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九 回 天书无字人不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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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元昂首挺胸朝门外走去,只觉这十几天来的郁闷,都已被这三下出奇不意的偷袭给一扫而光,心头说不出的畅快。但正在这时,一条人影忽然纵在了他面前,却正是那一直都没怎么露面的师父司天仪。只听他愠言道:“你为什么要走?”
屈元见师父居然这么快就赶到了场中,不免有些害怕。但他想起这师父只管收钱,全然不管自己等人,不但什么都学不到,还任凭自己受人欺负,心头不禁又是大愤,大声道:“因为我觉得,你根本不是一个好师父!”司天仪道:“这话怎么讲?”屈元喊道:“普天之下,有你这样一人收七八十个弟子的么?你们教的不认真教,学的不认真学,根本就是互相利用,共同吹嘘这块招牌!论起用心教用心学,你根本就不如我爹!我又何必要来你们这里?”
司天仪面色一变,慢慢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然已是可称得上是处心积虑了。不过呢,打赢一个人就走,未免容易让人以为,你本事已经在我们门上了。为了避免这误解,你还是把我们每个人都打败再走,那样比较妥当。”屈元吃了一惊,心头害怕,道:“我赢的不过是陈老四一个人,人人都知道是我挑中他的,又怎么会误会?”
司天仪目光闪动,忽然哈哈大笑,道:“好,好!既然是你挑中他的,那么现在你还是挑他,再来好好比三场。你放心,我在旁边看着,决不致会有重伤。”不料那陈老四第一第二次败后,还都以为是自己不小心;但第三次依然再败,却已是当真起畏惧心,真疑心起屈元有什么古怪本事来。他畏缩道:“师父……”司天仪冷冷看着他,气得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忽道:“他不愿留在门中跟你们为伍,我还以为他是说大话,现在看来,可还真是不错!”
正在这时,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怎么吵成这样啊?你们怎么回事?都不肯让我闭关清静清静?”司天仪忽然一下拜倒在地,口称:“师父,您怎么出来了?”整个院落中更是齐刷刷拜倒了一大片,都是口称“师祖吉祥”。
屈元回头一看,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不知何时已立在场中,虽然老态龙钟,每一动都甚慢,但偶一转眼,却隐隐约约现出神光,让人不知不觉中生出莫名其妙地敬畏来。显然,这就是公孙门中的最大招牌,公孙老人公孙贤。
屈元不知怎的,竟然直觉就觉得这位老人会更加理解自己的心情。同时,他乃是极尊重老人的,便不认识的老人,也执礼甚恭,是以虽然现在自己已是要出此门,但也还是勉强跟着众人拜了一拜。公孙贤挥手叫众人起来,摇了摇头,叹道:“徒孙们真是越来越多啦。”
司天仪甚是尴尬,道:“徒儿未能免于世俗名利,请师父责罚。”公孙贤叹了口气,道:“有你们接触凡俗,我也才能清静。为师自也不能太怪你们。刚刚这是怎么回事?”司天仪凑上前去,将刚刚的事情说了一遍,道:“师父,徒儿虽有缺失,但此子也确实太狂妄了些。他虽然根骨不错,但若不好好教训教训,心性不知收敛,日后必难成大器。”
公孙贤点了点头,对屈元道:“娃娃,你可听到你师父说的话了?”话声甚是慈祥。屈元也莫名其妙地老实了许多,垂头丧气道:“听到了。”公孙贤微笑道:“你这娃娃小小年纪,却竟然如此骄傲,敢说我门太衰。嘿嘿,老夫活了六七十岁,倒还真是没有见过。”
屈元面红耳赤,道:“我……我……是无知者无畏,我太狂妄了。”公孙贤笑了一笑,道:“不过也好,也让我这几个自以为不得了的徒儿们知道知道,这世上不买他们帐的人,还多的是。只是对你自己来说,这事却实在不是好事。”屈元垂头道:“是。”
公孙贤拉他到身边,仔细看了几看,慢慢道:“你想要离开,说我门中都只是在吃招牌,确实是一语中的。不过现在若是老夫认错,亲自来教你,而且一定尽心教,你可愿意还留在我门中?”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是大吃一惊,屈元更是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公孙贤笑道:“娃娃,难道老夫亲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向你认错,你都不肯接受么?”
屈元急忙跪在地上,磕头道:“徒孙知错,徒孙不知天高地厚,以后再也不敢了。”公孙贤哈哈大笑,将他拉了起来,对司天仪道:“他还自称徒孙,那是还是愿意待在你门下了。”
屈元大吃一惊,心头大悔,忙道:“师……师……太师父,我……”司天仪也道:“师父,他已跟徒儿如此破脸,徒儿怕他一时转不过弯来,影响练功。不如就让他拜师弟为师如何?”
