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峰回路转谁知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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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押运屈元之头儿虽在吃喝,却总是朝那老翁那边看过去。那老翁倒也罢了,基本上只是偶一回眼致意,便低头慢慢吃喝。那小女孩却似是极感兴趣似的,不时朝马车这边张望,然后便凑到那老翁耳边耳语几句,那老翁却也不置可否。那小女孩似是很是没趣,忽然跑到这头儿面前叫道:“喂,你老实说,里面究竟是什么?”
那头儿猝不及防,却居然也温言回劝道:“小姐开玩笑了。在下说过,里面不过是我一个染了风寒的内侄,年纪又小又不懂得说话,还能是别的什么?”他看那官差服色,知道他们乃是王宫近卫军兵,品级职位虽然比自己差得远了,但毕竟是大王亲兵,最好不要轻易去惹。而且他们如此护卫一位老翁和这小女孩,这一老一小定然身份极不凡,说不定便是奉命而来与自己碰头之人。这老翁虽精神攫烁,确实不凡,但若真说是会派这样一位老人来办事,却又似乎有点不大合情理。他思前想后,仍是猜不准二人的身份,但毕竟还是不敢得罪。是以虽是这么一个小小女孩发问,他却也恭恭敬敬地回答。
那小女孩不依道:“你们这么多人,好象也很凶的样子,怎么偏偏就对这么一个马车这么敏感?爷爷说没事,我才不信呢!你们肯定是在里面偷运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再说就算真是风寒,你们也能总不掀开帘子不给他饭吃?我偏要看!”那头儿又待推辞,那小女孩忽然又转向那一桌已坐下吃喝的己方之人道:“我就是要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别让里面藏着强盗刺客!你们快叫他乖乖开窗!要是不听话我回去告诉阿姨,看你们怎么办!”
那些人本来还一直以为这不过是小女孩一时吵闹,但一听她嚷“要回去告诉阿姨”,立刻人人大惊失色,全都拔出刀站了起来,恭敬答道:“云小姐吩咐,我等哪敢不听?”内中一个老成些的人向那头儿道:“便是风寒病人,看一眼也无大碍。阁下如此推阻拦,难道是里面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等既是官差,碰上了这事那便不能不管。”这人口齿伶俐,竟然把一件本来只是小女孩一时兴起要做的事,说得大义分明,居然还句句成理。
那头儿一看情势,见这小女孩一幅不依不饶的样子,明显不好哄转。而那些官差更是一个个吓得半死,全然不敢有丝毫违抗的样子,其势显然两相选择之下,一定要拿自己开刀的。他转眼一看,见那老人似乎也并无阻止之意,不免更是暗暗叫苦。他知这些官差虽然是饭桶,但看了这么许久,越来越觉得那老人不可能似普通的糟老头子:其偶尔一看过来,眼中精光隐现,令人不寒而栗,竟然都能令人不由自主地害怕。
他估算形势,知道若真要动起手来,只怕自己这边十几个都加起来,也都还不够这老翁一把抓的。况且他和这小女孩得王宫亲兵如此护送,必定还是大有来头的人物。若是自己不小心得罪了,便最终好好将这小子带去见了大王,只怕这一件大功也会给抵消没了。
这头儿想来想去,终于略一沉吟,拱手笑道:“本来只是一件些微小事,不料却是让各位官差大哥误会了,没准还以为我等真在干什么通匪坏事。我这就叫人唤醒他,让他来回答小姐问话。”说着一使眼色,身后一个人直奔马车前掀开车帘,立刻便解开了屈元身上的绳子。他动作极是迅速,解绳之际,却又极隐蔽地出手重又加重点了他哑穴。接着他便又退了开来,高高掀开了车帘,大大方方请那小女孩观看。
那小女孩神气活现地来到帘前,伸头朝屈元看了一眼,脸上却露出了厌恶的神情,伸手捂住了鼻子。屈元见她朝后退开,立刻便醒悟到自己这几天来失手被擒,被擒前还在荷塘边沾染了一身烂泥,再加上几天并未洗澡,自然是使得车中气味不佳。只听那头儿笑道:“久病之人,形容萎顿;而且久不通风,气味有异,自然是让小姐不喜了。”
那小女孩没发现什么大盗藏在里面,实在也没什么奇异之处,甚是失望,正要转头走开,忽然又向屈元道:“喂,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病了还不听话去打架受伤?……又为什么没有爹爹妈妈陪着你?”屈元哑穴本来就未曾解开,后来那头儿为防他乱说又加了一记,那许多极想说的呼救之话,自然是说不出来。但他转念一想,这小女孩如此骄傲无礼,肯定是王宫中人,还不是楚王一系的?自己还向她呼什么救?待听得她后面一句,更是象是被触动了隐痛,几乎立刻就想回上一句:“你不也是没爹爹妈妈陪么?”只可惜说不出来。
但屈元转念一想,却又是心中一痛,自思:“你虽然也没爹妈相陪,可是这么多人唯命是从,何等的逍遥快活,跟我又哪里能相提并论?又哪里会理解象我一般沦为阶下之囚的人的心情?”当下他神情落寞,闭目合嘴,故意摆出一幅不愿意理她的样子。
那小女孩见他不愿意答理自己,心中生气,忽然踢起地面一个小土块,朝屈元砸了过来。屈元活动不开,无法闪避,这一下正中面门,一时间土块散开,灰土蓬得满面都是。屈元心头大怒,心道:“这小姑娘真是岂有此理!想我当初也象你这么大的时候,待人接物已是何等的谦恭有礼,哪里象你这般没教养?”但苦于穴道被制,无法回骂,只得睁开眼睛朝她怒目而视。那小姑娘看他情形甚是狼狈,拍手欢叫起来。那头儿陪笑道:“我这乡下内侄,感染了风寒,可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再说乡下小孩,又哪里见过小姐风仪?想来不敢说话也是有之,但却不是有意冒犯小姐。……小姐还看吗?”
那小女孩一个土块报了屈元不回答之事,心头大快;又见他瞪眼朝自己怒视,心下又有些害怕,当下便道:“不看了。这么一个小白痴,见我问话也不回答,活该!你们一定要多打他屁股!哼,哼!”那头松开拉住帏幕的手,陪笑道:“是,是。小姐既然如此吩咐,以后他要是敢不听话,我们定然好好地教训于他。” 众人都哄笑了起来。
那小女孩被众人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一红,连忙连蹦带跳地跑回了那老翁身旁,凑在那老翁耳边耳语了几句。那老翁伸手在她头顶摸了几摸,呵呵一笑。
那头儿倒也拿不准那老翁是不是未起疑心,但无论如何,这小女孩一关毕竟已经过了,心下也自宽慰。不多时,两拨人都已吃完。那头儿收拾之际,见一众闲杂人等已然走开,那小女孩也早早跑到了车上不知玩什么去了,便忽然走到那老翁身旁,躬身低低问道:“老先生是郢都来人?不知道来此何事?”那老翁回头一瞥,也轻声道:“老夫正是来自郢都,来此一带倒也没什么别的事。阁下似乎也曾自称乃是官长?不知那个小娃娃到底是何人?”
那头儿心道:“果然是姜是老的辣,没两句就反问回来,还一眼就看出那小子不是我内侄。”当下便低声道:“那人身份现在却是不忙说出。……却不知大人可持有印信?”那老人朝他看了一眼,道:“你要印信何用?”那头儿不答,只是看着那老翁。那老翁忽然从怀中摸出一样铜质之佩,在他眼前晃了一晃,缓缓道:“你要的可是这个?”
那头一眼便看出,那正是楚国临时颁布的印信,乃是给出外办秘密之事的最高级侍卫或大臣临时用的,上面有“所至之处,官民皆助;所在士马,尽听调度”之字。当初自己还是另一人跟班的时候,跟那长官去都中办事,曾经见过一次。那头儿知道绝非虚假,心中大喜,连忙拱手低声道:“原来果然是侍卫大人。却不知如何称呼?”那老人道:“我……姓宫。你却是有何使命?”
那头儿笑道:“既然是尊使到来,在下便可轻松了。我等上次飞鸽传书,说是有了反贼景子职的消息,看来大王是收到了。”那老人似乎甚是惊奇,但脸色迅即回复正常,道:“……嗯。那事到底进行得怎样?”那头将那老人之神色看在眼里,心中一惊:“莫非这人不是来做这事的?”但心中一想刚刚所见那令牌绝非虚假,若不是这等机密之事,又怎会得授?何况这人武功极高,若是敌人,真要来抢,自己还能挡得住?若确实是侍卫,那么肯定也至少是领头之人;其既然得授令牌,显然更是楚王亲信,肯定也还是知道一些此事的。自己既然已经说了一半,那便不妨先继续说上一说,想来便不是管这事的,也无妨害。于是他便又道:“宫老爷子是不是派来管这事的?”
那老翁道:“我接到命令出都,说是可便宜行事。”那头儿心中一宽,道:“如此那便最好了。我们知道了那景子职的消息,立刻便飞鸽传书报于大王。但我们又怕郢都内有其内线,是以不先请示,便先行出发去杀了那景子职一个措手不及。现在已捉得其子在此。那景子职也已受了重伤,正在被兄弟们追捕,想来不数日便当授首。只是未经请示之罪,却是还得请大王海涵。”
那老翁沉吟道:“嗯……其实大王还不知此事,因为大王还正在云梦泽游猎,并不在京。我是奉王命陪小姐出来玩的,只是可便宜行事而已。象这等大事,还是应该迅速禀报大王知道才行。这样吧,你将这人交于我,我带回云梦泽见大王,你看如何?”
那头一惊,心下暗暗叫苦:“闹了半天,你居然也不是专为此事而来?这下你却还要我把这人交给你,由你去跟大王说,那我怎么知道你会怎么说?大王既不知此事,你说不定便独抢了功劳他也不知道。嗯,好你个老家伙,本来任务只怕就是来陪着这小丫头游山玩水的,居然开始一直含含糊糊,弄得我还以为就是你来分管此事。这下既被你知道了,以你之手段,又哪有轻易放过这一块功劳肥肉的?他妈的,以后这一招故示神秘、不劳而获的本事,老子可得好好学学!”
