中越来越痛,不舍之情也是越来越盛,几乎就要否定自己离开的念头。他定了定神,努力逼迫自己去想冰灵忘掉自己之后的快乐模样,但却总还是忍不住想到先前去。忽然,他又是一个念头起来:“我要离开她,为什么不现在便离?若到了她母亲之所在,人数更多,那便更加不易悄然离开。我……是不是还是舍不得她,只不过在为自己找寻借口,这才硬想这些人不一定真是夫人属下,非要亲眼看她见到自己的妈妈才罢休?若是如此想,何不干脆再想她妈妈也可能是别人易容,自己又可以此怀疑为理由,日日还可在她身边赖下去?我何时变得如此无耻?”   昭元心头越来越是烦乱,几乎又忍不住想叹气。但他想到冰灵就在身旁,只好极力遏制住自己,一面哄她高兴,一面加紧收拾东西。幸好冰灵兴奋之下,并未注意到他的心脸不一,只是欢欢喜喜一边笑闹一边收拾。过不多时,一切都已收拾干净,二人便出了帐门。   外面众人都早已收好,团团站在外面围观,看见二人出来,都是躬身行礼。度母望着冰灵微微而笑。冰灵想起自己连这一点点时间也不肯让别人进去帮忙,生怕缩短了自己和哥哥独处的时间,脸上也是红意连连,急步缩在昭元身后。   众人卷起帐篷,上好驼马,缓缓而行。前面自有一匹匹骑者先行往来,两边通报情形。众人走了三个来时辰,到了下午时分,才见前面的枯草驼刺似乎渐渐多了些,不象先前那样满眼尽是黄沙了。昭元心中一动:莫非那些北人所说的大河,居然还真有此事?难道它虽流到了这大漠,却未如月氏大漠中的河流一样完全干涸?   又走了一会,度母等一声欢呼,似是到了家。昭元顺着他们所说所指的方向,特意登高望去,却一时也看不到什么。直到许久之后,才发觉前面一个低洼小盆地中,似乎有一座低低矮矮的土黄色小城。那小城隐藏得极不起眼,不被人特意指着看的话,还真是难看得出来。小城旁边被稀稀拉拉的树草环抱,风声吹来,竟然隐隐还有些流水的气息。   待到近前,那城门外已是一片人群,自都是欢迎之人。他们见小主人来到近前,都是齐声欢呼。昭元见他们的装束神情,都与来迎接自己等人的那些骑射之人类同,心知这里便已是他们大巢穴所在。他正要查看周围地势,强记一下其方位,心头却又忽然一动:“我不是要离开这里,永远不再来的么?大漠诸部已知道晓其谋,自然不会再上当的。要说来讨伐,如此远隔数千里,根本便不现实。那么我这样记录下方位,又有什么用?难道是为了日后再来见她么?” 第三十三回 千年恩怨今再论(三)      昭元正想间,一个地位高点模样的人来到马前跪地道:“属下等恭迎小主人、度母大人、公子。”昭元翻身下马,又将冰灵抱下了马,道:“我不过是客人,不必行此大礼。你家夫人呢?”那人道:“夫人不便离宫,还请小主人和各位到宫中相见。”   昭元看了看冰灵的欢喜神情,点了点头,道:“如此便请带路。”那人点了点头,道:“请跟小人来。”昭元、冰灵和度母三人径直前行。其他侍女仆妇进城之后,却并不进宫,而是往另一边去了,显是地位高低有别。   那城中人民甚是稀少,极目所见不过千人,而且大都似是整日奔波的骑射兵士。但城中建筑却甚是高大整洁,与外面的破败低矮之墙成了鲜明对比。度母似乎猜到了他的意思,笑道:“我们这一片靠近王宫,兵马自多,城居亦正。城中别处,则是普通之房多些。此为王城,其他各小城都有贡献,是以兵多一些。外面之所以无甚城墙,也是为了防止让万一来此地的别人能轻易看出这里有一座城。”   昭元点了点头,并不追问。度母又道:“公子与小主人交情非浅,得见夫人定受重用,那时这些地方处处都可去。暗号等事,自然也就不需瞒公子了。”昭元只一笑,知她一路对自己始终有所提防,但又怕自己对她心有介蒂。度母不知他心中所想,便不再说。三人在前人带领下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一处大殿之中。只见一位甚是端庄持重的中年妇人,已在中间众卫士拥簇下正襟而坐,见到自己等进来喜极欲涕。显然,这便是那位夫人了。   冰灵一声欢呼,扑上前去,叫道:“妈妈!”那夫人把她揽在怀里,摸了又摸,哽咽道:“好孩子,为娘对不起你,日日都在想你念你,怕你受苦。你……没受苦,娘心里好受多了。”说着已是眼泪横飞,冰灵也是哭个不住。母女二人相拥而泣,旁人也都是止不住垂泪,本来一个甚是威严的大殿哭声一片,连昭元也说不出是替她们伤感,还是替她们欢喜。但那日在大漠中,这夫人的属下发箭围杀月氏人众的惨状,却又浮现在了昭元脑海中。恨意和这时的感动交织在了一起,连他自己也不知到底该怎么办。   良久,那夫人才止住泪水,道:“好孩子,你没有受苦,妈妈很是欣慰。”说罢转过身来,道:“度母。”度母听那夫人叫自己,心下大喜,忙跪在地上道:“宝相夫人,属下在。”那夫人道:“你护持小主有功,可升左护国使。”度母大喜,磕头道:“谢谢宝相夫人。”站起来后看了看昭元,道:“其实小主人无恙,这位公子也是功不可没。”那夫人微笑道:“先报之人已传过你的话了。小伙子,你过来。”   度母悄声道:“拜见宝相夫人,当下跪磕头以成礼。”昭元恍若未觉,直步上前,连手也不拱,只是道:“宝相夫人有何见教?”他语气甚不客气,两旁之人都是大惊失色。宝相夫人却不以为意,笑道:“公子果然人中龙凤,气度不凡,也难怪小女如此喜欢。”冰灵满脸飞红,扭身不依道:“妈妈,他是人家……人家的哥哥。”   宝相夫人一笑,点了点头,又拍了拍冰灵肩头,转头又道:“公子是客,先请坐下说话。公子既然是小女的结义兄长,那便不是外人,不必夫人夫人地这般拘束。”昭元微一迟疑,却不肯就坐,只冷冷道:“在下是晚辈,站着便可以了。在下送得令千金回来,心愿已了,从此两不相欠。在下还身有要事,夫人若无指教,便当告辞了。”冰灵惊道:“哥哥,你要走了?”昭元狠心不答,转身便走,口中道:“既无指教,在下告辞。”   众人见他既不落座,也不改口,全然不领宝相夫人之情,都是脸有怒色。宝座左右的侍卫都拿眼望向宝相夫人,显是只待她一声令下,便要上前捉拿。昭元根本不以为意,正待转身出门,却听宝相夫人道:“不知我们哪里怠慢了公子,让公子如此不屑于在本殿就坐?”   昭元朗声道:“并非怠慢,乃是在下身有要事,确需离开。”说着已是要跨出大门。但才行了几步,前面一条手臂已是直横过来,却是度母伸手拦住了自己。昭元一闪身,伸手招架,口中冷笑道:“贵地难道要强行留客么?”   度母不答,只是出手如风,但却不是伤人之法,而是将他朝殿内回逼。昭元怒道:“这便是贵地的行事风范?”他正自全力封架,忽然身后微风,似有人从后袭来。