公孙贤端正脸色,道:“这个我会考虑。元儿,你跟我来。天仪,你监督他们继续比武。”说着一拉屈元,一老一小慢慢步入后殿。后面众人都是恭送。
屈元进了后殿之门,心头甚是忐忑不安,一见公孙贤回转身来望着自己,便急忙又道:“徒孙知错,徒孙知错。”公孙贤微笑道:“知错知错,知什么错?”屈元脸上一红,道:“徒孙不该如此狂妄,不知天高地厚。以后再也不敢了。”公孙贤笑道:“如果不是你这样,你能惊动我教你吗?”屈元一怔,答不出来。
公孙贤叹了口气,道:“你确实狂妄了些,但却跟其他徒儿们的狂妄不同。他们狂妄,是狂妄在他们以为他们不需学东西。而你,却是狂在拼命只要学最好的,而且居然敢直接就嚷出来。唉,这几十年来,我门中已经很少有这样大的狂妄啦。”屈元不敢答话。公孙贤笑道:“怎么你一进来,就成锯嘴葫芦了?你师父不喜欢你那狂妄劲,太师父却恰恰相反。”
屈元更是窘迫,道:“徒儿本来……本来……也不狂的,只是近来心情实在是太过郁闷。徒儿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公孙贤摇头道:“太师父不是在责备你,是在夸奖你。你这份狂妄和骄傲似乎源自天生,无可摧折,既极是难得,但也甚是危险。若能引导得当,必然能够助你奋发向上,永不言弃。但若误入歧途,却也能令你后悔莫及,遗憾终生。你师父现在虽然重名利了些,见事不如以前明,但他说你那狂妄需要压制压制,却还是说对了的。”
屈元低头道:“是。”公孙贤道:“你虽然基础很差,但居然能自行其是,三次打败一个比你其实强很多的师兄,足见你很有些眼光,很有些办法……嗯,还很有些鬼运气。老夫很是喜欢。”屈元窘道:“徒孙投机取巧,不过是赶着大运,其实作不得准的。”
公孙贤定定地看着他,忽然道:“你是个好苗子,但是却有些硬,还有些犟,需要磨练。太师父现在认真问你一句:若是太师命你现在再回去,继续跟你师父、师兄弟们相处,你可能忍受?”屈元大吃一惊,道:“我……”
公孙贤一字一顿,慢慢道:“人生最重大的事,除了要学好自己的本事之外,还有一个极重要的方面,就是要学会在人群中生存,学会跟别人相处,学会取得别人的容纳和原谅,也要学会容纳和原谅别人。你明白么?”
这一个个字都是极重极重地砸在了屈元心间,每一个字都似乎是一个极大极难的任务,令他完全答不出话来。公孙贤慢慢道:“一个人如果有自己的本事,如果还有展示的机会,便可以有所展示。但若你根本就无法和别人想容,那么你又哪里来的机会展示?即使有了机会展示,又哪里能有人认同和捧场?你不是还曾经说过,你本来是想学文,想领袖群伦、指挥别人的么?那么这与别人相处的本事,可就更加重要了。”
屈元呐呐道:“可是……可是……我已经跟他们势成水火了……”公孙贤摇了摇头,道:“你还小,自然以为这已是完全无法相容了。其实这虽已很严重,但还远没到那种程度。太师父知道,这对于你来说确实是太难为了,但是太师父相信你是一个不同一般的人,也希望能够把你培养成不同一般的人。因此,太师父想用最困难、最委屈你的办法来磨练你。”
屈元道:“太师父,你真觉得可能么?”公孙贤叹了口气,道:“太师父只知道,如果你尽全力,那便可能;但却没法保证什么。太师父只是想告诉你,人生在世,会被很多强人所难的事所困扰。既然一定会面临,那么为什么不先让你练练呢?起码现在还有太师父看着,最多也就是大家彻底散伙,不致于闹出人命什么的。现在你已跟他们有了巨大的介蒂,如果你能够有办法有气量,跟他们最终消除这些,那么你的胸襟将真正得到一次升华。如果真的有那个时候,别看你还小,胸襟只怕却已比你师父师叔们都大了。”
公孙贤说着说着,越来越是神往,简直整个人也都象是年轻了几十岁。他忽然瞪大双目,一字一顿地道:“太师父老了,所谓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本来,除了那一件……那一件未了之事外,太师父实在是早已没什么冒险的心思了的。可是今天见到你,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让太师父那早已熄灭了的心又起了来。对于你,太师父却似乎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你确实很有可能成功。现在太师父再问你一次:你有没有勇气和信心来对付这最难,最不近人情,也最让你自己受委屈的困难?”
屈元浑身都象是充满了一中从未有过的感觉,那是一种热血沸腾之下,所有的困难都变得可笑、甚至可鄙的感觉。他忽然一咬牙,坚定地道:“太师父,我有!”
公孙贤听到这似乎是斩钉截铁的回答,不知为什么,既是狂喜,又想叹息。本来,在屈元还没有答应之前,他无限期望屈元能有这个勇气答应。可是现在屈元已经答应了下来,他望着屈元那还带着稚气的脸,心头却又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他叹了口气,慢慢道:“孩子,你敢答应,太师父很高兴。可是你知道,这个答应意味着什么?”屈元想了想,道:“我想是意味着吃苦和磨难吧。但我从小到大一直就是这样过来的,我不怕的。”
公孙贤苦笑道:“不是受些苦而已,而是受十倍的苦,受十倍的委屈。一旦你真的去做,那么你将被迫提早告别童年。你的人生也许将永远都有一块空白,就连太师父也不知道是福是祸。你要想清楚,最好不要今天就回答太师父。”屈元慢慢道:“我从来就没有过童年。既然从来没有过,又怕什么提早失去不提早失去的?太师父,我不怕的。”
公孙贤见这样一句老气横秋的话,竟然从屈元口中说出,微微一惊,道:“孩子,你童年怎么啦?”屈元呆呆出神,只说了个大概,也就是自己极小时家中贫穷,母亲失散,父亲为贫穷所迫,没有太多关注自己等等。但不知为什么,他却一遍遍地拼命强调家道富了之后,父亲是如何极力弥补当年的遗憾,对自己极好极好,强调自己早已经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公孙贤何等人物,自然明白屈元为什么拼命要强调没有遗憾。他想到其中的凶险处,不由得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道:“好险,好险。”屈元奇道:“什么好险?”公孙贤望着他,慢慢道:“我先还以为,你那傲气和坚韧是天生的。可我现在才知道,你这傲气,先天或许是有三成,但真正的源泉,只怕还是来自于你极度的自卑。”屈元似乎被戳中了什么要害一般,道:“怎么……自卑?”