他心头甚是郁闷,道:“宫大人有护送小姐游玩之要务,那更是了不得的大事,我们这不过是小事,怎敢劳宫大人接手?”那老翁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大人过谦了。这护送钦犯,正是劳苦之事,怎么可说是小事?本来呢,我也是公事繁忙,累死累活抽不开身的,只是此番责任重大,兼这钦犯又有同党潜逃,不可谓不危险。所谓多一个人便多份力,我既然见了,也就只好百忙中抽抽空来帮帮忙了。还望大人不要嫌弃老朽不中用才好。”
那老翁说及此事“劳苦”,却又偏偏不说“功高”,而且还大谈他是出手相助,便如义薄云天帮这头儿大忙一样。这头儿肚中早已把这老翁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但毕竟也不敢翻脸,转了转眼,笑道:“老爷子如此慷慨相助,下官自是感激莫名。只是小姐身份尊贵,伺候甚是不易,跟这囚徒同行,只怕更是生气。”那老翁笑道:“云梦泽乃是天下秀丽之处,本来小姐也是迟早要去玩的。这个还请大人放心。”
那头儿气得七窍生烟,可眼见这老翁既说什么也不放弃分这份功劳的机会,心中也就只好打算让他分上一份。他想了想,道:“既然老爷子肯出手相助,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我们正好也可抽出几个人手,去相助还在南郑追捕那景子职的兄弟。”说着便站了起来。那老翁似也知道他是绝不肯放弃这一块肥肉的,于是也点了点头,站了起来。二人对视一眼,似乎都很明白对方心中所想,都是哈哈大笑。
那小女孩听众人都极口称赞云梦泽风光秀丽,甚是欢喜,当下两队并作一队,都朝南行去。一路上屈元总是头目森森,精神甚是萎靡不振,那小女孩却还是不时来挑衅,看他是否服了自己。然而每次屈元都无法说话回嘴,兼又心情凄凉,只得都给她来个闭目不理。那小女孩见他总是不理自己,更是恼怒,老是变着方来整治他,经常拿土块砸他。有的时候,甚至还叫人捉些古怪小虫放到屈元身上,要他求饶服软。可是屈元却仍是咬牙硬受。
慢慢的,那小女孩也渐渐知道,屈元不但不是那些人的什么“感染了风寒的内至”,而恰恰就是自己想发现的“大盗”、“犯人”一类的人物。同时,也知道了他名叫“阿元”。她心中虽然奇怪,何以屈元这么小就已经这么坏,去当了“大盗”,怎么也无法相信,但却也折腾得更加起劲了。
那头儿和老翁见他二人如此,知道这是因为旁人年纪跟她相差过大,想欺负也没意思,只有着跟她年纪相仿的屈元,才能让她折腾得起劲,所以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翁虽然偶而说上几句,但却也并不阻止,只是始终不跟她说屈元不说话,乃是因为被点了哑穴之故。当然,小女孩老来,对屈元却也有一样好处,那就是为了让云小姐折腾他的时候不闻异味,每天便有人来给屈元擦身。
这日一行人来到了一座小山之口,山侧一条小河环绕,正是云梦大泽的一条小小支流。过了这座山口,前面便是云梦大泽之地了。众人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大王了,此行行将结束,马上便是封赏,心情甚佳,这一傍晚自休息得更是逍遥轻松。屈元也知,自己马上便要被抓去见那从来没有见过面、但却是自己父亲生死仇敌的伯父。他想起这一去,即使不是立刻被砍头,也必定会被当诱饵虐待,以引出父亲一网打尽,心中更是心乱如麻。一时间,他简直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干净。
他正心头烦乱无限,那云小姐忽然又拉开车帘爬了上来,一见他眼中竟然似乎有泪光,不禁呸了一声,鄙夷道:“哼,我还以为你果真从来都不哭的呢,原来也是个胆小鬼。”屈元不知道她又要想什么办法来折腾自己,只是向她怒目而视。
云小姐笑嘻嘻地道:“明天你就要被砍头了,听说是一个很胖很胖的叔叔,用一柄很大很大的刀来砍你这里,很疼很疼的!你怕不怕?”
屈元心头更是鄙视,暗道:“原来你以砍头为乐。”只是穴道始终被制,骂不出来,只得继续不理她。云小姐哼道:“那些人说你本来能言善辩,可是为什么一见到我,就不肯说话?你是不是怕了我,怕我不高兴又来折磨你?哼,你要是肯开口求我,向我磕头认输,说‘云小姐,我认输了,以后都听你的话’,我就再也不折磨你了。这样可好?”
屈元不愿理他,转过头去望着别处。云小姐见他连看都不看自己,气得大叫道:“哼,你这么骄傲,我明天叫大王叔叔砍你脑袋之前先打你屁股,打得开花之后再砍你脑袋!看你还不疼得直哭妈妈!”
屈元本来也一直都在想妈妈,曾经无数次地梦见她,想象她把自己抱在怀里,疼自己亲自己,听自己诉说自己从小到大的辛酸痛苦,把自己从小所欠的母亲之爱全都补给自己,可每次的结果都是暗暗流泪。而今天是见楚王前一夜,明天便说不定会天人永隔,自己这一辈子都再见不到妈妈是什么样子了,甚至连做梦也都没机会了。他想着想着,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已是夺眶而出。但他忽然想起这小恶女还正在旁边看自己的笑话呢,心头一阵恼火,不肯示弱,拼命将头想朝身上擦去眼泪。可惜近来虽然那些人看管虽然稍松,点穴间隔有所延长,但手脚穴道毕竟离解开还差得远。因此,他这一下尝试只是擦着了边角,眼泪仍如断了线的珍珠般串串滑落。
屈元正又急又窘间,忽然前面伸过来一方小小丝巾,在他眼前擦了擦。屈元睁眼一看,却是那小女孩正蹲在自己前面,一边给自己擦眼泪,一边歪着头,似乎是在好奇地看着自己流泪的样子。屈元心中更是气恼,别过头去,但身体转动不便,这头却也没歪多少。那小女孩忽然又跑到他头朝向的那一侧蹲下,两只小手托着腮,依然直直面对着他,让他无可躲避。
屈元窘极,几乎都要涨红了脸。那小女孩嘻嘻一笑,歪着头很神秘地对他说:“你求我吧。我悄悄告诉你,我最喜欢别人求我了。你要是乖乖开口求我,我就去求大王叔叔,让他不砍你的脑袋,也不打你屁股,把你给我。这样你就不用被砍头了,以后专门陪我玩……”
屈元一听她说“把你给我……”,自尊心更受刺痛,心头更怒,扭过头去不理她。这时外面忽然一声怒喝,紧接着便起了一片呼喝打斗之声,间或杂有人被杀死杀伤时喊出的凄厉之声,在本来甚是净寂的夜中显得甚是惊竦。微一细听之下,那声音似还有越来越向马车靠过来的趋势,马车上已连车帘都开始微微颤动起来。那小女孩的脸上微微露出了惊惧害怕的神色,屈元却心中一动:“莫非是爹爹他们来救自己?”
他一想到这里,立刻又恢复了生的欲望:“不知这马车外守卫的家伙们被解决了没有?”探身便想向车外望去。但这时车窗外立刻伸进来几个人头进来看了看,有那些跟着云小姐的侍卫,也有那些抓捕自己的黑衣人。只听一名侍卫道:“原来小姐没事。小姐还请先呆在里面,不要出来。待我们打退敌人,再请小姐出来。”那些黑衣人也缩了出去。屈元叹了口气,心头沮丧,一时间不再说话。
那小女孩惊魂稍定,立刻又恢复了蛮横神色,见他先喜后忧,哼道:“哼,你想有人来救你?有我爷爷在这里,谁又能救得了你?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还是乖乖向我认输,求我放你吧!”屈元不理她,忽然一声大叫:“我在这里!”
这一喊将出来,竟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原来自己的哑穴因为这日点得不勤,这时一急,居然忽然能喊得出来了。那小女孩见他忽然开口大喊,却又不是求自己,气得一下伸手过来就捂他嘴巴。屈元猛地一甩头,避开她的小手,忽然发觉自己动作居然也甚是敏捷,立时醒悟:“我身上穴道也已松了。”他想到这里,立刻身随心动,手臂伸处,已将那小女孩推开。同时他一把撕开了车窗上的窗帘,探头朝外大喊。
不料这一探之下,却是令他大失所望。原来那外面打斗之声乃是从甚远处之所在传来,而在这当口,那打斗处和马车中间,早已是黑压压地站了好几排手中持刀的黑衣人。那些黑衣人一个个只是站立不动,并不上前去助战,显是知道己方已是占了优势。即使听到屈元大声呼喊,也只有几人回过头来看,大多数仍是平视前方蓄势而备,甚显训练有素。地上也已有几具尸首,有的并非黑衣人打扮,当是想前来营救自己之人被杀死。
屈元不死心,又喊了两声,但声音与周围诸人的嘈杂声相比起来,实在是太过微弱了,反而引得旁边之人哈哈大笑。其实地面上既然已有死士,显然是他们已知自己之所在,并非不知目标。现在他们自己尚且自顾不暇,纵然拼命想朝自己这边杀过来,但在这么多人的围堵之下,也是无能为力。
屈元心中一凉,忽觉得屁股上被踹了一脚。他咬牙不理,又待呼喊,忽然屁股处背上又似阵阵尖锐之痛,只好连忙缩回车内。原来那小女孩刚才被他一推跌倒后,气愤难奈,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待见他依然不理自己、依然拼命伸出头去大喊大叫,更拔下头上尖柄玉钗,狠狠地在他身上乱戳。屈元多日受她摆弄欺负,无力反抗,这次忽然身手得动,顿时怨气冲天而起,一把便把那小女孩揪过来面对自己;同时右手一举,想要狠狠打她一个耳光。
那小女孩被他这一下揪得很痛,又见他脸上怒气横生,要打自己耳光,心中大是惊惧,大哭了起来,那玉钗也掉在地上。屈元见她忽然大哭,眼泪如珠,心中略一迟疑:“她不过是小女孩喜欢玩而已,我自受楚王之害,却又与她何干?”但手已收势不住,加上心中仍是对她前面的捉弄极是不满,这手掌便仍是直落下去,只是劲力已轻得就象是摸一般。
这时忽然啪地一声大响,屈元整个人都被打得打了个旋,眼前金星直冒,脸上也一阵剧痛。他那挥过去的手也失了准头,只是似在那小女脸上略略擦着了一下而已。屈元定了定神,只见眼前不知何时竟然站着一个蒙面人,其全身上下都黑衣黑巾,脸也被蒙得严严实实,只留着一双眼睛怒视着自己。屈元心中微奇:那些抓自己的黑衣人多日来虽然还是多穿黑衣,但早已是无人蒙面,这人忽然又是如此,显然并非他们一路。但这人居然如此猛打了自己一掌,却显然又不是来救自己的。
但屈元还没来得及细想,那人却忽又转身看了那小女孩一眼。那小女孩也甚是害怕,朝后缩了一步,哭声也不自禁地停了。屈元虽然从小不为父亲所溺爱,挨骂乃是常事,但却是挨打毕竟还是不多,更不要说从来没有过的打耳光了。他心头大怒,骂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打我?还要吓唬小姑娘?”
说话间,屈元嘴角忽然感到了一丝咸意,伸手一摸,竟然是自己已被这耳光硬是给打出了鲜血。同时,马车也似乎在剧烈颠簸摇晃起来。原来众人休息处临近河边易取水之处,地势本略有斜度,是以停车之时都用小石块塞住车轮以防滑行。现在那黑衣人下手极重,整个马车都颤抖起来,小石头松脱,在车旁众人惊呼声中,马车顿时朝河边滚去。那小女孩也知道危险,吓得背过身去,对着布幔外闭目大喊:“爷爷!爷爷!”