昭元心中一急,便要侧手击去,但手到近前,却又慌忙止住,原来却是冰灵泪盈满眼,正在朝自己扑来。   昭元见她这一下若是不能扑住自己,便会跌倒在地,当下只好叹了口气,任由她抱住自己。度母出手收手都是极快,一见小主人已抱住了他,立刻便又缩回本位。   冰灵眼泪汪汪地望着他,哭道:“哥哥,你真的不要我了么?你真的要跟我的那个梦一样么?”昭元叹了口气,无可回答,只得将头转向别处。冰灵求道:“哥哥,你昨天还说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不会扔下我不管,可现在为什么一见了我妈妈,就不要我了?”   宝相夫人道:“看来公子是对妾身有些误会。只是妾身一向未曾见过公子,却不知误会从何而来?灵儿,你请公子先坐下,大家慢慢说。”冰灵听母亲如此说,便要将昭元推向座椅。她虽是尽了全力,但力气终是微弱。可昭元却竟然抗拒不了,只好由她推入座位。   宝相夫人见他终于落座,道:“公子与妾身有了误会,这事的确难解。我观公子似是极东中土之人,与妾身所在可谓万里之遥,本来是极难一见的。不知公子怎会被妾身得罪?”昭元知她已猜到了些,干脆把心一横,冷冷道:“夫人确实与在下并不相识,但夫人的属下,却曾被在下见过。”   宝相夫人奇道:“公子在何处见过妾身属下?”昭元注释着宝相夫人之面,一字一顿道:“月氏大漠之中。不过他们都已死了。”宝相夫人脸色微变,道:“公子见到的是何等之人?怎么一口认定是妾身属下?”昭元冷笑道:“夫人,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在下虽然年轻,但自问还是相信这双眼睛的。夫人还不肯承认,莫非是要在下将一切再说一遍?”   宝相夫人沉吟不答,良久才道:“看来公子对我等之误会确实是甚大,让妾身一时无法分辨。公子纵然要行,也不妨在此先小住几日,给妾身一个解释的机会。”   昭元哈哈大笑道:“莫非夫人也要效仿前人,来个不为己用者便杀之?”宝相夫人面色不变,道:“妾身实在并无此意,公子多心了。公子不辞辛劳危险,护持小女,自然并非奸邪之徒。公子纵然不愿屈就,妾身也断不至于便想杀公子。只是公子初见妾身便火气极大,加上又旅途劳顿,无法平静,此时只怕一时间不易说得清楚。此间误会极大,若不好好解释,只怕难以释公子之疑,更伤远客之义。考虑到这些,妾身才斗胆请公子小住几天。”   昭元便如没听见一样,完全没有回答的意思。冰灵哭着道:“哥哥,妈妈很疼我的,你也很疼我,那妈妈也一定会很疼你的。你不要不要我,好不好?”   昭元心中烦乱,看冰灵悲痛欲绝的样子,心中甚痛,伸手便想抚摸她头顶安慰她。但他才一伸手,又立刻抑制住,朗声道:“在下火气大确实是在下的不是,只是小住几日似也不必。在下听夫人提醒之后,现在已是心平气和得很。夫人现在便可明言。”   宝相夫人早已将他那伸手想摸冰灵之态看在眼中,见他现在如此说,叹了口气,道:“看来公子还是不肯释然。此事其实也非什么秘密,若是简单说起来,便是我们受这天竺诸国诸阶层压制,遂自发而起,训练了些武勇之士,想要自卫。不想后来却引起了公子的误会。”   昭元冷笑道:“只怕不如此简单罢?夫人若有诚意,不如就请明言。”那夫人沉吟半晌,忽道:“你们都退下。”度母等皆是一惊,道:“夫人?”宝相夫人道:“全都退下。”度母等看了看昭元,都齐齐朝那夫人一躬身,转身退了下去。室中已只剩下昭元、冰灵和那夫人。   宝相夫人看了冰灵一眼,道:“灵儿,你也先回避一下。”冰灵不答,只是紧紧抱着昭元,丝毫不肯放松。宝相夫人叹了口气道:“灵儿莫怕,现在妈妈要和他好好说说此中情形。你年纪还小,不宜来听。妈妈要你离开一会,也正是要将他心中之疑释去,这样才能最终把他留下。”冰灵哽咽道:“妈妈,哥哥一定会留下么?”宝相夫人看了看昭元脸色,沉吟不答,良久才道:“会的。”冰灵望向昭元,颤声道:“哥哥,妈妈向你解释之后,你会留下么?”   她满脸无助和恳求之色,身体微微颤抖,似乎全身的力量都在于昭元的一句话。昭元呆呆望着她的神色,想起她与自己一路上患难与共生死同心,现在自己却终于还是要离她而去,心头那本已苦苦定下的既定之略立刻就要被推翻,几乎忍不住要说出留下的话。   但他终于还是勉强压住,一字一句地道:“你……先进去罢,哥……我会努力去理解的。”冰灵眼中的泪水又流了下来,死死抱住昭元哭道:“我不信,我不信!我一进去你就要走了,是不是?你怎么也不会听妈妈说的,你再也不要我了,是不是?”   昭元叹了口气,想要伸手抚她头顶,可是却又无从举起。他只觉冰灵整个身体都似在渐渐发冷,可是环抱住自己的双手却是越来越紧,便如生怕自己飞了一般。他心头正在苦苦交战,耳中已听那夫人道:“公子纵然对妾身有天大的误会,但小女与公子却是彼此情意真诚。公子怎么忍心一点欢乐之刻都不肯给,偏偏在小女刚刚见到妾身的时候,便要离开于她?如此置她于大喜大悲之中,莫非是要将她逼疯才甘心么?”   昭元一惊,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先前自己曾以为将她震得痴呆了,虽然后来得知她并未那样,自己心中还是愧疚万分。现在她如此极态,自己若是一意如此,只怕还真的会将她逼疯。那时自己可如何自处?失去了她,自己重又全无亲人,这世界还有什么可留恋?   昭元长长叹了口气,终于无可抵御柔情,伸出手去轻轻拍冰灵肩头,柔声道:“小妹放心,哥哥……哥哥只是与你妈妈有点误会,以后……以后会没事的,别怕。”冰灵觉他终于又肯轻拍自己,肯自称哥哥,眼泪哗哗直流,手上却抱得更加紧了,喃喃道:“哥哥,不要离开我,没有你我真的会活不下去的。你不要不相信,好么?我真的好怕好怕……”   昭元心头惨然,柔声道:“哥哥会一辈子都疼你的,莫怕。”可他心中,却知这实是违心已极之语。自己与她妈妈如此局面,其势已难再留,这一辈子疼她的话,又从何说起?   昭元抬头望了望宝相夫人,却见宝相夫人也正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二人都是各怀心事,却又无可说起。良久,宝相夫人忽道:“不管公子如何之想,现下已是晚间,便是要走,却也不忙在这一时。公子还请带同小女先行休息。这会客之道,天竺中土皆为通例。公子在此歇息一宿,用些酒饭,乃是我等感激公子护送小女之一点微敬。我等决不敢因此而阻公子对在下猜疑之心,或是企图因此而博取公子宽恕。”   