公孙贤道:“你从小没有得到父母之爱,在那环境的苦苦煎熬下,虽然还是找到了一种脆弱的心理平衡,但内心里其实已有极度的自卑。这等极强自卑感的直接后果,就是你面上的极度自傲,只不过你一直没有机会显现出来而已。你怕别人说你自卑,于是一遍遍地强调父亲已经弥补了这些,自己实在已什么都不缺。其实,世上没有多少爱是可以重来的,尤其是这等父子之情母子之情,一但错过,哪里那么容易就能弥补?但是,由于你对那自卑的所有平衡感,都只来自你父亲后来的忏悔和弥补,因此一旦你觉得有失去它、远离它的可能,你就立刻会变得敏感无比。正因为这些,你虽然拼命地在压制这些念头,可终于还是不计后果地在今天全面爆发出来。”
屈元鼻中微酸,垂下了头,道:“太师父,我知错了。”公孙贤摇了摇头,叹道:“你其实也没错什么。所谓贫贱生哀,你爹爹在那家破人忙的痛苦刺激下,拼命想要致富,其实也没错什么。只是既然你已经成了这样,那么便须加意小心。你还如此之小,就已经在艰难的环境中,磨练出了惊人的忍耐力和克制力,似乎早已无艰不摧、几可与当年的孔任一比。可是先天感情的缺乏,却还是让你形成了一个可怕的软肋。一旦你受刺激误入歧途,必然行事极为偏激可怕。天幸让我早早发现了你,不然的话,你将来还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屈元默默道:“爹爹总是舍不得让我远离,想来也是担心我太失落。我……一直也想回家的。莲花村安静恬适,应该不会有什么刺激,很是安全。”公孙贤摇头道:“躲不是办法。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遇事就躲?既然你已知有此弱点,那么何不好好弥补它,让它不再是弱点?即使不可能弥完全消除,起码也不至于太过危险。”屈元道:“可是怎么补?太师父,你说过没有办法弥补的。”
公孙贤微笑道:“那一块是没有办法弥补,它总是会让你遗憾,可是却还有别的情感能够让你骄傲。人有遗憾在所难免,但只要有正确的骄傲,自然便足以平衡。我让你去迎接最难,其实也就是期待能够给你一种最大的成功骄傲。而且现在看来,这也许还能给你一种心理支柱的感觉,代替你的父亲之情。”屈元奇道:“这……跟父子感情什么关系?”
公孙贤慢慢道:“人长大了,自然就要离开父母,便如小狐狸长大了,母亲立刻会翻脸,逼它自己独立生活一样。在那之前,母狐狸岂不爱小狐狸?在那赶走小狐狸的过程中,又岂能说不伤害感情?可是母亲为了儿女成长,不得不这样做。儿女为了能够日后能够生存,能够有自己的天地,更加不得不接受。将来,你不可能总跟你父亲生活在一起,真正伴随你一生的,大多数还是你的同龄人。小的时候和父亲生活在一起,需要父爱的支柱,可是长大之后和别人生活在一起,这些却未必再能成为支柱。你的确失去了许多,但那只是别人没有给予你的。如果你能够学会自己给予自己,自己去创造新的感情源泉来帮助自己平衡,那么你就真正有了属于自己的支柱了,也真正成长了。”
屈元眼中渐渐升起了希望的神采,似懂非懂地道:“我明白了。是不是便如我小时候,爹爹没办法喂饱我,所以我很饥饿,但我将来如果自己能种好多粮食来,我就可以自己喂饱自己?这样一来,我也就不会饿、不会遗憾了?”公孙贤听他比拟得颇有些不伦不类,不由得一笑,但想屈元无论拿什么作比喻,首先想到的总是怎样吃饱,显是小时候的饥饿恐惧始终没有从他脑中逝去,却又不由得为屈元难过。
公孙贤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道:“你能这样想,也自不容易。说实在话,太师父这些要你主动跟他们和好、主动去承受委屈的话,其实只能是给大人说的,也只应该要求大人做的。可是现在,太师父却对你说了,实在是难为了你。”屈元道:“太师父,我既已经离开了爹爹,就已经是个大人了。”
公孙贤看着他,见他似对前面的那些委屈和痛苦完全不惧,心头暗暗苦笑:“这等介蒂心结,通常都应是大人主动原谅小孩子的,我却要一个小孩子去主动示好,这是不是太难为了些?”但又想:“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对于他这根本没显赫家世的人,就更是如此。他在这扭曲父爱之下这么多年,不但没有自暴自弃,反而被磨成了少有的浑金璞玉,足见难得。现在他已在我面前,若不继续雕琢,使成大器,岂非终生遗憾、甚至是一种罪过?”
他想来想去,终于还是决定让屈元一试,当下道:“本来,太师父也曾经想过培养姬黑臀和魏颉的。但黑臀年纪已大,有些错过了时机。魏颉虽然还不错,但他一路上毕竟太顺,似乎没有什么天然的环境来磨练心志。若是强行模仿,一来难得其神髓,二来没有真实压力,无法长期坚持,只怕反而会弄巧成拙。另外,太师父虽然很是羡慕当年的孔任,可毕竟还是不太赞成老孔一家的做法,自然也就不愿意自己的门徒也这样。但是今天,你让为师见到了真实的希望,那熄灭了好久的想法,终于还是又起了来。说实在的,太师父忽然很想跟老孔比试一下,验证一下是我的办法好,还是他们的好。”
公孙贤顿了顿,忽然又道:“你师父近年来培养的都是泛泛之才,自然嫌你年纪太小不好教。可对我来说,却还有些遗憾你这么晚才被我发现。当年的孔任,从婚配、孕育、出生到培养,一切都是选的最好的。嘿嘿,虽然老夫一向不认为,什么都凑最好就一定是最好的,但说到底,其实私下里也还是羡慕得紧。要跟孔任相比,岂是那么容易的?但太师父现在所为你选的,其实只怕已比孔任所面临的还要艰难,因为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困难,而非故意模仿的。太师父自己也不知行不行,你只尽力去做就是。无论成与不成,太师父都很高兴的。若是实在坚持不住,便当早早跟太师父说,以免刺激过甚,反而堕入魔道。”