那人对屈元的问话根本不答,现在见众人大是慌乱,眼中顿时露出了轻蔑的神色。忽然间,他掌成虎爪之形,伸手又向屈元抓来,完全不是要营救屈元的样子。屈元心中怒极,明知不敌,依然挥掌便迎了上去。那人变掌为指,只是在屈元掌心轻轻一戳。屈元立刻觉得手掌似要被戳穿一般,连带着整条胳膊都剧痛得抬不起来。那人微微一笑,进了一步,又伸手向屈元抓了过来。这时只听旁边人群大喊:“拦住马车!拦住马车!”
屈元知道不敌那人,身子一缩,便想钻出马车。那人一把抓住了车内之木楞,微一使劲,整个木楞竟然都被抓烂。马车车驾没了支撑,立刻便要松脱。那人全不以为意,冷冷一笑,手中一松,木屑纷纷飞扬,直扑外面那些呼喊着追来的黑衣人,口中却对屈元冷冷道:“你乖乖地跟我走,莫要象这个木楞一样。”声音极是生硬可怕。
屈元见他手段狠辣,心道:“若是落入了你手中,只怕是比死还难受!”心中一急,闭起双目,猛地朝马车已经开始散乱的车壁撞去。那车壁本已开始松脱,这一下虽然屈元头上更是鲜血淋漓,但车壁也立刻便被撞了一个窟窿。屈元身体顿时有大半已然脱了出来,只是两截腿却还在车内吊着。
屈元头下脚上,忽觉鼻子一阵刺激,登时剧烈咳嗽起来。原来马车已然滑入了水中半尺有余,他头下脚上,鼻子已经没了少许在冰水中,呼吸困难。屈元用力急挣,想用腰腹之力把身体扳离水面。那身后之蒙面人呵呵大笑,已伸手抓住了屈元脚踝,便如铁扒一般,要扒起他往回拉。那蒙面人用力极大,屈元只觉得自己脚骨都似要被他捏碎,痛得眼前阵阵发黑,这时候便已完全顾不得河水呛鼻,一心只想脱离这黑衣人。
屈元情急之下,伸手便要抓住河底之物与之相执,但才勉强抓住一截烂树根,便立觉得自己之力与这黑衣人相比无异于小鸡搏鹰,身体还是被其毫不费力地拉离了水面。正在这时,前面忽然飞过一支利箭,嗖地一声射中了自己头部刚才所在,溅起一大片水花。
屈元正惊得半死,却见立刻又有大批之箭朝自己和这黑衣人射来,原来竟是那些抓捕自己的人怕自己被这黑衣人劫去,已然决定不要活口了。但这时又有许多声音怒骂起来:“别放箭!别放箭!小姐也在车上!”但那些箭虽然稍停,却还是有人在不断地放将过来。
那黑衣人一面劈箭,一面握住屈元双踝来回猛甩。屈元脚骨的疼痛简直锥心入骨,全身都盼不能感觉麻木以逃避之,眼见敌人放箭,心中竟然不愿意闪避,只求速死:“这般死了也好,免受这黑衣人之苦,也免去了日后被那楚王折磨。”不料那人袍袖挥舞,那些箭也不知怎地,都纷纷擦着边偏离滑离。一时间,河面上已插了好几十支箭,却居然硬是没一支真射中他。屈元被这黑衣人这几甩甩得头昏脑涨,头部气血便似要破脑而出,却又偏偏不得死。他心中急怒,忽然趁一甩之势抓住了车底之横扛,用尽全身力气用死命一扳。
那马车本来已在剧烈颠簸,这一下更是失去平衡,整个马车哗地一下翻扣在了河面上。众人惊呼声中,还夹杂着那小女孩的尖叫声,显然都是完全没有想到。屈元果觉那人手抓住自己足踝的手在这间隙忽然一松,心头大喜。他只求速速摆脱那人,两手立刻松开,又抓起一块突出之石头,死命一挣,居然还真的脱手而出。
屈元心头一松,立时便极感自由的可贵,当下也不管前面水深浪急,手脚连动,便要趁乱钻入深水。不料这时他忽然后背上一痛,清冷的感觉顿时直透入肺,似乎是被一支箭射中。屈元咬了咬牙,刚想回手去拔,忽然眼前一黑,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屈元觉得眼前模模糊糊似有灯光在闪动。他勉强睁眼一缝,只见眼前昏黄灯光之旁,一个装扮怪异、但却极是清秀的小女童正端着汤碗,认真的看着自己。屈元见那小屋陈设极是简单,而且屋中还弥漫着一种奇怪的、从来没闻过的土气,知道绝非牢房或是楚王之处。屈元知是这小女童救了自己,便想朝她笑一笑,但才微一起意,便觉身体剧痛,忍不住呻吟了起来。那小童见他醒了,立刻放下汤碗朝外面飞奔而去,口中大喊:“杜先生,杜先生,他醒了!”声音虽然清脆稚嫩,但口音却有些怪异,不过依稀还能听懂。
喊叫声中,一个青衣人推门进来。只见那人面容瘦削,六十来岁模样,装扮也是颇为奇异;但头顶发式却还与中原有些相似,居然还象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清高之气。他慢慢靠近床前,探身朝屈元看了几眼,又把了把屈元腕脉,道:“孩子,你看来已经挺了过来了。若是没有大碍,再养个十来天,便能下地行走了。”他的声音要好懂得多,但甚是低弱缓慢,似乎是说话中气有些不足。
屈元努力向他一笑,便想对他道一声谢,但嘴唇甫动,脸上肌肉便如拉裂一般剧痛了起来。那人微微一笑,探手安慰道:“你莫要急,先好好养几天再说话。你已经晕迷了好几天了,只被喂了一点米汤,现在还不宜去耗心神说话。”屈元勉强眨了眨眼,算是表明自己听到了他说话。那人招呼小女童过来给屈元喂药饵汤羹。
屈元虽觉那所喂之物味道甚是奇怪,但却还算可口,口口吃得十分香甜。他现在腹中实已是饥饿难奈,只要是能吃的,那还不得是如龙肝风髓一般?屈元吃完之后,想要道一声谢,不料困意忽然铺天盖地袭来,竟然径直便睡着了。
这一晚屈元却又梦见了自己蒙难时候的情形,竟然几度惊醒。后来他睡之不着,干脆睁开眼睛仰望屋顶,心中只是想个不停:“那晚那些人真的是来救我的吗?后来那个黑衣人又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也想抓自己?对了,那个小女孩又是什么身份?”
屈元一想到那个小女孩,她凶霸霸对自己的种种情形又都回到自己脑海中,让人气得半死。但屈元自从从这一回生死攸关的变故里逃生之后,却不知怎的极感命运之惠赐,对她居然不再那么讨厌了,反而为自己当时把她吓得大哭而微感抱歉:“她才那么小,闹一闹倒也没什么。我是男孩子,却又怎么去跟她生气?更何况若不是她老来闹,那些人只怕就不会疏于补点我的穴道。说起来,我还真应该谢谢她救了自己的命呢。……只是她现在怎么样了?该不会那些后来乱射的箭把她也伤着了吧?”
他一想到那个小女孩有可能因为自己而被误伤,就觉自己好象还对不起她一般,但随即脑中又想:“那黑衣人武功那么高,我身体跑那么远都没事,她应该也没事。……不对不对,我怎么能这样想?莫不是觉得那黑衣人就是小女孩的爷爷?他那样凶她,怎么可能是呢?……嗯,反正那些人目标是那黑衣人和我,那黑衣人走了,自然也就不会再放箭了。”
屈元想到后来以那小女孩脾气,肯定又会对那些让她受了惊吓的黑衣侍卫和部下大发脾气,手法肯定不会轻,脸上居然还露出了微笑。但他自己也知道这解释颇为牵强,多是自己为自己开脱而已,但却也实在找不到什么别的好解释,只得放弃:“我现在自己都自身难保,又哪里能帮她做什么?”他想到这里,脑中一沉,居然还真昏昏睡了过去。
后来几日都是那小女童服侍他。那老人每天过来看望他一回,说是伤势已是渐好,但却居然从来不问屈元来由。屈元也不愿意说出自己真实来历,自然也乐得不说。如此又过了数日,屈元精力渐复,已是能拄着拐杖勉强下地行走了。
这时虽然已是冬天,但这里却似乎无甚冷意,想是极为靠南。屈元偶尔到院中行走,却见这院落布局与所种花木都颇有奇异之处,而且总是有一种很异常的味道。他很是奇怪,便小心翼翼地向那童儿询问。但那童儿却总似是在答非所问,只是不住地叫他不要多走动,而且也不要出院子。屈元心中甚是奇怪,但却也不敢去找那老人询问。
这一日晚间那老人又来看自己,屈元实在忍不住了,便道:“在下蒙老伯搭救,实在是万般感谢。只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老伯尊姓大名?日后若是有机缘,也好报答。”
那老人一笑,道:“这里是中原人眼中的蛮荒之地,本来也没什么名字的。不过老夫来了之后却也有了个名字,便叫卧眉山洪荒谷。老夫这几进院落可称洪荒居。老夫姓杜,原籍山外,倒也懂一点中原之事。我来这里也有好多年了,他们族中人都叫我大祭师。你非此间之人,叫我杜先生便罢。这助人为乐之事,不过举手之劳,小友也不必报答。”说着便朝屈元一笑。屈元脸上大惭,心想:“自己如此落魄,却又能谈什么报答?况且以他这等之人,便有报答也定不稀罕。”只听那老人道:“不知小友姓甚名何?又为何如此落难重伤?”