昭元见冰灵绝然不肯放自己走,加上宝相夫人明说了不以此为施恩之举,也就只得答应。但冰灵现在已全然不相信自己和妈妈,其势必然整天与自己一起。自己既狠不下心来将她推开,那日后便实与今日之情势无异。今日走不得,来日又如何走得?只是在眼下实在也无它法,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当下他也只好道:“既然夫人如此说,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宝相夫人见他答应,拍了拍手,便有人来请二人去客房休息。昭元知冰灵绝然不肯离开自己半步,便也不再劝她去跟妈妈一起,只是任由她抱着拉着而去用饭。酒饭极是丰盛,厅堂居然也甚是华丽,宝相夫人也很知趣,并不来陪。   昭元本来不甚畏毒,再加上心中激荡,无可解决,自然对酒饭全不设防。他内心甚至都似有了一股不如自己现在便死、一了百了的念头:反正自己受梵天禁制,其势又不可能向他屈服,那也就活不了几个月了。既然如此,何不干脆早死,早脱这身心之困?   冰灵满眼都是痴迷之色,呆呆地望向他,双手更总是抓住他衣襟,连吃饭也不肯松开。昭元心头难过,只得又如先前一般一点点喂她。他喂着喂着,心中思绪万千:“看她这个样子,若是哪一日忽然不见了我,只怕当天便再活不下去了。她一世孤苦,到现在也没几天快乐,生活对她实是太过残忍。我自己去死也就罢了,累她一死,却于心何忍?”   二人用完晚饭,已是深夜。昭元照例带她去睡,要哄她入眠。可冰灵却怎么也不肯入睡,总是朦胧中忽然惊醒,时时都是泪流满面。无论昭元怎样向她保证,说自己决不会在她睡着时离开她,也依然是徒劳。   昭元叹了口气,只得和她相拥朦胧,有意无意和她那喃喃有如梦幻的声音对答。冰灵轻轻道:“哥哥,你说要一辈子疼我的,可为什么一来这里就要不理我?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妈妈么?”昭元茫然道:“我……我不是讨厌你妈妈,我是……”冰灵道:“是为什么?”   昭元无可回答,只得沉默。冰灵喃喃道:“哥哥,你和妈妈都是最爱我的人,也是我最爱的人,我……我真的好想你们一起来疼我。我真的好怕你们……你们……会有人要抛弃我,逼我做选择。哥哥,你说过爱我疼我的,你不要逼我伤心,好不好?”说着已是泪如雨下。昭元无言以对,只觉脑中象是有两柄大捶在狠狠一下下砸自己,每思考一下都是一团团的稻草充斥心脑,全然不知自己到底处于何方。 第三十三回 千年恩怨今再论(四)      良久,冰灵的梦话渐渐微弱,抱着他的小手也渐渐软了下来。可是昭元却还是舍不得放手,仍是任由她抓着,心头更加迷乱:“我若现在便行,岂非是唯一的机会?我只需留下警示,让宝相夫人派人来看住她,不让她做傻事便可。只要能这样坚持几个月,她应该……她自然便能忘了我。那时她一生快乐,我便在九泉之下,也自替她欢喜。”   自己在生命将完之前,却还是遇到了这样一个至亲至爱的亲人,得享了几天真正的亲情,这一生也算是没有白过。昭元一想起冰灵终于还是会忘了自己,心里阵阵伤感,但旋即又想:“我本来便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如今我远远离去,不正是天地循环大势么?她以短痛换得长久快乐,我当为她欢喜才是。我自己些许伤感,又何足为道?”   昭元心乱如麻,怕极了自己会想起她发现自己抛开了她之后,究竟有多大可能能支持下那几个月。他甚至强迫自己只想一个念头:“我虽有她为亲人,却还有莫西干等三位兄弟。她的命是命,难道我那三位兄弟的命便不是命么?我虽自知难以救得他们,但反正也已快死了,无论如何总该一试。”他思绪起伏,可是一切的想法却都归结到一个方向,那就是只有自己离开,才是唯一的正确,唯一的自尊。   昭元终于狠下了心,想要推开冰灵小手,可是却又觉沉重无比,怎么也推不开。正在恨极了自己的时候,忽听外面一声毕剥之响。那声音虽然不大,却极是清晰,顿时将他从朦胧犹豫中拉了回来。昭元侧头忘去,只见一个飘飘逸逸的人影正在窗外,似乎还正在向自己招手,黑暗中望去极似鬼魅。昭元心中已有死志,对这些自然全不在意。但他转念一想,却又连忙将冰灵轻轻放倒床上盖好,径直走去开门。门外数尺之处,一个全身批着白纱的女子站门外,正是宝相夫人。   昭元低声道:“夫人因何见召?”宝相夫人指了指冰灵,又向他招了招手,忽然转身朝外面走去。昭元略一迟疑,将门轻轻关好,展开轻身功夫朝前追去。宝相夫人虽然仍是行走之势,步步着地,但身形越来越快。黑暗中她身形飘逸,看起来便如一道白色幽灵一般,说不出的诡异。昭元渐渐跟将不上,但不肯示弱,仍是咬牙加力,勉强跟随。宝相夫人似知道了他功力深浅,觉出他跟不上,便又略略放慢了脚步,始终与他保持二三丈的距离。   片刻之间,二人已是行了十余里。昭元觉前面水气似乎越来越浓,微微夜风中已隐隐夹着流水之声,竟似是真的来到了一处大河旁边。昭元心中越来越疑,忽然停步不动,沉声道:“现在已是离城甚远,四面无人。夫人有话,便可直说。”   宝相夫人也自停步不动,默然半晌,道:“公子与小女如此情谊深厚,难道还对妾身如此见外怀疑,连改口一下,也不肯么?”昭元冷冷地道:“在下只是跟贵千金结拜,却不是跟夫人结拜。何况现下在下已明白了你们所作所为,日后是不是还能当她哥哥,只怕也由不得我了。”宝相夫人不答,过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道:“看来我既看错了你,又没看错你。”   她顿了顿,又道:“公子勿疑。妾身带公子前来,是想要领公子到一处极秘密的所在。到了那里,一切自然容易说明。”说罢又发足前行。昭元听她说话之意甚诚,又觉以她武功,要杀现在的自己可说是易如反掌,略一迟疑之后,终还是跟着她前去。   又行了将近十里,地势渐低,一条大河的轮廓渐渐出现在面前。眼前树草虽都不甚高,但却极是茂密,而且沿河岸连绵不绝,与先前只稀稀拉拉巴掌大几块林草的情形大是不同。再行得里许,大河之水已在脚边。宝相夫人停了下来,却也并不说话。   昭元凝立不动,觉那气息中似乎微有海风的湿咸味道,心想:“莫非已是到了大河入海之口?”他望了望那条大河,见其黑暗之中一眼望不到边。直到仔细看了许久,才发现前面甚远的水面上隐隐约约有些林木聚集,似乎乃是对岸。   