屈元点头道:“是。我……是不是现在就该回去,去跟师父和师兄们陪罪?”公孙贤见他面色甚是平和,已比自己预料的要好,当下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屈元转身而去,斜斜的身影在厅堂中拖过,更加显得稚嫩和无依无靠。
公孙贤的心忽然又收紧了:“我这样去要求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是不是有拔苗助长之嫌?他有这么多年父母之爱的缺失,早已有了人性上的缺陷。这人性上的缺失,难道就真的能够被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办法,彻底消弥掉么?他会不会反而因此而遭遇更大的危险?”他心念一动,几乎就要再把屈元召回来,不让屈元去试。但他犹豫了许久许久,直到屈元已完全消失于视线,终于还是没有叫其回来。
这一番长谈之后,屈元回到房边,太阳已是落山,众师兄们也大都回来了。跟往常一样,他一见众师兄便主动打招呼。那些师兄见到他,脸上都不知是什么表情,虽然也都是随口相迎,但在他走过之后,却又都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若在以往,这些私语声传入屈元耳中,他总会心头泛起悲哀和委屈的感觉。但经过公孙贤问他“敢不敢”之后,现在的他,对这些竟已莫名其妙地升起了一种几近可笑的感觉,全然不以为意。
他没有到自己房中,却先直往那陈老四陈师兄的房间,叩门道:“陈师兄,小弟来向你陪罪了。”那陈老四恰在屋中,但却象是犹犹豫豫不敢开门。屈元径直推门进去,却见陈老四满脸羞愤和防备之色。陈老四见他如此坦然,更是心慌,戒备道:“你来做什么?”门外更已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屈元一揖到地,大大方方地道:“陈师兄,小弟来向你陪罪了。今天实是小弟投机取巧,加上陈师兄全没防备,这才让陈师兄吃了点亏。”
那陈老四本还以为屈元得太师父指点了些什么,要来找自己算帐,自然满脸戒备;但见他现在陪罪之意居然甚诚,不免大是出乎意料之外,道:“你……”屈元续道:“小弟心胸狭窄,这几天天天都在观察陈师兄的习惯,为的就是今天好以逸待劳,出口恶气就走。其实陈师兄只要不去用这几招,小弟自然一愁莫展。因此今日之比,其实还是陈师兄胜的。”
陈老四脸上尴尬和羞怒之意时浓时淡,但毕竟屈元已得太师父关照,现在又这么多人看着,自己也不好发作,只好道:“小师弟如此说,做师兄的也感惭愧。回想起来,做师兄的嘴巴太长,确实也没多留口德。”
屈元道:“师兄们教训师弟,小弟本该认真听取才是。但小弟不知天高地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竟然以为师兄们是存心来难为小弟,实在是惭愧之至。说起来,小弟竟然连对师父不敬的话都嚷了出来,愚蠢自可见一斑;还望各位师兄不要跟小弟一般见识。从今之后,各位师兄要教训小弟,小弟定然洗耳恭听,决不敢有怨言。”
他现在说话虽然语声尚稚,但所说之口气,却竟然完全象是个大人。众人大大出乎意料,好几个人已忍不住议论起来。屈元笑道:“小弟说过,但有要教导小弟的,小弟一定洗耳恭听。不知三位师兄有何见教?”那三人脸上一红,都是连忙住口。屈元看了看众人,道:“小弟还要去向师父陪罪,各位师兄若有兴趣,不如便一起来?”
那些师兄一怔,慌忙都道:“不用了,不用了。”屈元转身行去,直趋司天仪之院;虽耳听身后众人终于还是小声议论纷纷,却丝毫也没回头。司天仪见他大大方方来磕头陪罪,虽然也有些惊异,倒也并不推托,道:“孩子,师父先前没好好教你,确实是师父的不是。你还留在师父门下,师父甚是快慰。你放心,你都有这份认错之胸,师父若还暗存介蒂,那还不如一头去撞死算了。不过以为师教人之法,你现在却又的确是太小,似乎不是很适合细教。你还是先和那几位师兄们一起多练练基础,然而再说。只是你有疑难,不可再郁于心中,应随时来问为师或是众师兄。光靠姬黑臀和魏颉两人,毕竟还是窄了慢了。”
屈元见他也坦白直告,更是放心,道:“谢师父宽宏大量。徒儿一定努力。”说着便又出来。那些在院外的众师兄见他又满面春风般回来了,更是瞠目结舌。当天晚上,姬黑臀和魏颉在城外比试结束,听说这边发生的事,急忙过来看屈元,屈元倒也不隐瞒,照直将当初自己曾经起过的一点怀疑坦白相告,并照直陪罪。
姬黑臀和魏颉见他一日之间,就如成了一个身形缩小的大人,都是不胜惊异。姬黑臀笑道:“想不到此事真正闹大之后,反而成了这个样子。屈师弟,以我的经验,现在你已完全象个大人了。大家以后便再想笑你,也没什么可着落的,最多也就是瞎喊几声而已。你就不要再介意了。”魏颉也甚是替他高兴。
接下来几日,果然师兄们对屈元大有刮目相看之势。虽然还是有人大喊他外号,但众人做事时已不再把他扔在一边。几位大些的师兄们矫正拳脚时,也待他跟别人一样。屈元头一次感到真正舒心和自信。每次练间休息时的闲聊,他总是努力加入,而别人却也不再一见他凑近,就要散开或者推拒。如此一来二去,屈元也得知了许多从未有过的事。
当然,陈老四自从被他弄过那一次后,虽然嘲笑他还是少得多了,心里面毕竟还是不爽他。屈元倒也知道,也曾经问过公孙贤,但公孙贤却只一笑,说许多事不必求完美,只要大替上过得去,也就是了。屈元一听,觉得有理,再加上自己每天都要被陈老四吓吓,大家都习以为常,反而就如看笑话一样,也有活跃气氛之效果,也就释然。