屈元大难之后,更是深知隐藏身份、以避奇祸的重要性,迟疑了一下,答道:“晚辈姓……姓……昭,名元。我本来是楚国经商人家,自小父母双亡,跟随几位叔叔做生意过活。这次因为在中途遭遇水寇,船上的人都被杀了,我趁乱跳水逃生,但还是被射中了一箭……”等等说了一遍,说话间想起那日情形,想起爹爹妈妈,眼中不禁热泪盈眶。
待到说完,屈元心中微觉惭愧,心想:“唉,这却是我的不是了,别人救了我,我却还是要骗人家。只是这事也是迫不得已,他们知道了对他们只怕也没好处,还是不说的好。再说,我不还是没改‘名’,不还是叫‘元’吗?再说了,这屈、景、昭都是芈后同姓,却也可算得既没改姓也没改名。而且妈妈好象姓赵,跟昭字同音。对了,以后我干脆就叫昭元,需当特别熟、真正当成本名才好,也好多些安全,少些愧疚和麻烦。”
杜先生似甚是同情他,道:“怪不得我在舟中见到你身背一箭,原来如此。孩子,你虽然似乎会水,但这伤还是太重。要不是当时被一群白鳍豚顶来托去,你只怕早就淹死好久了。”昭元吃了一惊,道:“白鳍豚?它们救了我?”那杜先生一笑,道:“不错。世上常传豚类救人,但我还是第一次亲见。或许它们是把你当成了玩具,在托来托去。”
昭元脸上微微一红,道:“无论如何,多谢杜先生救命之恩。”杜先生一笑,道:“你已说了好多多谢了。我本来只是想给你上些药,置于市上人家照料的。但后来看你伤势过重,若无我谷中草药好生医治,只怕难以捱过太长,只得把你带了回来。好在船行尚速,不久便回到了谷中,而且你的伤口居然也并未化脓恶化,是以才能这么快康复。你待日后康复,自然可以离开。我们每隔一两个月会有船去中原,你可以搭船同去。”
昭元心头凄然,暗想:“走?难道又走回去让人追杀?爹爹他们现在生死未卜,我却又上哪里去找爹爹?更何况现在爹爹音信全无,我若是能找到,那些抓捕我们的人更是早就找到了。倒是这里似乎荒凉偏远,山川险峻,人迹罕至,反是安身保命的好去处。”
屈元想到这里,便道:“我的伤势真是太麻烦杜先生和这位小……小……妹妹了。只是我现在已是举目无亲,走却又能走到哪里去?更何况遇盗之时,晚辈深感中原人心险恶,至今还是心有余悸。我只要能有个地方做做杂事,给我一碗饭吃,保个活命,便已心满意足了。晚辈恳请杜先生收留。”说着直直望向那杜先生,满眼俱是恳求之色。
那杜先生却悠悠道:“我这里山川险恶,毒虫猛兽甚多,生活极是困苦不便。中原之人,那是难以忍受的。小友还是养好伤后离开吧。”昭元大急,一把抛去拐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那杜先生却仍是不肯,待求到后来便干脆不肯回答,只是道:“你先在此养伤,伤好再说。”便径直转身而去。
昭元无奈,只得回房闷闷蒙头休息。那小女童安慰他道:“你不用伤心的。这里其实也实在是没什么好,吃穿物用与中原都是不能相比,你又何必留恋这里呢?我们这里都听说中原米粮充足,衣物绚烂,不象我们这里普通人只能麻衣蔽体,一年到头也吃不着几回谷物。你看,就连给你吃的羹也是……也是……”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言。昭元甚是奇怪,连连追问。那小女童抵挡不住,只得道:“这羹主要是用蛇肉做的。”
昭元本来便觉那羹汤味道奇异,但却是说什么也没想到是蛇肉。那小童看着他的脸色,吞吞吐吐地道:“杜先生……杜先生本来叫我不要跟你说,因为怕你们中原人吃不惯,不肯吃。”昭元本来不喜蛇蝎之类,但一看这小女童脸上满是歉意,心头不禁暗骂自己:“昭元啊昭元,人家几天几夜费尽心神救了你,你居然还要对别人给你喂的羹汤挑三捡四?你从小以来过的便是苦日子,各种果腹之物什么没有吃过,难道别人一年到头吃的蛇汤,便不能入得你口么?更何况味道虽然奇异,但却绝不难吃。再说了,自己伤势如此之重,却还能康复得如此之快,说不准还有这蛇羹之效力呢。”当下他连忙向那小女童道:“不不不,我很喜欢这羹汤。这羹汤不但萤白如冰雪,味道还很象鱼肉,我觉得很好吃,真的。”
那小女童很是高兴,抬起头道:“原来你并不生气啊,我还以为我要挨大祭师骂呢。”昭元作势伸了伸手臂,极力讨好道:“我近来康复得这样快,除了要感谢杜先生和你的悉心照料外,一定还有这蛇羹的作用。世人都竞相吃什么其实无甚滋补之效的海参燕窝,这滋补养身的蛇肉,又有什么吃不得?我们不用管别人,只管吃下去。等后世知道了这一道理,说不定还会有人说我们是坚定不移的英雄呢!”说着笑了起来,那小女童也甚是开心。
笑了几声之后,昭元忽然想起一事,道:“你们每天给我做蛇羹,哪里能有这么多的蛇?老这样吃,不是会把蛇吃光了?”
那小童嘻嘻笑道:“杜先生会养蛇的。他养了好多好多蛇,大的有好几丈长,很胖很胖,而且还没有毒。要是杀上一条,再配些木薯、芋头、山药什么的,就够我们吃好多天了。杜先生还经常给族中的人们好多蛇肉蛇皮蛇胆,族中人都很感谢杜先生。还有啊,杜先生还养了好多蝎子、毒蟾蜍、蜘蛛、蜈蚣、守宫之类的,不过那些倒是很少用来吃。”
昭元知道她所说的那些特别大的“无毒大蛇”,其实应该就是自己原来听说的“蟒”。自己虽然以前不吃蛇肉,但也曾听人说过,即使是毒蛇,只要是吃肉,也不会中毒。当然,吃时要小心一些,最好口腹之内不要有大的伤口。
昭元想到这里,忽然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一直闻到的那种奇怪的味道,极可能就是因为养了大量的蛇,蛇身上所发出来的气味杂混而成的,怪不得自己说什么也想不出是什么。他一想到这附近养了无数的这些毒蛇毒虫,自己却又看不见,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冲出来咬自己,心头不禁又有些发毛,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不害怕吗?”
那小女童眨了眨眼,脸上也泛起了害怕的神色:“我……也怕的。我们族中的人大都生活在深山老林里面,寻常毒蛇猛兽见得本也不少。可是杜先生……杜先生……他养了好多很奇怪很厉害的毒蛇毒虫,真的很可怕很可怕。很多我们都叫不出名字来,只有杜先生自己知道。杜先生还曾经叫我们去帮他的忙,去喂养这些东西,可是……可是我们都不敢去,只敢去帮忙喂那些我们认识的蛇类。后来杜先生也只好自己去喂那些蛇了。因为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一到要喂蛇的日子,他就要忙很久才能空下来,一天能剩下来的时间也没多少。”
昭元这才明白,为什么那杜先生有时来看自己的时间比平时要晚许多,原来却是如此。他心想:“这杜先生可真是奇怪,不知道养这么些蛇虫有什么用。……不过他是什么‘大祭师’,或许就是要养些族人不知道的东西,以此来加强族人对自己的敬畏吧。”忽然,他心中一动:“这杜先生不肯收留我,一方面固然是怕我吃不了苦,另一方面说不定也是因为我对他没什么大用。既然别人都不敢去帮他喂那些奇蛇异虫,我若是能壮起胆来帮他喂,他定然心喜,说不定便会留下我了。再说,学会养毒蛇以后,留在这里也就不会害怕了。”
屈元主意已定,便道:“小妹妹,我以后留在这里,帮你和杜先生的忙好不好?我胆子很大的,说不定可以去帮杜先生喂蛇。”那小女童眼前一亮,拍手道:“好啊好啊!……不过看你的样子你从来没有接触毒蛇,只怕是不行的吧。再说,杜先生也不会同意的。”
昭元急道:“我从小就是过苦日子的,什么苦都吃过,胆子也很大的。你教教我,我就能学会的。”说着伸开手掌,让那小女童看他指掌间的茧皮。那小女童一眼便知这确是多年勤苦劳作之象,不由得连连点头,但却又不住摇头,道:“杜先生……”
昭元又道:“我要是学会了,杜先生知道我能帮上忙,应该也不会赶我走了。就算是最终我还是不敢去喂那些特别的蛇,起码也可以帮忙打扫清洁,整治饭食,养花种草和种地养畜。我真的什么都会的,什么都能做的。你相信我,好么?”
那小女童见昭元一脸急切真诚,又见他与自己年纪相若,不由得起了同类相怜之感。要知自己本来也是孤儿,杜先生看族中无人收养自己,这才勉强收留了自己。当时,自己也是求了很久很久才答应的,自是深知此事之为难和心酸。而且后来,杜先生一直没有再收养过别人,自己不免甚是寂寞。如今她见忽然又来了一个与自己年纪相若的同伴,而且看样子简直比自己还要勤快,心中自然欢喜,很希望他也能留下来,便道:“那我们就找个什么时候去跟杜先生说一说,看看你的运气吧。对了,我叫琴儿,你……是不是叫元儿?”昭元点了点头,道:“我叫昭元。以后我们就好好地帮杜先生的忙,得到他收留后,我就不用再回去中原那人心险恶的地方了。”琴儿很是高兴,也点了点头。
自从心中存了这个念头,昭元便每天都跟随琴儿做事。起初,他还只能帮忙做些洒扫之事,后来身体渐渐不用拐杖,于是便也帮忙做些烧火做饭的工作。琴儿虽是女孩,心思细密,但到底不及昭元从小就从苦水中泡大,做的饭菜反而还及不上昭元。于是几天之后,反而是昭元自行掌了大厨。
再到后来,琴儿又偷偷带昭元去喂那些蛇虫。昭元一心想讨杜先生欢喜,留在这里,自是极为用心体会,学得分外认真迅速。再加上他又是男孩,天生胆子便比琴儿要大一些,是以不几日间,连喂蛇主要也是由昭元担当了。琴儿已主要只是洒扫布置。二人配合默契,人力足了起来也顺了起来,院落内外顿时比原来要整洁多了。至于杜先生那里,每次他来探望时,屈元便装病痛还远没好,琴儿自也极力配合。那杜先生见昭元向琴儿学这学那,自然知他是想留在这里,但见生活确实大有提升之象,居然也并不阻止。
这几日里,昭元已经把杜先生的地方大概熟悉了一遍,知道他院北说远不远处有几条深深的山洞,就是其养蛇之所。那些山洞有大有小,但大都是内部很深很宽,即使在夏天也甚为阴凉,十分适合蛇类生长。有几个大洞是杜先生养“肉蛇”之处,旁边有几个小洞则是他养“怪蛇”和其他毒虫之所在。有的时候,洞口还有人把守,轻易不让人进去。
杜先生所养肉蛇多是大蟒大蚺之属,食肠宽大,吃物甚多。好在山中鼠类奇多奇蠢,养蛇便多靠野鼠之类。昭元本来有点武功的底子,略一点拨,便学会了设置诱饵陷阱等办法。不上十几日间,他便已能一力承担捕鼠之责。他初学捕鼠,觉捕鼠虽然不难,但却甚烦,便想想些什么办法来方便此事。杜先生家中别的没有,可各种中原难得一见的奇物怪品,还真是应有尽有。因此,昭元每日主要之事做完,便经常将这些东西混来混去,一个个用抓来的活鼠试,经常能够有一些很新奇的发现。他潜心而想之下,那几天连做梦都会浮想联翩。
本来他伤重恢复时,那些天经常做极可怕的恶梦,几乎每夜都是痛楚而醒;那些被欺骗、被追杀的经历和恐惧简直就象是魔鬼一样,死死追随着他不放,逼他回忆,让他无处可逃。可是如今专注于捕鼠之后,他梦中居然渐渐不象原来那样,再也不会老是忍不住回忆原来的惨状了。抓老鼠、喂蛇的事,终于渐渐成了主导,倒也极有助于昭元忘却心头伤痛之效。昭元发现了此等神效,更是对这研习如痴如醉,以至于那几天里琴儿都已笑了他几次,说他自己当真变成了一只想捉老鼠想疯了的老猫。
昭元没有条条框框和思维定式限制,什么都敢试,折腾了多日后,居然还真被他用蛇肉和干蝎粉等混合,试出了几种好些的诱饵组合。有的时候,只要找到好地段,一放诱饵,便大白天也能招来大批山鼠,多得都快要让人害怕,几乎都要一筐一筐地装。
结果没过多久,原来还需常常来相助的族人已都不用怎么来了,只是每几天一听他鸣锣,就来帮他抬筐。那些族人见他甚是勤快,待人有礼,大都一见面便夸他小小年纪便如此勤快。许多人更说杜先生收留了个好孩子,不但能多养蛇,连族人的农物等也少受野鼠侵害,功德不小云云。杜先生听了,多只是微微一笑,虽不接口评论,但也并不否认。
如此又过了数日,昭元之伤已然彻底痊愈,再也装不下去。杜先生道:“原来看你伤势,本以为需得个两三个月才能完全痊愈,不料现在一个月不到,便见你又生龙活虎了。你中间还帮了我这么多事,倒还真是难为你了。”昭元忙道:“这都是杜先生和琴儿姑娘医术高明,以及杜先生日日蛇羹调养滋补的神效。”说着连连朝一旁的琴儿使颜色。
琴儿一乐,笑嘻嘻地道:“是啊,说起来这小子倒也勤快,又会做饭又会养蛇,杜先生何不把他留下?这样一来,杜先生就会有更多的时间精力去研究以毒克毒之理了。”
杜先生抚着胡须呵呵笑道:“留,留!现在都成这样了,只要他愿意留下,我这老头子还能不留吗?只怕一说不留,你一生气,只怕连你也给跑了。那样的话,我岂不又要变得跟野人一样了?”琴儿满脸通红,转过头去。
杜先生笑声一顿,忽然很严肃地道:“元儿,我开始不想留你,倒不是因为怕你不会做事,而是因为你没有对我说实话。你要知道,我一生最讨厌口是心非的人。这么多年来,我虽然什么都已看开了,但毕竟还是不喜这类。因此,当时我只想让你早点好起来,快点让你离开。但是经过这些时日,我看得出来,你确实是个好孩子,你说的谎应该不是你的心性所致。因此,我想先前你虽没说实话,但想来也是有难言之隐……”昭元满脸通红,心知自己毕竟还是瞒不过这位长者,忙道:“杜先生,我当时确实是说了谎话。其实我是……”
杜先生摇摇手止住他,道:“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必定是有不当讲的缘由,若说出来,一个不慎,对你或许还有生命危险。现在我知道你不是心性有差,这就已经够了,我也不想去细听你的事。你以后也要注意,这事不要对任何人讲,因为人人都有可能管不住自己嘴巴,倒也不一定有意透露时才会泄露。不过呢,你既然已经来了这里,与中原几乎没了干系,你的这件事最好还是忘了吧。否则的话,不但于事无补,还自寻苦恼。象我这老头子……”他似乎是觉得自己说露了嘴,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昭元心中一动:“他这么清高的人,还能有什么烦恼让他多年放之不下?他能一眼看穿我当日在说慌,定非寻常之人。而且他本非此地人士,可是养的毒物却又多又怪,有的甚至连本地这些专门与毒虫猛兽为伍的山民,都不认识也不敢接近,这却又是为何?”