昭元暗暗惊叹:“不意如此沙漠之中,竟也有如此巨大的河流。看来不是那些人不肯来勘察,而是我自己太过于井底蛙见了。……嗯,大漠中但有大城,必近河湖。否则单以一二处泉眼,不足成城。他们要建此城,也当有好水源。”   正寻思之际,忽然一人自岸边草丛中冒出,拜倒在地,道:“属下不知夫人降临,迎接来迟,还请恕罪。”宝相夫人点了点头,道:“我要带一个人去圣城。你去准备船只。”那人看了看一旁的昭元,迟疑道:“此人似乎乃是外人,圣城乃是圣地,恐怕……”   夫人忽道:“此是命令,你自去办就是。至于长老们那里,我自会去解释。”那人躬身道:“是。”说罢便隐没不见,过不多时,又出来道:“船只已备好。夫人和公子请登船。”   宝相夫人向昭元点头示意,缓步跟随那人前行,昭元自也跟着。过了那道岸堤林草,前面现出一个小小渡口,几条小船横七竖八摆在那里,却只一条上面有人。昭元看了看河岸,更觉这沙漠中的大河着实不易。原来那岸边与中土河流大体相似,并无大漠中一些季节河流岸床难分的情况,明显应该是四季常有水的大河。   昭元寻思之际,宝相夫人已然上了船。宝相夫人看昭元还在犹豫四顾,便又招了招手。昭元迈步上船,那船家奋身划桨,船行如飞。不多时,那原本黑暗中以为是对岸的地方已到面前,可其后面却依然是一大片河水,只在更远处才又有些河岸的样子。   昭元心中大奇:“想不到这居然还是其中一个河中沙洲,与西江之中的鹦鹉洲、天兴洲大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本为楚王,知道郢都之南的西江江中有几处大沙洲,乃是历代楚王射猎之所。因此他现在看到这座沙洲,虽然惊奇,却也不以为异。   待到登岸上岛,却发觉此岛上山石耸立,石多土少,并无河沙。因此,近看似又并非沙洲,反而更象一座山岛。行了几步,便到了一座小小关隘。只听里面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想不到夫人还记得我们这些老家伙,深更半夜还肯来看我们。”声音虽然不高,但浑厚有力,语气中也是全无恭敬之意,在夜空显得极是刺耳。宝相夫人道:“各位乃是本族长老,为本族历来都有大功,如今亲守圣城,日夜辛苦。本夫人来此看望各位,也是应该的。”   只听另外一个声音道:“原来夫人是来看望我等的。我等还以为夫人是怕我等偷懒,特地深夜前来探查的呢。”说话间那关隘之门缓缓开了,两个五十余岁的老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一高一矮,都是朝宝相夫人微一抱拳,道:“见过夫人。”   宝相夫人微一躬身还礼,道:“我虽与各位理念略有不同,但素知各位对本族忠心耿耿,处处尽心竭力,却能有什么不放心的?各位都是本族长老,不必如此多礼。”那略高之老者冷冷道:“话是这么说,只是夫人毕竟已继承大位,临朝称制,我等实是不可不恭。夫人前来,自然无有阻碍。但这小子却是外人,况且神色之间大不友善,却不知夫人何以要将他也带来?”   宝相夫人道:“此人是护送灵儿的功臣,我……”昭元忽道:“我护送她,不过是看她可怜而已,却不是图什么封赏,更不是要加入你们。这功臣二字,实在愧不敢当。”那矮老者冷冷道:“看来这位公子对本族极不客气。既然如此,我等也不便相强。公子请回吧。”   宝相夫人忙道:“这位公子对我等有些误会,我此来便是要带他去看看圣城,好让他能对我等改观。”那高老者冷冷道:“我等世世代代受人轻贱,早已经习惯了,又需要什么别人的怜悯?况且这小子本来便对我们不善,夫人要把秘密告诉他,不觉得太过轻率了么?”   宝相夫人道:“长老所言,自是有理。只是此人并非本来便对我们不善,而是本来对我们甚善,不然也不会肯在危急之下救灵儿。只是他后来见了侍卫们后,对我等有了些误会,是以我才想到要带他来此地,盼能消除他误会。”   那矮老者忽然哈哈大笑,道:“夫人不必细说,我已知道他是为什么而误会了。我等被人误会和轻贱早已千百年了,再多一时却又如何?再多一人却又如何?”   那高老者也冷笑道:“小伙子,这根本便不是误会,乃是事实。你所见的那些人确实是我们的人,那些事也确实是我们做的。只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这些,现在你便想走,也难得离开此地了。”说着一挥手,身后出来了几个虽然不骑马、但仍然是一身骑射打扮的人。其中一人指着昭元道:“就是他,就是他在昌吉绿洲旁杀了我们十几个弟兄!”   昭元一见此人提起昌吉绿洲,想起这几人肯定就是那些曾经大杀妇孺的人中的一部分,立刻胸中热血彭湃。他见对方向自己作势要冲过来,心道:“我正要找你们,你们居然还主动来了!”当下也不管自己能不能打赢他们,伸手蓄势便要相搏。   双方正一触即发,宝相夫人已跃至中间,道:“各位息怒,听我一言。这虽然是事实,但我们彼此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当时大家互不认识,失手误伤乃是难免。况且这位公子心地仁厚,定然是看不过眼才那样的,要不然他后来也就不会去救灵儿了……”   那高老者冷笑道:“夫人向来不赞成我们如此做,自然要这样说。夫人气走了五百弟兄,这几年更把我们相继调来圣城守卫,但这也就罢了。现在夫人居然还拉外人来帮忙,这只怕就是有些太过分了。不过夫人有一点说的确实是对,我们十几个兄弟的性命,自然是及不上小主人的一根毫毛,因此他们也自然就只好白死了。别人杀我们便是天经地义,我们杀别人便是残忍,便该制止。天地本来便是如此,我们又有何怨?哈哈,哈哈!”说着狂笑起来,声音中却是充满了悲凉。   宝相夫人面有惭色,但还是坚持道:“弟兄们理念不合,负气出走,确实也有本座的不是。本座日后自当尽力劝回,重聚大义。但此人实非常人,不可不争取。此人为了灵儿,曾经熬过了天龙八部神音魔舞,震摄了梵天左右胁侍,甚至不惜与大梵天相拼。后来他虽然失手被擒,却实已是数十年来从来没有之事。他本无贵贱偏见,乃是天降奇人,若是我们能得他谅解,其势必对我们大有帮助。只要争取了他,说不定日后即使按照各位所想,也都会觉得,再不用去做那些害人利己之事了。”   那二位老者听说昭元竟能与大梵天相拼,都极是惊奇,眼中不免露出不信之色。但问题是宝相夫人说得极为郑重,全无欺诈之色,却也令他们不得不去相信几分。二人死死盯着昭元,昭元也自跟他们对视,后面那些骑射打扮者反而有些不知所措。