日子一天天过去,虽然陈老四还是一看见他就不爽,老是想吓他让他出丑,但时间一长,那什么小孩子不能夜间乱跑,免得被红衣血鬼抓跑之类的话,早已完全不起作用了。如此一来,众人也就都没了兴致。屈元再也不用留二仆在身边、随时准备回老家了。他还干脆写了一封家书,打发家和家财回去向老爷报信,说是自己一切安好,资用丰足,还说日后定然会努力练武学文,并多写家书,以慰挂念。
公孙贤暗中观察了屈元几次,甚是欣慰:“幸亏我让他来试了,不然岂不白白错过一个好机会?嘿嘿,真是人老了,胆子也小了,居然对这么容易的一件事都怕这怕那的。唉,我这胆子,只怕都快不如我这小徒孙了。”
屈元这一静下心来学练,居然也渐能每日上下午练武,晨昏读书了。他少小苦难,读书自然极是认真。同时,他似乎天生于这文学之道、治国之术颇为通达,一点即透,大胜其他诸人,甚出司天仪意外。但是于这武学一道,他却要差得多了。
新近来的人,都要先学公孙贤自创的起手拳。这起手拳其实主要不是为了打人,乃是为了协助初学者规范全身用力,因此虽是拳法外功,其实也是为将来的内功打基础。但同样一套起手拳,别人有七八日成型的,也有十来日能练好的,但都不甚费力。可是无论屈元多么努力,最多也就是来个中不溜,还累得半死。他既已深受歧视之苦,生怕这样长久下去,会又惹来别人取笑,是以对这得不到的武学更是看中,心中极是苦闷。但苦闷到底不能抵练习,他也只能在每日别人已经上床睡觉时,自己还偷偷地练,盼能以勤补拙。
对这小徒孙之心中所想,公孙贤自然心中了然。但他却也并不去直接指点屈元,只是每日跟他大谈文事。公孙贤门下也有文事一道,其中也颇多辩论游说之术,是以慕名来学者,也自不少。只是他年纪渐大,众徒弟徒孙碍于礼法,不论他怎么要求,也不好跟他大争特争。如此一来,不免让他觉得甚是无趣,便干脆闭起了关来。
屈元虽然跟公孙显年纪差得更是悬殊,但毕竟小有小的好处,那就是那些礼法尊卑还未深入脑海。因此,只要公孙贤叫他放开大吵,他便果然能大争特争。而且许多想法明明甚是幼稚,他却还甚是认真;公孙贤逗起他来,自然也是别有一番趣味。
这一日屈元晋见公孙贤,吵了一场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已是初更之际。屈元甚是后悔,便想赶快拜别回去偷练。不料公孙贤正吵起了劲,不想这么快放他走,便道:“元儿莫不是要回去偷练招式?需知学练之道,当有张又驰,本该休息的时间老去偷练,可不是好办法。”
屈元脸上一红,回头重又坐下道:“原来师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徒孙愚蠢,有的师兄几下便能练成的功夫,徒孙总是练不好,只好以勤补拙了。”公孙贤微微一笑,道:“世间万事万物,若论及天生资质,都是普通者多,偏奇者少。而且那些某一方面雄奇者,多半其他方面惨不忍睹,若论综合,反而不如普通之人。你又何必觉得自己愚蠢呢?”
屈元皱眉道:“如此说来,是否弟子只会耍耍嘴皮,而于其他之道确实天生就愚蠢之至?”公孙贤笑道:“非也。你也知道,为师乃是极为反感说人天生就有天才,或是天生就愚蠢的。司天仪等人动不动就说别人根骨好坏,我却从来都是不以为然,只不过懒得管他们而已。我这么许多徒子徒孙,大都是各国君王将相之后。若论天生之质,无论是文是武,可说人人差不太多。若要说你,也是既无多少优势,也无多少劣势。”
屈元道:“那我……为什么好象在文上面,比较得心应手呢?”公孙贤笑道:“你自以为你在文事上胜过别人,只怕还不一定。你于文一道,远胜于诸位师兄,并非是你天生便比他们强,而是你自小培养的原因。你父亲不教你武艺,使你专注于读书论政,而你小时候身受百苦,知道读书之可贵,自然全副身心都在上面。如此这么多年,论起大道理来,便是比你大许多之人,也未必及得上。只是你现在年纪尚小,于书上所说之理并无切身体会与研究,所说之理多不过是一照搬书本,二乱拍脑袋,不是记忆就是狂想。这些时日里我与你共同辩论,你时而长篇大论滔滔不绝,状似极为深沉老练;时而却又发出小孩心性之言论,天真幼稚。说起来,这些便是再明显不过的佐证。而于武学一道,你师兄弟们虽然也多是富家之子,有些好逸恶劳之性,但既然能为我门中收录,至少也还算是过得去。他们家中本来就有武师从无到有地教,年纪又比你大得多,自然对这武学一道的领悟要胜过你了。”
屈元颓然道:“那么,徒孙是不是就永远也无法在武功上有所成呢?我爹爹当日可是殷切嘱咐,要我尽量文武双全,实在不行再专攻一路。我……实在不想让爹爹失望。”公孙贤呵呵笑道:“那倒也不然。其实你之所以现在不行,不过是方法不对而已。你我这些时日相处以来,我看出你似乎内功已颇有火侯,只是不大会应用而已。而且有时,你内功还拖了你后腿。”屈元道:“当初王师兄也曾这么对徒孙说。”当下把此事之始末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公孙贤道:“如此说来,你父亲其实武功也还不错。当日他传你的打坐休息之法,确实是一门内功的基础。你十年以来,虽然未曾好好练习过拳脚,但这内功却始终还是在不断修习。若只论内功进境,其实你已比你那几位师兄都要高出半截来了。你看一日下来,你的师兄们都已经累得不行,都要出去游玩,说是懒,其实还是太累、需要放松的缘故。而你才几天之后,就在白天练武之后还能偷偷练习,这本身就是内功已有所成的明证。”
屈元歪头道:“可是我又为什么学武学得不如师兄们快呢?不是说内功是外功的基础么?”