昭元正寻思间,杜先生道:“今天又是我要去喂那些怪蛇的日子,你们想不想同去观摩一番啊?”昭元大喜,连声叫好。琴儿看了二人,脸上却露出害怕的神色,道:“我害怕,我……还是留在这里好了。”那杜先生也不勉强,只是带昭元去换上一套衣衫。
到得一处内室,却见那室内挂着大大小小几件虎豹之皮缝成的衣衫。这些兽皮衣从头到脚都是严严实实,只露眼睛,而且眼睛处还有细细的铁丝网在前面相连。这些皮衣看起来做工居然也甚为精致,有的帽子上居然还挂着野鸡尾翎,当真是五彩缤纷。昭元学着杜先生,拿了一套较小的,穿好之后,只觉得全身一阵酷热;再看杜先生,却见他也已穿好,更象是人立的老虎。
杜先生笑道:“好啦,好啦,看来你确实是一教便会,普通人往往教好几便还不会穿呢。现在先脱下来,不然还没到得洞口便已汗透重衣了。进洞之后,受其阴冷之气,那时候再穿不迟。”昭元道:“这些应该不只是防寒的吧。先生是不是也想用它来防止那些毒蛇咬中?”
杜先生点头道:“正是。我研究这些毒蛇这么多年,但说起来还是不能说对那些毒蛇了如指掌,不得不小心一下。嘿嘿,其实就算了如指掌,又怎么样?人与人之间,那是明白之极了,还不是一样要提防彼此?”屈元听他说到这些,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杜先生慢慢又道:“洪荒居中虽然也养了些蛇,但真正大批的还是在外面。中间大洞乃是肉蛇和普通蛇之处,其习性多属温和。虽然那里也有些毒蛇,但多年来我也已对它们习性和毒性甚是了解,便一不小心被咬,只要早早回来医治,便可无妨。可右边那小洞里的蛇虫却不是普通之物,迄今为止,便我也是绝不敢说都能医治得好,是以不得不小心。你是初次来观摩,自然要加倍的小心。这兽皮之衣已然极是坚韧,谅它们咬之不透。我们的眼前鼻前也有丝线织成网格,只要不是被一大群蛇包围几天几夜,应该是没甚么问题了。”说着又从旁边找过一只火把,笑道:“我本已多年不用这个了,但你目力不够,还是得用上一用。”
二人走走停停,来到平日那右边的小洞之口,穿好皮衣点起火把,进到洞内。昭元顿觉一阵阴寒之气袭来,人虽然在一层厚厚皮衣之内,竟然还是禁不住想瑟瑟发抖。再看那火把,火势也似乎小了许多,蓝蓝的火苗随着洞内微微飘过来的微弱之气摇曳,便象是随时都可能熄灭一般。昭元忍住不打了个哆唆,道:“杜先生,这洞……这洞可还真是奇怪!”
杜先生道:“若非奇异,又怎能这么些奇蛇异虫聚在一起?”昭元不懂此话何意,问道:“这里面的蛇虫是本来就有的吗?”杜先生道:“那倒不是。这里面的基本上都是我后来移来的。”二人续往前走,只觉阴冷之气越来越是强烈,但却仍甚为干燥,并无湿气。昭元这些时日多多接触蛇虫之类,知道这里面必定多是陆蛇之类,不喜水气。这山洞洞口虽小,但甚是幽深,二人已行了数十丈,居然仍毫无尽头之象。
又行了十数丈,却忽然眼前陡然开阔,原来竟然是到了一个极大洞室之中。凭着微弱的火光,只见四面的石壁上,还有洞顶,都从生着一簇簇的石钟乳;许多都是晶莹踢透,便如透明一般,甚是美丽。昭元大是惊叹,伸手便想近前去摸一摸。杜先生忽然一把抓住昭元之手臂,昭元只觉此手极是有力,绝不似是他一派瘦削文士的模样,心中一惊:“看来这杜先生也是武林中人。”
却见杜先生满眼皆是紧张之色:“这里是各种奇异之蛇虫所在,万事要小心。虽然我已经将他们约束于小块地方,我等也有皮衣防身,但也绝不可大意。我当年将他们关好的时候,虽然也有皮衣防身,仍是遭了奇险,险些丧命。这些都是非常之蛇,要做非常之备,不要伸手到处乱摸,以免忽然被什么棱角割破皮衣。”
昭元歉然道:“是。”他顺着杜先生的指引,运足目力望过去,只见在那些靠近洞壁的地方,果然有一条条很细的铁丝编成的网,将一块块洞壁隔开成一个个小室。再细看里面,只见隐隐约约似有一些不大的东西在缓缓而动,其体色与自己平日里在家中和大洞所见极是不同,有的无色斑斓,有的更闪烁着说不出的邪异光泽。昭元知是非常之物,心中大是警惕。
杜先生将火把交到他手中,自己上前小心地推开一块石钟乳,后面霍然现出一个小小石室,里面竟然还储存有一些食物干粮。屈元不禁赞道:“没想到这里面居然还可以住人。这门也极是巧妙,竟然在外面完全看不出来。”
杜先生笑道:“这几个洞本是远古之时,地下河水侵蚀而成,因此空间广大,暗腔极多。其许多暗腔如能稍加修饰,便如同石室。不过这些却不是平时用来住人的。这里太过阴冷,体质稍弱的连活命都有困难,哪里还能长久住人?我开凿这许多,一是取其阴凉,用来储存族中多余食粮,以备荒年,二来也是为了日后万一族人有难,可以暂避一时。想来这里面有毒蛇猛兽,又通风,实在无奈之时,也可支持些时间。至于有人会被冻死冻伤,那也顾不得了,起码比全死好。这样的石室还有很多,其门掩藏得更是巧妙,你以后常来便可一一知晓。这一间是最外面的一间,只不过是我平时用来放蛇粮,以及喂蛇临时休息之所。”
二人说话间,杜先生已取了些“蛇粮”来,昭元定睛一看,却见那蛇粮却大多是一些山中药材。再细看时,只见那“蛇粮”中还有一些活的小小肉蛇,看来是从大洞中移过来的,只是它们似不甚适应这洞里的寒气,已极是萎靡不振。
昭元奇道:“蛇……不是肉食的么?怎么会吃这些草木之属?”杜先生呵呵笑道:“这便是这些蛇虫的奇异之处。我观察了这么多年,发现这些蛇虫简直是什么都吃。肉食少不了,这些草木也一样少不了。”他顿了顿,又道:“其实不光是这些奇蛇,便普通的肉食草食之属,也很多都是相对的。比如野猫和老虎,若是感到自己吃了有毒之物,便会去故意去吃些青草,好让自己呕吐出来。”屈元对他甚是佩服,连连点头,大觉自己长了见识。
杜先生笑道:“平日里那些族人多是把食物运到这里,便死也不敢上前了。今天你就陪我上前一起去喂蛇吧。”
昭元接过食笼,壮起胆子,跟着杜先生朝那极细密的铁丝网走了过去。只见杜先生熟练地打开铁丝网格上的一个小小之门,用被厚厚皮革护住的手紧紧抵住门口,直到昭元把那些活蛇药物等递过来的时候,才让开一缝;待那些东西塞进去后,又立刻把门关上,似乎是生怕里面的毒物冲出来似的。杜先生见昭元充满好奇,莞尔笑道:“你不妨就在这里先看上一看,看看它们是怎么进食的。我先去喂别的。”说着便接过食笼到旁边去了。
昭元甚是奇怪,揉了揉眼睛,定睛细看。那些放进去的活蛇本来长期受阴冷之气,早已是萎靡不振,在昭元手中时简直就象是死了一般。但才一被放进去,那些蛇居然立刻便拼命游动起来,争先恐后地抢缩在小室的一角,盘着身子,头齐齐朝向一边,蛇信伸缩,似乎是知道里面有极厉害的敌人。
这些蛇里有本来原产自辽东幽燕之地的腹蛇,本身已然甚毒,当地人有的称之为“五步蛇”,那是说被此蛇咬了之后行得五步便会死。此话虽然夸大,但也说明其毒确实不可小窥。要知一般来说,越毒的蛇,其胆子也就越大,性情也越凶猛,如传说中金环蛇甚至会主动攻击人。可是这些剧毒之蛇一被放入,却立刻便如此畏惧胆小,那可确实是一奇事。
过了一会,与那些蛇相对的另一角落里,爬出了两条五彩斑斓的小蛇。这两条小蛇看起来都体型甚小,甚至还不及那些吓得半死的腹蛇的一半。它们身上色彩鲜艳夺目,行动时昂首前行,甚是威猛,便如全不将那些腹蛇放在眼里一般。昭元知道,大凡奇毒之蛇,多半色彩斑斓,而且往往越是艳丽,便越是厉害。这两条蛇如此特异,那自是非同小可了。
那两条蛇一左一右,大摇大摆便游到了蛇堆旁边。那些缩成一团的蛇身体纷纷后仰,蛇信伸缩更是急促,惊惧的声音似乎连人的耳朵都能听见,极是惊惶。那两条鲜艳之蛇仍不停身,只是一力前行,其中一条径直便向离它最近的一条蛇咬去。
那被咬之蛇见已无可后退,突然迎上前去,狠狠咬了那鲜艳之蛇颈项一口。可是那鲜艳之蛇浑不在意,仍是游前,突然一口把那条蛇之蛇头咬住,其势竟然是快逾闪电,那被咬小腹蛇根本无可抵御。鲜艳之蛇得手后,立刻便回身后退。那腹蛇虽然身体仍是死死盘住其他蛇的身体,想不被拉走,但终于还是不敌这一条比自己小得多的小蛇,硬是被那鲜艳之蛇拉至另一边慢慢吞食。再看另一条蛇,却也是这样。
屈元看得目不转睛,完全忘了周围之人之事,心头只是想:“难道它还能把敌人整个吃下去不成?我是听说过蛇能吞比自己粗的东西的,但还从没听说过蛇能吞比自己体积大得多的东西。”然而那小蛇却象是就是要出他意料一样,硬是在他眼前,硬生生将那大点的蛇给全数吞了下去,连尾巴都没漏在外面。若非亲眼看见,那是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这么一条小蛇,居然能吞下一条比它大得多的蛇来。
这时那小蛇身体已是涨大了几倍,身体外部的皮已被撑得象是要透明、要爆炸一般。这小蛇吞完之后意犹未已,又慢慢游动到放食之处,这次却是吃了些药材。直到这时它才象是心满意足,慢慢游至石后藏了起来,想来是要好好体验这顿佳肴。
昭元松了一口气,回转身来,却见杜先生已经不知何时立在了自己身后。昭元感慨道:“这蛇如此之小,却有如此之威势,真是想之不到。”杜先生一笑,道:“不光是蛇不可貌相,人更是可貌相。你避难来此,对这想必也已有切肤之痛了。”昭元心想:“这话确实是再也正确不过。爹爹当初给人的形象,先是何等贫苦?后来又是何等厚道平和?可是谁又能相信,他竟然是一直在图谋夺位的楚国二王子?便是这杜先生,一身清高文士模样,其实也是身负上乘武功。”但转念一想,自己还不是一副小厮模样,实际却是王子王孙?