那两名老者看了半晌,忽然同时窜出,直拿昭元之腕。   昭元料不到他们居然会在惊望间突然出手,一时措手不及,一招之际便即被擒。昭元怒道:“你们干什么?”那二人齐声大笑:“就这么一个中气不足的小子,居然还能跟梵天相拼?我等虽然老了,脑筋却还没有糊涂。”宝相夫人面色不变,道:“你们既已拿住了他腕脉,难道便没觉出什么么?”   她一说之下,那二人脸色一怔,既而脸色连变。其中一人忽然双手在昭元周身骨节处游走,每摸一处便脸色加重一分。待到大穴查尽,二人才慢慢放开了手。那矮老者自言自语道:“难道这便真是传说中的须弥神功?”   那高老者面色凝重,缓缓点了点头,道:“若是确有这么一样武功禁制,那便只可能是如此。我等当初不是曾领教过拉玛的功力么?他的功力只怕也就五六成大梵天,根本无法施用此等禁制,但已能将我等逼得狼狈无比。这禁制处处力透骨髓,却又能不伤外体,若非梵天本人,只怕无人能有此等功力。”   矮老者点了点头,道:“听说此禁制霸道无比,绝无随便施为之事,因其不但能制被施之人,对施展之人身体也是有损。看来他力拼大梵天,实是很有可能。”二人对望了一眼,再转过身来望向昭元,虽然仍是毫无友善之意,但眼中却已是不自觉地多了许多敬畏之色。   宝相夫人道:“此人本来便非本地之人,又跟大梵天、陀宝利国孔雀明王结下了仇隙,却依然被大梵天极力招揽,这是为的什么?大梵天不惜损耗自己功力下这等辣手,自然是看中了他的不同寻常。如今他只是对我等有了些误会,我等若是能稍减其介蒂,就算他最终还是不投身于我们,却也能少一分投入那一方的危险。”   矮老者忽然森然一笑:“若是直接杀了他,那边便全无危险。”那高老者却摇了摇手,嘴巴似是动了几动。那矮老者似是忽然醒悟,不再说话。宝相夫人道:“各位肯予理解,那是再好不过。前面不相识时的误会,自然都是一笔勾销。公子请跟我来。”那二位老者再不阻拦,剩下那些想报仇之人见二位老者不动,自也不敢阻拦,但神色之间却仍极为愤怒。   宝相夫人走得甚快,昭元紧步相随。前面越来越是荒僻,山道已越来越窄,到得后来,几乎已只容一人通过。更有甚者,一路上还不时见人尸骨,远处似还有团团鳞火飘动,夹杂着被二人惊飞的夜鸟桀桀之声,气氛极是诡异。昭元心中越来越是奇异,几乎便要停步。但他想这些人既然刚才不杀自己,肯定是因为觉得若留下自己性命,会对梵天和刹帝利更不利。既然如此,他们便不会要到这里才杀自己。于是他便也勉强安下心神,继续前进。   约莫走了半里开外,前面林木突然消失,眼前一片开朗。原来二人已是到了一大片极大、极整齐的街道面前。只见前面街道房屋黑压压一片,夜色中竟然一眼望不到边,显是规模极大。最难得的是,这数百条街道都是横平竖直整整齐齐,一路上所见的城市,还当真无一处能比这里规划得更好的。只是街道中处处都是白骨森森,隐隐还有鳞火飘动,全无人间气息。 第三十三回 千年恩怨今再论(五)      宝相夫人脚不停步,直往那些街道中间行去,昭元紧紧跟随。那街道地面多是石质,虽然已是数百年没有人行走,但却依然极是平整,而且也无多少尘土。两旁之房屋都是土石之质,排列得极是整齐。房屋旁边,大都还有排水之沟,直通地下。   昭元行走之时,微微用力试探了几下,果然发觉街道下面有些地方乃是中空,显是那些排水之沟所通之处。他越走就越觉这街下建筑之复杂精巧,心中越来越是惊叹。整座城市虽然最少已破败数百年,但依稀间仍然可以看出当年繁盛时的整齐壮丽。人行走于其中,几乎都不象是行走在人间,而更象是在冥都地府。   昭元一面走一面暗赞,竟已忘却了自己前来之本意。忽然前面白影一晃,却是宝相夫人不知何时已停步不前。昭元心中只顾思考,脚下收势不住,险些撞到了她身上。昭元忙收摄心神,正要说话,却听宝相夫人已道:“公子觉得此处如何?”   昭元情不自禁地赞道:“此地是我见到的最好的城市。其布局整齐,设施复杂而有序,街道整齐而有气势,实在是一处极好的所在。”他顿了顿,又忍不住道:“可这么好的地方,却怎么无人居住,反而让它破败至此?而且还到处都散着森森白骨,无人收敛安葬?”宝相夫人不答,只是轻轻摸了一下一旁的石门,慢慢道:“因为他们全都被杀死了。”   昭元奇道:“这么多人全都被杀死,没一个人留下?”宝相夫人不答,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些虽然破败但仍整齐的房屋街道。昭元从她神态中知道了她的回答,但却始终难以相信,喃喃道:“这一座城市如此之大,便是同时住上十万人也能容得下。这么多人,怎么会全都被杀死?难道就没剩下多少人来安葬?”   宝相夫人幽幽道:“都被杀死了,一个也没留下。可又没有都被杀死,因为还有一群人。”昭元心中一动,道:“难道你们就是他们的后裔?”宝相夫人缓缓转过身来,面色如水,两眼却是死死望向昭元,道:“不相信是吗?不相信是吗?”   她忽然眼中泪光盈然,大声道:“不错,便换作是我,也是难以相信。象我们这样一个被人轻贱、被人侮辱的部族,却怎么还可能有如此辉煌的先人?我们怎么配做他们的后人?”   昭元见她神色激动,心中也莫名其妙地一阵感伤,想要说几句话,却无从说起,只得默默无语。宝相夫人忽然一把捧起一个头骨,一字一顿地道:“我看得出你是精通医术之人。你看看这些头骨和我们的头骨,自己说象不象?你再回想一下,回想你一路所见的那些贱民的头形,再想想那些其他种姓的头形,看看我是否在说谎?”   昭元自进来时便在怀疑这些,可是他看了看这头骨,再看宝相夫人头形,又回想了想,觉得虽然确实也是有些相象,但也没有什么太过特别、能够一眼就区分他们与其他普通人的地方。尤其是这宝相夫人,其颅骨头形与自己在天竺所见大半之人相比起来,实在没什么特别之处。可她现在如此激动,眼中心中都是泪意盈然,明显是全副身心都期待着自己的相信和认同,根本没可能有半点说谎的意象。难道还真如杜先生说的那样,很多人觉得自己的超然于众,其实只是被自己给“感觉”出来的?   昭元不忍照直说出自己所想,勉强道:“确实……确实有相似之处。”宝相夫人凄然一笑,定了定神,道:“这便是我们的起源。公子可愿细听么?”   昭元道:“在下自然愿意。夫人请说。”宝相夫人摆手示意,二人在一旁的砖石上坐了下来,一时间仍是默默无语。过了一会,只听宝相夫人缓缓道:“我们的祖先,两千年前就在这里生息繁衍了。你所看到的这座城市,离现在最少已有两千年了。”   昭元半信半疑,但见她神色慎重,这街道和房屋又如此年深月久,却也不由得信了七成。