公孙贤见他满脸急切之状,不禁莞尔,笑道:“这也并不奇怪。需知学武一道,虽然最后大都是殊途同归,但起始之时,若是能选对最适合自己的路子,确实也能有事半功倍之效。你内功虽然已有火侯,但却是不得要领。这正如学琴之人,一开始倘若已有了些底子,那么日后若是换了一个人、换种方法来教,那么这人之进境,反而会及不上原来什么都不会、一点根基都没有的人。这是因为,原来的根基若是利用不好,反而会干扰后来所学。你现在便与此有些类似。你本已经有些内功根基,但你师傅现在所传之内功入门拳法,与你原来修习之法并不相同。因此,你的进境,反而不如那些原来主要都是练习外功,没练过什么内功的师兄弟们。你要练习精深,需得先努力把原来的功法忘掉才好,而不是天天只知强行苦练。”
屈元叹了口气,道:“难道我白练了?”失望之意溢于言表。公孙贤笑道:“那也未必。需知一分辛勤一分收获,天生万物必有所用,何况这还是你多年来苦苦磨练,才得到的内功根基?你虽然要努力将其忘却,但这内功根基,就如人学会游泳一般,一但学会便会终生不忘。你现在要忘的,只不过是其行功路径,你真正的内功根基其实仍在,而且日后或许还会与你新修习的内功共同成长。当然,一份修炼分成两份来用,你自然是要付出更多的精力了,而且效果在开始时未必明显。因此,你开始的时候会比别人慢一些,而且还要苦一些。”
屈元一听自己并未白练,心中已是大喜,道:“慢一些就慢一些,我不怕的。”公孙贤望着他的眼睛,忽然感慨道:“但凡能入我门下,人之天生资质差别皆不大,所差的多只是后天方法与修习毅力而已。我这许多徒子徒孙,除了姬黑臀和魏颉等少数几个人外,并无多少人能有这份吃苦之心。更有甚着,稍稍有了一点本事名声,便沾沾自喜,要开始收徒,要云游天下,却不知武学与文一样,又哪里寻得到止境?天下之大,奇才异能之士无数,就凭他们那些点艺业,又能算得了什么?”屈元不知道他为何说出这话来,接道:“可是依徒孙看,师父、师叔们都好象还是很谦和的呀,他们也没太大的架子啊。”
公孙贤苦笑道:“面上不摆驾子,心中却已是有了驾子。他们虽然为人尚算谦和,但见旁人时,心中多已先存了个‘你不如我’之类的念头。既已如此,他面上摆不摆,却又有什么分别?不过当初我收他们为徒,也是看中这世间乃是人人都有此心,他们已算是好一些的了。要不然,我也不会让他们进我门中。”说罢顿了顿,又道:“其实说起来,我自己设帐收徒,还不是一样有名利之心?看来,这也是当年我终于还是未能堪破世情的原因啊。”
屈元对这些似懂非懂,只是瞪着眼睛望着公孙贤。公孙贤似也意识到自己已经说得太远,回过头来道:“这些其实也是无关紧要。你要知道,这武学一道,乃是一分辛勤一分收获。大家资质既无多大分别,自然是谁遇到明师、谁汗水多,谁就能胜出了。如今我盛名之下,门下弟子们扎实用功、肯吃苦的,已是远不如原来那么多了。相比之下,老想取巧的人却是铺天盖地。现在无数的人都在妄想,想着哪天能有什么奇花异果,可以暴增他几十年功力,而后便可唾手而得天下第一,又或盼着有哪本武功秘芨,一但得着便可纵横天下。”
屈元奇道:“这些不可能么?”公孙贤皱眉道:“奇花异果、武功秘密也不是没有,但论及某一个人,便十几辈子也未必便能遇上一回,又怎么能以之为望?你当这些奇缘能象破烂一样到处都是,随便蹲蹲茅厕,就能碰上一堆?况且这些东西便如人参等寻常补物,常常是补强而不补弱,纵然真能遇上,也要有那个根基本事,才能承受。这就好比一叶小舟,得风相助,自可致远,风大则益速。但若忽然来了一阵狂风,若是舟不够大,自然不但不能致远,反而有倾覆之忧。若说武功秘密,当今天下成名的各门各派,大多有武学秘密,也并不对门人藏私,但到头来能练成个样子的,又能有几人?当今天下成名大侠里面,又有谁是靠突然吃了个野果,接着就成为大侠的?谁不是苦苦练习而来的?”
屈元似懂非懂。公孙贤又道:“可是现在的小辈们只见其面上光鲜,一个个都不肯去体验背后之苦,这几十年来,武学一道已渐有衰微之势。你从小历经磨练,所吃之苦非常人所及,却又并未产生太过严重的心理扭曲,实是难得。更重要的是,你常年以富家之身,行贫苦之事,心中还从不敢忘自己曾经饥饿、曾是贫民。这样一来,你便不会瞧不起普通之人、普通之事,也就更愿意去下苦功,更愿意去枯燥练习,日后很可能成就大器。你现在照着我所说的去做,先努力忘掉原来的法门干扰,然后再开始修本门功夫。开始你可能会慢一些,但只要坚持下来,日后却很可能越来越快。”屈元道:“比别人快么?”