杜先生又道:“不过天生万物,总有克制之物,从来不会让其过度得意。这些小蛇虽然厉害,但却有一个致命的毛病,那就是其繁殖力似乎极其低下。即使是在我这么小心喂养之下,到现在居然数量也还是没几条,便连他们族中之人也没见过。而且它们天生习性挑剔,一定要住极阴寒之处。我曾经在石头旁边,无意中略略升了一堆火烤了烤,不料这些小蛇竟然不一会就死了好几条,现在这里只剩下两条而已。当时我简直是后悔不迭。而且它们吃的药物也甚为讲究,甚是不易伺候。漫山之中,只有这个山洞是什么都符合。你且想想看,若是这种蛇没有这些缺点,那现在世上还能有别的蛇存活的可能吗?”
昭元深以为然,连连点头,道:“要是那样的话,不要说没别的蛇能活下来,只怕世上根本没有别的活物了,那样它们自己也还是得饿死。……嗯,对了,我看刚才那腹蛇曾咬了这小蛇一口,这小蛇却似浑不在意。莫非抗毒能力也与毒性强弱有关,越强便越不怕对方?”
杜先生摇头道:“虽然我也有这等猜测,但至今也没能确定到底是不是都这样。据我观察,蛇类之间,似乎很少看见被对方毒死之事。又比如那些无毒大蟒所居之洞,即使甚大,足可容无数其他小毒蛇同住,也从来没有小些的毒蛇与之同洞。我有时有些疑心,怀疑蛇类之间是不是不管有毒无毒,最重要的还是吞食,对对方毒性不见得有多敏感。不过这多半也只是想当然耳,实际是否如此,却也说不定。我现在有了你,我闲下来了,日后也许会想办法做这方面的尝试,看看到底如何。”
杜先生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忽然又道:“其实,巨蟒居住之处少见毒蛇,本身应该是个很难说清的问题。虽然说形体大的动物,确实比较不容易被毒死,但也未必就说明巨蟒完全不在乎毒蛇。说不定是因为巨蟒所喜欢的地方,毒蛇并不喜欢,即使我们以为它们会喜欢。不管怎么说,起码我们不是它们,不能太自以为是,对吧?”
昭元笑道:“是啊。这样说来,我等要更努力,才能早点明白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不过杜先生,我有个疑问不明白。其实这些蛇都已经被先生管束得如此之好了,喂养时除了多些药物,再加小心一些外,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可是琴儿他们,却为什么总是死活也不敢来帮忙呢?”
杜先生忽然一笑,道:“一件事在敢于做的人看来,自然是实在没什么可怕的,可是在不敢做的人看来,却又实在是无异于洪水猛兽。这便如会游泳的人,看见不会游泳的人,怎么也难以理解一个道理。他们好多人世代墨守成规,只敢死死记住祖宗传下来的事情才敢去做,不敢去尝试新的东西和路数。日子久了,他们的胆子也跟着变小了,只要我一说还是不能说完全没有危险,他们便不肯来。这些不独那些山民,中原之人更是如此。其实……其实我说别人,我自己也有些这样。你看你一来,初生牛犊不怕虎,乱试乱摸之下,居然试出几种诱鼠良方,而我自己却这么久也没去多想。”
屈元一笑,想起自己当初,也曾听公孙贤说过类似的话,言及高手有时太容易有定式。但屈元才想到这里,立刻又是心头一痛:“我怎么又去想那让我痛苦万分的公孙门?”
杜先生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思绪,续道:“琴儿虽然也是外地流浪而来,到底是个女娃娃,胆子自然不能与你相比了。再说了,你自小劳苦,压力之下,学会了去面对本来不愿面对的东西,自然也就不会太怕接触蛇虫。后来,你又一直想留在这里,学习起来自然比别人用心百倍。虽然时日短暂,其实论起对蛇虫的实际胆识,你只怕已不在那些终年只敢摆弄几种普通蛇的族人之下了。另外,你又年轻气盛,乃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再加上还有我在侧指点保护,自然就更加敢来了。”
昭元听他说到“又一直想留在这里”,不禁脸上微红。杜先生忽然返回身来看着昭元,似乎在看一件极奇特的事一样,将昭元看得很是窘迫。杜先生目光闪动,慢慢道:“更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些奇异之蛇无一不是一山一地之王者。它们傲气自天而生,不喜欢群聚,亦不喜受人摆弄,是以无论怎么养,也难以达到大洞内只要时间养久、众蛇就会温顺就食的情形。
因此,每次喂这些奇蛇,都要提起十二分的小心,回回都如打仗一般。而且这些蛇天生王气之下,都情不自禁地就威势甚重,举动特异。人说‘龙行虎步’,便是由此而来。常人一见,多半莫名其妙地便先已在心里被其气势所摄,心先就低了半截,又哪里还敢来常常摆弄?只有自身也有天生傲气、行事不输于王者之风的人,才能以平常之心待之。”
昭元心道:“这小蛇游动之际,确实与常蛇有异,全然不是一副四处乱窜乱寻乱觅之象,的确有些象天生就知道自己是王者一般。……嗯,对了,杜先生自己长期养蛇,不怕它们那是自然,可是他忽然转身对我说,‘只有不输于王者之风的人才会不怕’,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已经猜透了我的身份?”可他抬头偷看时,却见杜先生脸上并无异色,心头不免更加惊疑不定,不知是不是该主动去跟他坦白。
过了一气,杜先生忽然笑道:“不过凡事都有好有怀,有长处则必然有弱点,不然就无法可制了。你虽然胆子不小,但还是有极大之软肋。”屈元垂头道:“是什么软肋?我可是觉得我全身上下处处都是软肋,就只一项长处,就是胆子大,能吃苦。”
杜先生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我还真是没看错了你。”他笑了一笑,却并不回答屈元所问,只是又把食笼于交到昭元手中,道:“这些蛇其实还不是最厉害的。来来来,我们到这里来看些真正的奇异之蛇。”
昭元跟着杜先生一路走了过去,却见路边有好几种极是奇异的蛇,而且头部并不象那些普通毒蛇一样呈现明显的三角形。然而当他疑惑地望向杜先生时,杜先生却又说它们都是真正的奇毒之蛇。屈元心头感叹,不禁又回忆起了洛阳时,公孙贤对自己说的“大智若愚,大巧不工”的道理。
再往里走,湿气顿重,却到了一个水池,其中竟然隐隐约约似有几条斑纹海蛇。杜先生说,他是以大批的蛇皮蛇胆跟海边之人换来的,将它们活着运回来也费了不少心血。回来后,杜先生还叫族人在这洞里凿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池,里面注水,再加上本地所产岩盐,模仿海水给它们居住。按照杜先生的说法,海蛇其实大多比陆地上的还要毒,但性情似乎没它们暴烈。通常的海蛇本产自很热的地方,但这些海蛇是异种,却能勉强生存在这里。
接下来又有来自极西之地的怪蛇,因其背上有两个大黑点,似乎象是有些大户人家用水晶石磨成的眼镜一般。这些蛇自然也是极毒,甚至还会主动攻击大型人畜;有的种类还会朝人或动物的眼睛喷射毒液,需要特别警惕。山民们不敢来,有一原因就是因为这。还有的蛇弹跃之力惊人,据卖蛇之人说,若无阻碍,有时居然能凌空顺风飞行十数丈之远,人称“飞蛇”或是“跳蛇”,但并不甚毒。
昭元听得津津有味,而杜先生那边,似乎也是从来没有人如此有兴致也有胆略,敢来这里听自己大侃蛇经。他兴奋之下,不知不觉已是说得眉飞色舞,条理分明,一个个如数家珍,生怕漏了任何一样辛辛苦苦搜集来的宝贝。
到得快到洞壁尽头的一处小小石壁之上,杜先生面色忽然又凝重起来。他非常郑重地观察了许久,才飞快地将一些食饵放了进去,其势比前面喂养那些毒蛇的时候还要谨慎得多。
杜先生见昭元不解,边做边道:“这里面只有一条蛇,可是这条蛇却实在是非常之蛇,即使是在这里面,也是王者中的王者。当初我发现它出现于此处时,身体甚小,不到一尺,但却极是灵动,若非机缘凑巧,我也封不住它。而且即使在封住它之后,我还险些被它钻进皮衣咬伤过。不过这蛇有些奇异,经常好长时间不出现,我虽然通常三四天来喂上一次,但平均起来,却只怕要半年才能见它出现一次。今天不知道它是否会出现。”