宝相夫人道:“我们祖先的名字,叫达罗比荼人。那些四大种姓的人都自称是雅利安人。我们的祖先在这里造起了极大的城市,创造了辉煌的文明,但是却忘了一件事,就是忘了创造辉煌的武力。”   昭元心中一动,忽然想起自己到这废城中来时,一路所见的房屋尽是全然一般的样式,似乎并无贵贱高低之分;而且城市之外,似也全无常见的环绕城墙。当时自己曾暗暗感叹,怀疑他们可能并无贵贱之别,乃是大近于中土人人歌颂、“无战有德”的尧舜之世。可现在看来,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却也可说他们从来不知道保护自己。   昭元想到这里,道:“那么夫人是说,后来某一天他们忽然遇到了野蛮外敌,由于从来没有作过防御之打算,于是就被全部杀光。只有一些在外面的人留下来,后来被贬为贱民?”   宝相夫人答非所问地道:“这座城市的名字叫摩亨佐达罗,意思是骷髅之城。我们还有其他的一些城市,北面大漠深处还有一座大的叫哈拉帕,其民也全被屠杀干净了。当我们的那些偶尔外出的幸存祖先回来之时,已经发现自己的家园成了骷髅的世界。敌人把整座城市中一切能抢走的都抢走了,抢不走的,就放了一把火,于是城市就成了这个样子。”   昭元忽道:“那些劫掠者可正是这些雅利安人?”宝相夫人木然道:“你觉得呢?”   昭元思绪万千,只觉心头一个个迷团都被解了开来,自己也越来越觉宝相夫人所说的乃是事实:“怪不得婆罗神教那么坚定地宣称,说贱民根本不算大神身上的部位。我先还以为他们怎么会那样不可理喻,原来这其中还有这深层次的原因。若是如此解释,那么一切便都清楚了。他们本来便是生死之敌,怪不得他们全然不把贱民的生命尊严当回事,也怪不得他们要称贱民为恶魔的子孙,还认为每个人都权利和义务去侮辱贱民。和这些贱民的祖先比起来,其实他们自己才更是野蛮和不文明的象征。……可这些贱民的祖先如此开化,却怎么就没有发展出保护自己的武力?难道这也是一种愚蠢?”   昭元想到这里,满心都是各式各样的念头乱转,脸色也是瞬息万变。他一进这座死城,便情不自禁地被它的宏大气势和神秘气氛所吸引,待到现在听到宝相夫人细说源流,心中更是不知不觉便充满了惋惜之情。   昭元听杜先生说过一个悲哀的循环,就是野蛮征服文明的轮回。一旦文明已久,环境舒适,民众便往往会贪于享受,只去追求什么内部享乐,不愿再去努力开拓和抗争。长期以往,国人的勇气便会急剧下降,以至面对外族之侵时,人人有如待宰羔羊一般。   要知当世争斗,多凭勇力。武器只要无隔代般的强力差异,两军对阵之时,所谓什么刀箭木石武器之别,其实都无悍勇之气重要。而悍勇之气,往往又和原始及野蛮相联系。因此,只要武器无根本差异,文明往往反而不是野蛮的对手。这样一来,就常常会导致文明部族被野蛮部族征服;而后这个野蛮部族渐渐文明化后,又易被更野蛮的部族征服,从而出现一种悲哀的、总徘徊于一两个层面上的循环。照这样说,这座繁华的城市被那些野蛮的雅利安人屠灭,倒也确实很有可能。   其实莫说天竺,便是中土列国,无论初封之时国大国小,现在的大国几乎都是当初被封在外围的小国。而中原诸国本来多是被封于膏腴之地,可不事开拓之下,现在还不都是国势衰微,只靠夹在一众大国间苟且求存?   宝相夫人只是看着昭元的脸色,任由他去狂想,并不说话。昭元心念越来越乱,终于无可再想,连忙定了定神。他见宝相夫人正默默看着自己,心头一动,大声道:“即便你所眼是真,你部受了天大的委屈,却也不能因为这,就做出去挑拨别的部族互相攻杀之举。你以为带我来此地,用此城之气势,再加上你的伤感,便可混淆事实、说服于我?要说博取在下同情,那是容易得很。可是要想取得全然谅解,却只怕是太过幼稚。”   宝相夫人冷笑道:“我女儿都快跟你一个年纪了,你以为我会如你所想的这般幼稚,以为只凭这些便能说服你么?”   昭元心中一动,微觉羞惭,但仍道:“在下或许年轻气盛,考虑不周,但自信这些不能成为挑拨之理由。”宝相夫人不答,却慢慢站了起来,望月许久,凄然道:“其实你说的也不错,我们确实曾经如此幼稚过。”昭元默然不语。   宝相夫人道:“故老相传,当初我们的祖先后来发现此城被屠杀后,也曾想过报仇。可是族人毕竟安逸已久,体力和蛮性都已远不如他们,短时间内已无法恢复过来。再加上幸存下来的人数已太少,挡不住雅利安人的武力,反而导致被屠杀得更惨。后来族中长老议论,准备跟那些雅利安人求情讲和,先世之仇也不报了,只求平和过活。”   宝相夫人忽然停下不说,两眼只是瞪着昭元。昭元被她看得不自在,只得勉强道:“他们于是把你们之部归为贱民?”宝相夫人道:“不错,这便是我先说的幼稚。”昭元道:“于是后来你们便要去挑拨离间?”宝相夫人幽幽道:“不是。还过了好长时间才如此。”   昭元听她语气感伤,话语停顿,虽然极想她继续说出来,可终于还是忍住。宝相夫人续道:“我们被归为贱民之后,处境更是悲惨。但我们始终还是没有让他们知道一个真正的秘密,那就是祖城被屠之后,还有我们偷偷在这里守护。只是这里本是沙漠,只有一条大河流过,并无池沼。若要长期养活人众,必须要有水利之便。可自那一场屠杀之后,这里水利被彻底破坏,良田被盐渍,渐渐荒无人迹,真正成了传说中的阴森鬼域和不洁之地。”   她顿了顿,又道:“我们无法生存,只有去大漠之外。可是那些雅利安人的欺压和侮辱,又实在让我们无法忍受。我们曾经乞求过,辩解过,可是什么都没有用。后来,我们终于明白了,当世之中只有勇力才能说话,道理在勇力面前根本没有说话之余地。于是我们就集族中大智慧之士,要想重振血勇精神。可虽然人人都知勇力本无它,只需移居恶劣环境便是,但这里实在已不可能养活过千人众。这才几百人的部族,还谈什么生存和尊严?而那一次大屠杀之后所剩之人实在太少,若是移居别处,一旦与先住之民有了矛盾,只怕立刻便给屠杀得干干净净,连贱民都做不成。是以他们便都觉得,应该先恢复些人口,然后才好做事。”   昭元叹息道:“既不愿意被人发现你们还守卫着死城,又要恢复人口,又不能移居别族之处,自然还是只好去当贱民了。”   宝相夫人道:“不错。族中长老本意是先多有些民口,同时又怕引起疑忌,是以将部众中的大半分于各国,以待日后再行恢复尊严。不料我们虽然有此想法,却架不住他们人太多,不得不受他们的影响。后来婆罗门教一出来,更加从神示上便说我们是恶魔,而我们之人无可抗争,只能承受。再到数百千年之后,凡是他们中丑恶之人,都被贬入我们之中,我们更加成了无可争议的丑恶代表。