公孙贤见他如此不忘相比,不禁莞尔一笑,道:“是的。”屈元大喜,见夜色实在太深,磕了个头,便要出去。公孙贤怔怔望着他,忽道:“你的父亲……”屈元回头来望着公孙贤,看他有什么示下。公孙贤想了想,道:“你父亲决不是普通之人。他虽然武功并不很高,所传你之内功功法与我之一派也不甚相同,但却绝对是受过真正高人指点所传的。依为师看,这类方法似与雪山一脉有些相近,功法纯而有序,正而不邪。同时……”屈元奇道:“什么?”公孙贤慢慢道:“若是你父亲真的是如此高傲,其先定是楚国大族之后。”
屈元道:“徒孙先也是心有所疑,但小时候问起,家父总是不悦。但后来家父才偶尔说起,屈姓很多代前是源于楚国王族。”公孙贤忽然低声道:“以你所言来看,正与当年楚王争位相符。或许他便是当年失踪的景子职,而你便是他的儿子。”
屈元心中一惊,觉得这些话正好与自己多年来所疑之事相应。他少年早熟,近几年来便一直在思考此事,总觉得自己家绝非仅仅是被当年的楚王之乱波及,定然与之有莫大关联。只是他心头对这些总有一种本能的戒惧,一直不敢朝那上面细想而已。而今师祖忽然点开,自己虽然觉得突兀,但一时间却又莫名其妙地觉得事实似乎便是如此。
公孙贤望着屈元的脸色,想了想,却又自言自语道:“不对不对,看来我还是难得摆脱杞人忧天的老毛病。不要说当年景子职重伤落水,死多活少,纵使落水不死,也势必难以逃脱追杀。唉,当年孔任武功已经很不错了,为人也不甚迂腐,竟然也因为那事而失踪至今,可见敌人有多么强横。那景子职武功远不如孔任,却又如何能独善其身?而且天下间,哪里有死里逃生之后,还不避行藏,公开大拉自己和楚王族关系的?况且还住在离楚国那么近的地方?莫非他还真是要趟那种什么‘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的俗套?若是果真如此,那么他的心计之深,便真是远非常人所及了。”说罢又叹了口气,连连摇头。
屈元也觉得此事极是费解,但想之又想,道:“不管家父是什么出身,徒孙现在乃是草民之子,行草民之事。日后或者终老乡野之外,或是什于朝堂,但只多报济世之心即可,是不是王孙公子,想来也没有什么分别。太师父,你说是么?”公孙贤一笑,点了点头,道:“不错,说没分别,也是没什么分别。但是最好还是不要让此事传了出去,不然总有捕风捉影之徒喜欢鼓燥。要是当今楚王宁可信其有的话,那么你父子便要无端受到牵连了。”
屈元道:“徒孙受教。”公孙贤道:“你以后好生练习,若是进境过慢,也不要太担心,坚持便可。太师父还有事要做,你先回去罢。”
这一日屈元心中疑团尽释,不免得比往常更开颜了不少。众师兄渐渐感觉到他的心情,不免得又都说陈老四应该再吓唬吓唬他。那陈老四本来处心积虑,到处搜寻吓屈元的法子,乃是长久以来吓唬屈元的主力。可毕竟许多东西最多只一两次有效,等那许多滥招不管用之后,陈老四不免自己也没了兴趣。久而久之,他吓唬屈元、嘲笑屈元早已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都快难以为继了。可惜今天却是完全不一样,众师兄弟们非逼着他来上一段,却是由不得他自己。他情急无奈之下,忽然眼前一亮,朝旁边一指,便大侃特侃起来。
原来他们要去的城外溪台旁有一座大土丘,本来也是平平无奇;众人来往无数次,也从来无人注意。但陈老四今天忽然想到新奇之处,不免劲头大振,口口声声咬定那坟是一座“吊丧”之坟。他见众人都是大感兴趣,顿时得意起来,更是说得口沫横飞,眉飞色舞。
原来这“吊丧”的传说是这样的:据说有的富家暗中信奉一种邪术,说是家里的人死了上山埋葬的时候,最好能在当天从野地里骗到一对童男童女,然后把他们活着装到两个小棺材中。等送到坟中后,就把这两个小棺材夹着那个主棺材,一起吊在坟中的半空中。这样一来,这一家日后就会飞黄腾达,死人在阴间也可大富大贵。由于需要吊将起来,所以传说是这类坟的坟墓多半特别高大。
那陈老四绘声绘色说完,便故意道:“出尸鬼,据说啊,这里就是一个吊丧,而且吊的就是……就是当年周公、召公的孩子。你怕不怕?”
屈元笑道:“不怕!你不记得上次你自己说他们各丢了一个儿子,而且还是被饿死鬼抓跑的吗?”陈老四一怔,翻了翻白眼,硬撑道:“上次我说错了,他们丢的其实是一儿一女,是被人装成饿死鬼骗走的。”屈元道:“真的?不过现在又没有童女在旁边,怕什么?”
陈老四气道:“要是女鬼在你旁边,不就是童男童女了么?”屈元眨了眨眼睛,笑道:“可你不是说我是出尸鬼么?要是我进去了,把那家主的大棺材里的尸体赶出来了,那不就麻烦了?”众人见陈老四完全吓不住他,反而越来越有技穷之象,不免都是丧气。
屈元却甚是得意,这一日早早就跑去公孙贤那里,要向他炫耀自己已经让他们群起丧气。但一进门,却见公孙贤正愁眉深锁,似乎在看一本稀奇古怪的绢帛之书,不免微觉奇怪。公孙贤见屈元来了,这才把那书放到一边,笑道:“你来了。今天怎么样?”屈元兴冲冲把今天的事说了一遍。公孙贤笑道:“怪不得来这么早,原来是得意了。不过你知道不知道,对付他们最好的办法,其实是你假装被他们吓得有些怕?”
屈元甚是奇怪,道:“为什么?”公孙贤笑道:“你知道魏颉初来时候的事么?”屈元道:“女鬼……不,他来的时候怎么了?”公孙贤摸着胡子笑道:“当初他来的时候,也跟你现在有点象,老是被人吓。他说他不怕,结果别人就老是变着招,想别的办法来折腾他。后来他学乖了,就又说怕,于是乎别人就总只用同一种伎俩来吓他。当然了,再到后来,众人渐渐有些疑心他是假怕,再说又有你来了,于是也就没什么兴趣去折腾他了。”
屈元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如此。看来明天我得去尖叫几声,也免得他们郁闷起来,又想稀奇古怪的办法来折腾我。”他眼睛随意一暼,见公孙贤身边的那本书上,似乎画着许多鬼画符般的东西,不由得奇道:“太师父,这是什么?怎么能让您犯愁?我能看么?”