他说着,便以皮手套连扣铁丝网,想激其出来。但嘘了半响,却仍是毫无动静。杜先生笑道:“看来今日你我运气不佳。”昭元也笑道:“先生不必试了,以后我常常来喂,我便不信它不会出来。只要它出来,总会见得到的吧。”
当下二人收拾出洞,外面已经是日影偏西。昭元这时候才觉得腹中饥饿,道:“洞里不觉时辰变化,没想到已过了大半天了。”杜先生笑道:“其实这次有你在旁边递送东西,已经算是比以前快得多了。”昭元道:“经过今天这一次,我想以后我至少可以帮上一半的忙。假以时日,全做也不是难事。那时候先生就可以专心去研究蛇性了。”杜先生道:“确实如此。不过喂养之事亦是探蛇之道,也不能说是完全白费力气。”
自此之后,昭元每几日便跟杜先生入洞喂蛇。这喂蛇本是苦活,既危险又枯燥,比长途跋涉还要让人郁闷无趣。但昭元胆子甚大,又是少年人心性,自是好问。杜先生喂蛇之际,有这么一个小娃娃在旁边有问有答,却也是甚是轻松。何况昭元小孩子思维,经常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虽然可笑,但却也有趣,有的时候,居然还对杜先生有另类启发之效。
过不几天,昭元对那洞里的毒蛇也已是了如指掌。他好动逞能之下,后来喂蛇时反而是昭元直接去喂的多,杜先生只是在旁边看看而已。再到后来,杜先生见他已是极熟练,喂起来也远比自己更快,不免大有青处于蓝之叹。而且更奇怪的是,那些蛇居然对昭元并不如何避忌。于是到后来,杜先生便不大亲身来,昭元常常一人前往。那条奇异小蛇虽然仍是没有见到过,但放进去的食饵,却常常很快消失。
在这几日里,昭元也渐渐从琴儿等人那里,得知了些杜先生的情况。原来杜先生是二十多年前便已来到了这里,他精通医药和毒蛇之性,族中许多本来按照土法许久才能痊愈的伤病,只经他一治,痊愈之速倍增。久而久之,他自是立刻便被人奉为医神,族中不论什么难的医事,即使是妇幼之病,都来找他指点。由于巫医不分,他又精通卜巫之学,这族中久已无大祭师,自然渐渐被族中之人认为是百年前大祭师的转世化身。再到后来,更正式尊他为大祭师。大祭师地位超然,连过世的族长对他也是客客气气,普通山民就更不用说了。
杜先生喜欢研究毒物,说是要好好研究毒物之理,才能明白抗毒救人之理。因此,他养了许多毒蛇怪虫之类以供研习之用。同时,他也专注于药理,因为他常说“药毒本一家”“研毒为药”。于各项之中,他尤其专精与毒相关的病,以及外伤、孕育之类怪病。同时,他也教会了村人许多养殖之学,每隔月余便能准备好些蛇皮蛇胆等物,带到山外千里的市集上去为村人换回日常之物,全族上下无不感激。只是他性喜清静,不喜居住神宫,村人便在他选中的那几个山洞说远不远处盖了一座洪荒别院,作为他平日居住之用。
昭元自己也颇觉这杜先生与众不同,但却不是这些大的方面。杜先生除了喜欢养蛇之外,还养了一体型奇大的鹃鸟,便如通了灵性一般,熟人均可使唤。而且杜先生研究毒蛇之法也甚是奇怪,经常是先抓来一条毒蛇,用硬物诱其咬住吐毒,然后取其一点,用水不同程度地稀释,保存起来备用。至于如何用,却屈元后来帮忙时才看清楚的。
通常,杜先生如果是要摆弄奇毒之蛇,便一般准备十个瓦罐。每次他都是先让蛇滴毒到第一个盛水的罐中,然后再从第一罐舀一勺水到第二罐,再加清水注满第二灌。然后,再如法炮制,来制作第三罐、第四罐,最后一直到第十罐。这样一来,便有了十种不同浓度的毒液可供研习。不过通常来说,普通毒蛇最多三四罐就等于没有了,即使是很毒的蛇,也是最多五六罐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是杜先生做事严谨,严厉告诫昭元不可乱存侥幸之想,是以只要有比较奇怪的蛇,一般都还是要做满十罐才罢手。
若要试验毒性,杜先生便会找来一大堆活田鼠,首先从第十罐开始注些到鼠身上的伤口中,然后观察。若是没反应,再来第九罐的,一直往前试。接下来再找来山猴,割破山猴手指一点皮,将那毒水淋于其上,也是类似地看其反应。然后,便令山猴吞服或敷用各种药材,看看哪种效果最好。等到下次时,便多备那种药物,同时也把用来稀释的水少加一些,再去试。如是再三,若都获成功,便直接涂毒于上,或是干脆直接让蛇要山猴指尖一口来试验。再到后来,就是自己这活人亲自来试一轮。
只是人试验之时,便得格外小心,只能是稍有不对的感觉,便绝不能再试了。全都试完之后,便将鼠、猴、人分别到哪一等级的毒液时开始有感觉、程度如何、以及用何物可缓解、何物最好等等,都备案刻下写下。这些自然多是琴儿的事了。
昭元问起时,杜先生便解释说,不管多么毒的东西,要致人死地,都需要一定的量才行。那种认为有的毒特别毒,完全碰不得,不管多少都致命的说法是不正确的。比如如五步蛇之毒,其实远不如眼睛王蛇,但五步蛇咬一次注入的毒液数量,却远多于眼睛王蛇。这就导致被五步蛇咬了的人往往更为危险,更容易死亡。
因此,若要好好地试验,开始只需多加稀释,便可保万全。另外,猴性似人,往往比较类同人类反应。待试验正确,再多加数量;如此往复,若是运气良好,便能找好较好的药物。但也不是什么蛇都能找到好的药物的,比如说那小洞里的蛇,大多迄今为止也仍然没找到什么特别好的治疗之物。也因为如此,至今去对付它们时,仍是不得不小心翼翼。
昭元大是佩服,觉得此事对济世救人极有意义,也极有趣味,导致他几乎立刻便喜欢上了。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些事完全不用涉及人与人之间的阴险可怕,虽然说起来还是玩命的事,但却反而更让人有安全感和成就感。他心头甚至还有些可笑的幻想:“先生首创这等动物试验之法,日后说不定便有千千万万后世名医以先生为师。先生大名,必然名垂千古,功德无量,好报如云。只不知将来有没有人记得,这里面还有我帮了些小忙?”
杜先生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道:“元儿,你在想什么?”昭元一惊,忙道:“我在想,这方法很有道理,肯定是大有功德于后世,好报如云。”后面的那自己的小小感慨,自然是不好意思提。杜先生苦笑了一声,叹道:“功德或许有,要说好报,只怕却是未必。唉,即使有,我又配么?我只求能为天下人谋得平安康乐,为我多赎些过错和罪孽,那里还敢指望什么名利?”昭元见每次提到杜先生的处境时,他便心情不快,却又不肯直说,也就只好住口不问。
昭元既是小孩心性,对此等试毒之事甚是喜欢,便自告奋勇,说自己喂蛇之余也想来帮忙做做此事。那杜先生见他手脚灵便,兼且用心之下悟心奇高,也就放心让他去做这些事,自己则多专著于配药思论之事。久而久之,老小三人越来越是融洽,虽然并无师徒、父子、兄妹之名份,但在昭元看来,却反而更象一个真正温馨的家。屈元每天都卖力地喂蛇理毒,似乎完全忘记了那痛苦的过去。然而每当夜深人静辗转难眠时,他却仍然还是时时想起父亲,甚至那从来没有见过的母亲,也依然还是会常常泪流满面。
如此又过了大半月有余,杜先生忽然叫来昭元道:“元儿,你心性不坏,但你既然是逃难来此,想来日后你再回去之时,可能仍然会有人对你不利。我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帮你,但是却还略通一点毒理,也有许多毒源可以试验……”昭元大惊,以为他又要赶自己走,连忙苦苦求道:“元儿觉得这里便是世外桃源,族人虽然性情直爽粗鲁一些,但多数还算是淳朴,浑不似外面那些奸诈之徒。元儿一想到外面那些人,就真的很害怕,真的。”
杜先生摇了摇手,微笑道:“你莫要急,我不是想赶你走。只是你虽有避世之意,可是天道无常,却未必能容你长久待在这里。我现在想到了一个法子,自己也先试了一点点,似乎有些效果,但也还不敢很肯定。现在我想让你也来试验一番,一来验证一下这个法子,以便以后我再多叫些普通人来试验,二来若是成功,也可于你日后有所助益。”
昭元最怕的就是赶自己走,一听见不是赶自己,立刻便放下心来。待听到又是一个尝试,小孩心性顿起,极感兴趣地问道:“是什么尝试?为什么要先选我来呢?”