到了这个时候,此观念已是全社会根深蒂固,人人都视为理所当然,甚至连我们自己的部众,也渐渐不得不信。他们已全然忘记了自己本来的过去,忘记了本来的使命,许多人都打内心里就痛恨自己怎么就生于这一阶层。他们早已无法理解反抗和尊严的意义了,甚至……甚至还有无数人盼着早死早投胎,以求解脱。即使有些人还知道争取好的生活和尊严,但他们却更愿意去欺压自己的同胞,去以把同胞踩得更低来获取自己的身心满足,而不是去抗争欺压自己的人。”   她说起这一段话时,声音虽毫不激动,但音调却还是微微颤抖,显然内心里面悲愤激动已极。昭元也忍不住想:敌人来鄙视自己也还罢了,可若是连自己人都接受了敌人的这一鄙视,依其鄙视之思维而来鄙视和痛恨自己,普天之下确实再无比这更为悲哀之事。   昭元忍不住叹了口气,道:“那……后来呢?”宝相夫人痴痴道:“后来?后来我们终于有了很多很多的人,可他们都已经不再认为自己是人了。”昭元不再答话,只是默默叹息。但他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冷声道:“很多很多的人……那么多人……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个人,可以有能比拟你们的眼光,去想到现世解脱?”   宝相夫人木然道:“有,只不过他们想到的是另外一个解脱的办法。”昭元道:“什么办法?”宝相夫人忽然泪流满面,颤声道:“自虐。”昭元心头一震,道:“自虐?”   宝相夫人呆呆望着远方,喃喃道:“每一群人都有盛有衰,然而所有意气风发的人,都会本能地更愿意去多多歌颂自己历史上强盛英武的时期。可是我们的那些同胞,他们……他们……不同。他们更喜欢去主动去描述、去赞美蛮族敌人最强盛,自己最衰弱的时代。”    第三十三回 千年恩怨今再论(六)      昭元想起这座城市曾经的惊人繁盛,深深叹了口气,一时默默无言。要知望帝也曾经略略提起过,说是有的人被长期压制磨成绝望之后,可能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理,就是会认同那些压制这对自己的压制,甚至主动去表示理解、乃至推波助澜。即使这种行为本身并不能有什么通常意义上的好处,但却可以令自己的心理期望主动降低,能够把敌人的压迫当成是不压迫,把别人对自己本来应有的平等看作是恩赐。于是,这个人平时就能轻松一些了,甚至还能有一种“别样”的快感。   为了避免旁边同胞对自己消磨志气的批评,这些人常常会特别喜欢拿敌人最英武、自己最糜烂最衰弱的时代来作对比,从而说明自己等人就是比别人低等,自己等人就是应该被别人压制。因此,自己的行为只不过是认清现实、顺应潮流而已;而鄙视自己这样的人,则都是心胸不广、不愿意承认别人的优点。如此一来,往往会形成群体暗示和恶性循环,甚至能够导致曾经拥有辉煌过去的群体,不知不觉间自己阉割自己。   杜宇曾经说过,这种人其实是有意无意地想要混淆一个区别,那就是自虐者与咬牙正视自己缺点、面对敌人优点的人的出发点不同。真正头脑冷静、愿意学习敌人优点的人,当然也能够,而且也必须去面对这样的时代。但是,他们却从来不会去从压制自己的那些人的角度出发,去幻想那种对被压制的自己来说,本应是痛苦的快乐。同时,他们更加不会去把描述、歌颂乃至吹捧自己被压制的时代,或是歌颂压制自己的人或群落,作为一种获取娱乐的方式。而在自虐者的眼中,敌人的胜利和荣耀就是一切。他们根本不愿去想,敌人的荣耀也许只不过是一种停留于历史原地的重复,甚至根本就是后退。在他们眼中,压迫自己的人的荣耀,比自己本身的荣耀,更加能让自己兴奋。   当年的这个泛泛描述,似乎有些违背杜宇曾经灌输给昭元的另外一个原则,也就是“邪不胜正”的原则。因此,无论是杜宇还是昭元,都曾经本能地有些回避,经常只是把其作为一种很虚幻的可能。可是现在,宝相夫人一族的遭遇,却又逼得昭元不得不去重新面对。   这一切既痛苦,但而又暗合痛苦现实的扭曲,已经令昭元越来越无法不相信宝相夫人所言。现在的他,已不但为这些贱民的遭遇而难过,更还莫名其妙地特别郁闷:难道这一切还真有实现?难道道理本身,也会有内在的矛盾?难道杜宇……也是矛盾的么?难道只有矛盾本身,才真正是不矛盾的?   宝相夫人就象是也感觉到了昭元的思维困境,默然半响,慢慢又道:“再到后来,我们这些还守卫死城的一部,见情形已如此无可挽回,也就对在诸国内部慢慢恢复尊严的策略绝望了。我们只能困守此地,还不敢大行繁衍,因为我们生怕引起他们注意,那便会连这最后的一点种子都保护不住。这个时候,想要彻底移居别处的想法,自然又占了上风。但在这千百年的犹豫中,当时别的原来人烟稀少的地方,现在也渐渐多了人,要移居那些地方也就更难了。我们的智者在苦苦思索中,终于无奈地觉得,既然再也无可靠民口而胜,便要去着眼于我们一个个本来便已少的可怜之人。这最后的希望,自然便是人人都能以一当十,才能保全希望。”   昭元若有所思,道:“怪不得你们这里似乎人人都会些武功骑射之术。”心头却想:“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你们才这么点人心中有旧,只怕还是根本无法与敌人大规模对敌。”宝相夫人凄然道:“这些打斗武功,在我等文明之时本是甚为受鄙视之事,现在却终于成了生死攸关的大事。于是我们族中长老便要想创绝世武功,以求人人都是武中高手,才好对敌。”   昭元一怔,几乎失笑道:“你们要用武功来两军对阵?武功一道,首在强身健体,次在近战肉搏。若论战阵及远,其实并无特别实效。两军对阵,动辄数万甲士万千弓箭,相距又远,腾挪空间又少,还要防备箭雨。不要说普通人的资质和功力,便如大梵天那样有盖世神功,也难奏奇效。真正大军对战,首重的应是双方勇悍之心,站阵整齐,和纪律严明,再就是装备射程兵甲之利等因素。至于武功中的许多腾跳换位特长,反而容易扰乱阵形,并不实用。是以一名侠士能敌人十名普通士兵,可万名侠士却难敌万名纪律严明的甲士,道理也就在此。那等一人能力敌万军之事,若当传说也就罢了,若是真的相信,那便与白痴无异了。更何况武功并非人人都能有大成,你我都是练武之人,当然应知这个道理。你们那些长老想要以此来单人自保,或还有益,但若是要用来重振当初之尊严威风,只怕却是走入歧途了。”   宝相夫人木然道:“可是当时别法都已走投无路。你说除了这一途外,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能够让我们相信希望?”昭元微微一愕,也觉除了这以外,也确实别无他途。况且怎么说,有武功也终是比完全没有好。他默然良久,终于又道:“结果如何?”   宝相夫人缓缓道:“我族受不世之屈,族中人人都是极为感愤,此略一定下来,自然便是数百年不绝地呕心沥血。我族中长老费了千百年心血,想要创出一门惊天动地的神功,可是却终于还是无法完成。”   昭元奇道:“这是怎么回事?天下武功虽多,但还不都是人创出来的?贵部早已开化数千年,智慧绝然不低。而且观夫人和度母等,才智都非寻常之辈。集贵部数百年精英才智和悲愤之心,所得之力之智自然非同小可,怎么会还创不出来?”   宝相夫人凄然道:“他们满心悲愤,一心都想要创出世上最强之武功,要求都是极高极高。他们边练边创,边创边练,中间总是去与别人暗中比试。往往他们一发觉自己有一点不如别人的地方,便即废弃,改用别法。可是这样频繁改来改去,却终于一事无成。”   昭元想起他们的执着与困顿,也自伤感,轻轻叹道:“武功之道,贵在精研,只要功夫深,各种武功都有大成。当今天下武功,无不是千锤百炼出来的,一代代都有人在添砖加瓦。虽然你们如此悲愤发愤,别人却也不是傻子。你们一心要自己所创的武功盖过所有世人,那只能是妄想。他们如此执着,虽然令人感动,可练功之时最忌心浮气躁,创功想来就更是如此。如此强迫自己,到头来只怕过于好高骛远,反而什么都难得到。”   宝相夫人眼中流下泪来,道:“他们虽都是聪明才智之士,按理说绝不会完全不懂这个道理的。可他们在心中满腔悲愤驱使之下,以及同仁的相互鼓动下,却全然不肯去想这个道理,只是一味地苦苦用心。等他们终于醒悟到这个道理的时候,却已太迟了。”   昭元奇道:“这怎么会太迟?但得认明道理,自然后世受益,又怎么会有太迟之说?”宝相夫人道:“因为他们呕心沥血练了那半截之法后,见难有所成,心中悲愤自然无可发泄。到后来的时候,他们竟然一代代都是发了狂,临死之际也都还胡言乱语不绝。再到后来,终于有些清醒些的人,声声告诫后人千万不可再练。后人见前人如此情状,自然也是谨尊其嘱。结果本来一件人人奋发的事情,数百年后却又变得人人畏之如蛇蝎,避之惟恐不及。”   昭元叹了口气,道:“此事的确令人感伤。虽然先前那些前辈心情过于迫切,但数百年精英之验,纵然误入歧途,也必然有其精华所在。若是全然废弃那番努力,似乎也是过犹不及。这中庸之理,看来……唉。”   宝相夫人道:“这个道理,我们也不是不明白。后来又过了许多年,便又有人想去尝试。可这些人还是一练到深处,便走火入魔、全身发冷而死,比传说中那些前辈的死状更为可怖。久而久之,终于以后再也没人敢练了。现在我们的武功都只是那些的皮毛,最多再加上一些其他的武功,胡乱合成了一下而已。”   昭元不住叹气,道:“可怜,可怜。我先前听师父说武功创造不易,当时还只是泛泛而听,心中并无多少概念。现在才知道,一门武功的问世和成熟,是多么的凶险艰难。那些前辈既然凋零了许久,后人再练自然就更是却乏指引了,也就更加凶险。”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练昊阳神功时无人指引,其实不也还是一样过了许多凶险?若非自己偏巧能镇住心魔,现在已不知死了多少遍了。   宝相夫人走了几步,轻轻抚摸那些残败的砖石,似乎它们就是自己的孩儿一般。昭元不忍说话,只能暗暗叹息。宝相夫人停了下来,身体不动,仰天望向了天空。昭元也望了上去,只见群星闪耀,似乎都是一个个的念头和出路,却又都是似真似幻,可望而不可及。   昭元看了看周围的废墟,只觉虽然已是千年破败,但所透出的当年之繁胜壮丽,却依然是现在天竺诸国少有能及的。难道这一场大屠杀,便真的将文明推迟了数千年?   昭元看着看着,蓦然之间,自己也不自觉地体会到了他们的悲愤和无助。他想了想,道:“看来这一条路,也确实是走不通了。于是你们就想去挑拨别人的部落,想让他们互相攻杀,你们好从中渔利,等待机会?”   宝相夫点了点头,道:“此事已行有三百年有余。三百多年前,有神人自西降临,说这乃是我们复起的唯一之道。当时全族都绝望之极,本来就已有如此之想,自然就更加加强了信念。只是后来百余年来,各地之部虽然多经相互仇杀,但毕竟也还是每部都远多于我们。我们依然只能哲居于此地,全然看不到什么希望,甚至还时不时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和怀疑。虽然我们将他们都杀了,还算是保全了这一秘密所在,可局势却已是越来越凶险,好几次都险些被人逃脱。”昭元心中一动,道:“那入城之外的有些枯骨似乎甚新,莫非……”   宝相夫人道:“不错,有些就是他们的尸骨。”昭元道:“你们还要继续做这种害人害己之事?”宝相夫人道:“族中渐渐也对此有了异议,也有人在暗中偷偷试别的办法,尤其……尤其是……是另外一个办法。”但说到这里,却又住口不言,神态甚是奇异。   昭元心头大奇,道:“什么办法?”宝相夫人本来苍白如鬼魅的脸上竟然微微现出了红晕,犹豫了一下,终于道:“那便是试着先隐瞒身份,与其他种姓联姻。”   昭元恍然大悟:“原来就是美人计。怪不得以她这等老成之人,也还在我这小辈面前红脸。嗯,想来这是否贱民脸上又没刻着字,确实是容易冒充。婆罗门教数千年来深入人心,天竺普通之人,从来都笃信自己生来便是某一阶层,可说从来不曾经怀疑、也从未去想过什么转换阶层。即使被贬,也只是自认倒霉,全无冒充之念。这圣城里的人,还坚信自己出身高贵的信仰,气质上并未受此影响,只要好好打扮一下,自然便可糊弄一下不认识之人。嗯,既然无反抗之望,与其受这种万般无望之苦,还真不如用此方式融入主体。”   宝相夫人见他并无看轻自己之意,心中稍安,脸上红晕也褪了下去,又恢复了那种冷冰冰的神色,道:“但是此事说来容易,实现却难。女人是要嫁到夫家的,为了避免泄露这里,便只能将我们的女子嫁出去,盼她们在取得一点地位后,能为我们也争取一些地位。但天竺本来便女子地位甚低,如此一来,却也还是难以见效。于是反对之声便又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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