杜先生笑了笑,道:“我多年来我一直在想,若是一个人有意识地长期接触毒物,并且逐渐加强刺激力度,长期坚持之后,体内会不会就能因此而对毒物有较大的抗力?多年来我自己做了一些尝试,先是淋少许毒物,后来就渐渐加多,弄了一段时间。但我……我的身体有些不大好,后来便无法坚持了。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似是有一点点效果,但又不是很明显。
我寻思莫非是我年纪已老,根骨体质都已定死,变动不易?因此,我一直想找个年轻小娃娃来试验一下。可惜琴儿是女孩子,胆子又小,自然不适合。族人中的小娃娃虽多,但都不如你对毒物熟悉和有兴趣,而且都是没什么吃苦的精神。八成一有不适,就只会大哭大闹,没法清是何种不适、何等程度。再说,你也练过武功,又是日夜跟我在一起,比较容易少些危险,也比较容易试出效果。因此我想来想去,还是你最为适合。若是成功,你以后行走江湖,便不惧怕贼人施毒暗算了。只要小心一些,即使不成,当也无大妨碍。”
昭元当即跃跃欲试,心想:“嗯,原来杜先生也看出我练过武功……他说的,可能是专指我的内功吧?”杜先生忽然正色道:“我虽然自己觉得只要小心谨慎,风险应该不太大,但此事毕竟不能想当然。风险还是有的,而且要考虑最糟糕、甚至身死的情况。另外,此耐毒法虽然很容易被人们想当然地觉得可能,但世事绝不是这样能乱想当然的。如果长期受毒,护养稍有不慎,即使不死,也可能会影响你身体其他脏器之元气,甚至造成长期暗疾。你要好好想清楚。”屈元想了想,笑道:“我不怕。就算走在路上,还可能被天上飞石砸死呢。”
杜先生被他逗得一乐,望着他那虽在微笑、但却隐藏着深深的苦难和坚毅的小脸,不知怎地轻轻叹了口气,道:“孩子,你真是不容易。这些日子里,我已经先让你喝了一些特别难闻的汤药,那些也是有助于增强你的抵抗力的。另外,蛇性阴寒,蛇毒亦是属阴。从蛇类相互之间似乎不太怕毒看来,若是身体适应阴寒习性,或许也能有所助益。当然这也不一定,不过我们可以试试。你以后不如晚上就搬到那小山洞里居住吧。你似乎会一些内功,只要是能忍受,在极寒之地练习,自然会调动全身潜力与寒冷相抗,也许也还能事半功倍。我会让族人不要轻易打扰你的。这鹃儿甚是奇异,不惧酷寒酷暑,也能照顾自己,甚有灵性。你去睡时把它带去,若是忽然有什么意外,你便随手放之而出,我们自然便会赶去查看。”
昭元甚是兴奋,心中暗想:“怪不得那药那么难吃,原来如此。嘿嘿,杜先生都说了有好处,但琴儿还是捏着鼻子说什么也不肯吃,还笑我连这么怪异的味道都能吃得下。那洞我已去了不下三四十次,实在也没什么奇怪的。不过还是小心的好。”
杜先生拿起一些随用之物,对昭元道:“既然已经准备停当,这便随我来吧。”琴儿奇道:“不拿被子吗?里面有吗?”杜先生道:“练武之人,自然要吃得起苦。此去主要便是要体验阴寒,激他体内潜力,要被子做什么?更何况他连那么难吃的药都能硬喝下去……”琴儿一听,立刻撅起小嘴,转过身不理他们。杜先生哈哈大笑,拉起昭元出了家门。
二人来到洞中很深很深的一个所在,杜先生推开一个从来没注意过的小小石钟乳,却见里面竟还有一个更小的石洞。从外面望去,里面竟隐隐似有白气升腾,而且只稍微一靠近,立刻便让人觉得,整个身体从里到外都冷得彻骨。这洞里本来就已经极是阴寒,可这小洞里面居然还能显得白气升腾,那显然是里面寒得可怕无比了。昭元禁不住打了个哆唆,道:“这里面居然还有个洞?怎么如此寒冷?杜……杜先生不是要我钻进去吧?”
杜先生脸上忽然变得甚是严厉,厉声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我现在要试验的是前无古人的事,若无吃苦精神,又怎么能成就?你现在孤单一人,而日后追杀你之人无数,就算没有,也还有千千万万的烦恼要等着你去做。你不吃苦,又怎么能够胜任?我是老了,做做这些研毒疗伤对付动物之事也就罢了,可你年轻人一个,又有天生资质,却一点都不肯吃苦,难道就只想只顾自己、终老于此么?不去想去除世上那些批着人皮的毒蛇么?”
昭元与杜先生相处了这么久,从来没有见其如此严厉,显是自己这几句话让他大失所望,心头不禁甚是后悔。他想到这些时日来蒙杜先生照顾传授,所费心力无穷,又想到自己身世凄凉,日后确实无数苦楚,若不早做准备,那可如何应对?况且如果他不是对自己甚是赏识,又怎么肯如此费力来协同自己尝试?而自己居然只想做一个缩头乌龟,确实太令他伤心了。
昭元想到这里,更是心潮起伏,忽然扑地跪倒,道:“先生我错了,我一定以天下为己任,再多的苦我也不怕!”
杜先生看着他,脸色渐渐变得柔和,摸了摸他头,叫他起来,道:“孩子,我知道,这也确实难为了你。你本可不受这些苦的,只是你若不受这些苦,天下百姓便要多受其苦。你身世本已可怜,现在又要你年纪如此之小便承担这一重担,确实……确实……”
昭元道:“我不怕。”杜先生见昭元神色坚毅,叹了口气,道:“你现在脱去外面这层皮衣,待我为你催开药力,活动身体后,你再进去。以后每日夜间,我会给你弄些特殊的食物药饵,虽然甚是难吃,但想来当有助益。你便安心练功吧,不要多想别的事。”
昭元应了一声,便要脱去皮衣。杜先生忽然又道:“另外,练武之道,一张一弛。你今晚是初次来此,当只在里面呆上一会,若实在忍受不了就要立刻出来,千万不可过分坚持。我们图的是长远,先过开始这一关,以后再慢慢延长时间。你要记住,不管看起来多么平和的武功,只要过分强求急速精进,都易入魔道。一但入了魔道,往往功力甚是骇人,但却损人心性,折人寿算,乃是违背了练武以强身防身、行侠助人的根本宗旨。你练功之余,白天还是应该一如既往,回来喂喂这些蛇虫。这样既能增长阅历,也算是一种休息。”
昭元点了点头,将外面皮衣除下,立刻便觉得阴寒袭人,几欲僵硬晕迷。他心念杜先生所言,咬牙忍住,不吭一声。杜先生令他盘膝背己而坐,自己双掌贴在昭元背上,缓缓运起功来。昭元但觉一股极浑厚之热力从杜先生双掌上传了过来,足可与外面阴寒相御,心头甚惊:“这杜先生内力惊人,只怕远在那韩无忌、赵德威之上。他自己便可行侠仗义于天下,却不知为何只是僻居此地,而只是要我去?难道……”
正胡思乱想之际,却听杜先生沉声道:“放松意念,导引真气。我的事,以后若有机缘,你自然会明白。”竟似对昭元所想知道得极是详细一样。昭元一惊,连忙收摄心神,运用爹爹所教之练气导元之法,慢慢引导那热流缓缓通过自己周身穴道。才一周天过去,昭元立刻便觉自己全身畅快无比,周围之冷居然已不足道。
正在这时,杜先生忽然撤开双掌,变掌为指,身子如陀螺一般在昭元身子周围旋转,双手十指极快地在昭元周身穴道上轮番拍打。昭元闭上双目,随他拍打之势导引体内真气,只觉每被拍打一遍,自己体内热流便又强了一级。待到后来,自己简直就象是火神临凡,周围寒冷全不足虑,人也越来越舒服。舒爽之余,昭元心头不禁也暗暗吃惊:“原来练武却有这等好处,怪不得那么多人如此痴狂,为了密笈能彼此杀人夺命。”
忽听杜先生笑道:“元儿,这冷气已基本消散,现在你可以进去了。”昭元睁开眼睛,只见杜先生负手站在自己面前,正微笑着向自己点头,示意自己进去。昭元振了振双臂,道:“是!”站起身来便要向那冰洞钻去。杜先生道:“记住,千万不可强求。若是快要受不了,就应当立即出来。”昭元点了点头,矮身钻进小洞,带上了那小小石门。
昭元才一进洞关门,立刻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便似连灵魂也快给冻得不见踪影。等他回过神的时,忽惊觉那本来弥漫全身的热度已是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身体立刻便如同筛糠般剧烈抖了起来。昭元大惊,更加全力运功相抗,心下暗道:“原来我毕竟还是井蛙之见,先觉自己热力充满便觉了不起了,现在才知这自然之力实在是惊人。嗯,若非杜先生先为我输了些内力,只怕我一进这门便会被冻僵。”
过了一会,他已越来越觉这寒冷奇异。单论其寒度,似乎就连寻常之冰雪也还远远不及。可是冰雪之冷,不过及于表面,皮肤虽冷,内腑尤温。而人置身于这里,却觉得自己便如一透明人一样,整个身体从内到外竟无一处不冷。这血肉身体的阻隔,在这奇冷面前,竟然如同无物。置身其中,身体内外一切都象是完全同步,那股冷意可说是从皮肤一直到骨髓,永远都是同进同退。这种奇异的冷,自然是不啻甚普通冰雪千百倍。
昭元忍了不到半柱香功夫,便发觉全身已是从内到外都好象不象是自己的了,心中便想退出。但转念一想,却又不禁大骂自己:杜先生不惜耗竭心神,命我居于此地,自是另有深意。而我身负父母之仇,有家国之恨,难道便如此不争气?昭元想到这里,把心一横,又是咬牙强忍。过了半晌,他觉得脑中意识也开始越来越模糊,周身感觉也越来越微弱,但心中仍是一个念头:忍!
但他身体终究还是越来越是难以忍受,不免渐渐又想:“想来已经差不多了吧?第一次能坚持这么久,也应该算不错了。我且先出去。”不料他心中虽有念头,身体却竟已全然不听使唤,便连想动动手指,也已是不能。他心头大骇,后悔莫及,但已是无可挽救。又过了片刻,便连这个想出去的念头也越来越是模糊微弱了。再到后来,他已完全无知无觉。
待到醒来时,却觉自己乃是躺在家里的床上。琴儿一见他醒了,立刻欢喜哭道:“你终于醒了!可吓死我们了……”昭元见她清秀的大眼睛里还蕴着泪光,显是刚刚还哭过,知道她为了自己极是担忧,心中大感愧疚。他向琴儿一笑,便想坐起身来跟她说话。但昭元手才一想使力,便觉全身皆软,竟然是爬不起来。杜先生看了看他,皱眉道:“唉,说了不可过分强求,可是年轻人就是年轻气盛,总想硬撑。”琴儿插口道:“若不是杜先生担心你的安危,中间开门想看看你,你早就……”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杜先生扶着昭元坐了起来,道:“世间万事万物,都有个循序渐进的问题,所谓过犹不及,说的就是做事不可莽求。你当时一味逞能,连开门之力也已没有了。若非我发现及时,你还有以后?”昭元低头道:“是元儿逞强,惹得先生担心。请先生责罚。”杜先生哼道:“还用得着我来责罚?你这次用功失当,接下来几天都要安心修养,什么都不能做。为了争一日之长短,却浪费了好几日的光阴,你说这惩罚是不是已够了?”
昭元垂头丧气道:“是。元儿愚蠢,以后再不这样了。”杜先生见他精神极是委顿,叹了口气,道:“你身世堪怜,本来也想忘记过去,只是我那话让你有所激愤,想早日练成武功,以报仇敌。但是无论多么急,也不可如此莽撞。况且世上不平之事本多,若是人人都只存报复之念,而不存宽恕之心,那么这世上还能有活人么?你要报仇,我当然不怪你,毕竟奸恶之徒确实该除,但望你日后报仇之日,还能存一丝慈悲之念。当然这是将来,若说现在,那便是你日后练武功之时,不可过分追求勇猛精进,要时刻存一分宽容之心。”
昭元点头受教,心下甚是惭愧。杜先生又道:“这几日倒也罢了。但再过数月,便是族人一年一度的火把节,其间大祭小祭连绵不断,很是繁忙。只怕我分心之下,不能看顾你看顾得如现在这般仔细。而且在那之前还有两三个大集,我可能还要外出几次,到外面互市中换些东西回来。可能每次都短则十天,多至月余。那个时候,自是更没办法来看顾你。你若是再出了事,谁还能去救你?因此,你可要小心,要记住凡事还是要多靠你自己。”昭元点头,心中暗道:“杜先生所言确实是至理名言。我日后确实要小心行事,再不能乱逞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