公孙贤忽然眼前一亮,把那东西递给他道:“这据说是什么‘无字天书’。唉,为师自负精于文字之学,可十几年来,竟然始终无法破译。唉,太师父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钻进了什么怪圈出不来。你来看看,说不定也别有感觉。”
屈元翻了几翻,果见此书除了封面上的四个大字外,中间的帛页上一个字也没有,而全都是很古怪的符号组合在一起。那些符号彼此之间,似乎极有规律,但又似乎极无规律,越看越觉得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神秘。
屈元看来看去,实在也是莫名其妙,正要问话,公孙贤已苦笑道:“这本书是我差不多十年前游云梦泽时多得。当时我见到一人生命垂危,便去救他,但他伤势实在太重,挨了两天还是死了。临死前,他说他是好武之人,曾在云台山飞云巅上,遇到一个活神仙般的高手,还曾苦苦求那高人收自己为徒、指点门路。那高手说他实在无法停留,他就苦求他给点指点啊密缉什么的,点化一下,使自己脱离苦海。那高手见他心诚,终于传了他一本无字天书,并说了四句隐语,便是“河图洛书、太极阴阳、乾坤八卦、两仪四象”十六字。那位高人说,天下武学殊途同归,此书实在已经纵论了天下武学之总纲,还说他所有的本事,虽非全部都在其内,但真正神髓,都已尽在其中。照他所说,只要能够练成,便不能天下无敌,也差不多了。只是便如爬山一样,越是高峻处,越是艰难危险,所以必须要有缘分、能看懂之人才能修习其中的秘奥,否则必有害无益。因此,他特意写成天书文字,就是要先选一下后来者的智慧,以免有人白耗力气、自堕危险。”
屈元奇道:“这本书真能……天下……天下无敌?”公孙贤笑道:“当时我也是这么怀疑过,但看我救的那人武功实在是不弱,那么能被他用活神仙描述的人,自然是怎么也不会差。况且人已将死,我又是他的恩人,他又何必骗我?他说他苦苦地研读,天天冥思苦想,可是却总是觉得,似乎有什么极豁然开朗的新天地就在眼前,只再努一把力,就能捅破其中那若有若无的隔膜,可自己却怎么也无法突破这最后的一点隔阂。他临死前,说他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在死前明白这本书的内容。因此,他恳求我把这本书解读出来,日后在他灵前读给他听,完他心愿。当时他大哭流泪,求我答应,我一来没有办法,二来我自己本来也喜破解之道,对这书能那么难很是不以为然,于是也就答应尽力试试。”
屈元道:“太师父这么多年来,就是在忙这本天书?”公孙贤一怔,突的心头一动:“难道我十年来,心头始终就只纠缠在这本天书上了?”他想到这里,忽然莫名其妙地起了极大的感慨,心头实不知是什么感觉。
公孙贤定了定神,终于道:“其实……其实也不完全是这样,比如血魔什么的,我也去曾经耗竭心力。说起来,这本天书也还真是奇怪。要说它是无字天书,但显然还是有字,只是我们不识而已。我把这些字排来组去,又把这书火烤水浸,用海带汤试,简直什么都试过了,可就是怎么也猜不全其中的含义。后来我甚至都曾想过,这武功之意是不是藏在它的笔划意韵什么之中,但却还是觉得似是而非。后来我又叫司天仪几个人看过,他们不但更加找不着北,苦思之下反而有些神思难制,几乎都有走火入魔之象,吓了我一大跳。经常是我觉得似乎是在暗示着什么,可只要接下来再看后面大部分,就又不大通了。但若每一部分单独起来,却又有很多很深的解释和意味,让人觉得几有天地欲开的感觉。”
屈元颓然道:“这么难?那我肯定是没可能看出来了。”公孙贤笑道:“那可不一定。这等破译之事,本来就难以捉摸。精通此道的国手,有时候反而容易陷入定式,几十年、几辈子走不出来都有可能的。而有的时候,新手来换个方向想想,反而很可能豁然开朗。太师父我研习此道,其实也是想告诫自己,不可做事太过执着。你也要好好学学,将来你也可能会用到的。”屈元道:“可太师父已经花了十年了,难道不是已经太执着么?”
公孙贤呆呆望着远方,叹了口气,道:“你说的很对,我都执着了十年了,是不是也该换换了?老孔他们要我多帮忙想想血魔的事,我总是心不在焉,甚至连中州武会也没兴趣参加,是不是也太过分了?”他忽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解脱感,似乎觉得眼前的天地忽然间变宽了许多一样,对比起过去来,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痛悔。
屈元又把那书看了几看,忽然想起那‘走火入魔’的前鉴,不免有些心惊肉跳,连忙放下道:“太师父,我觉得既然长久以来看不懂,而且还有危险,那么何不就当作它根本就是没有呢?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去做那些我们能做的事,而不至于整天虚耗在上面了。”
公孙贤自言自语道:“不错,不错。反正是天书,我们是凡人,没有缘分的话,怎能强求看懂?这些线条如此诡异杂乱,若是太过于执着沉迷,只怕反而给它挑乱心神,后果不堪设想。唉,说起来这等之书,只怕是比什么都没有还要糟糕些。……不如烧掉?”但转念一想,却又觉自己太过自私:“自己不懂,难道别人就都比自己蠢,一定都看不懂?既然有人能写出来,那么也就一定有人能看懂。我自己不行就算了,何必去毁了它?”
他想到这里,便道:“元儿,你去把你师父和两位师叔叫来。”屈元应了一声出去,不一会司天仪等都已经来请安。公孙贤扬了扬手中无字天书,叹了口气,道:“这本无字天书,你们也都看过。想来你们也知道,它实在过于神奇,总有一种扰人心神的魔力在内,若是无缘人太过执着,很容易害人害己。师父我想了十年,才终于想明白,完全不去看它,只怕反而是最佳之选择。但此书既然已成,亦是前人心血。我们虽然愚蠢,但不能说后人一定无法明白,更不应当就这样把它毁去。”
司天仪等面面相觑,似都没想到师父叫自己等这么晚还来,居然就只是为了这件事。郑金明忍不住道:“徒儿们也就罢了,可是师父……难道真的一点都读不出来什么?”公孙贤微现惭色,道:“虽说象是有些模糊的感觉,但无论怎么大用心力,却总还是无法通达;反而心神扰动,得不偿失。为师今天终于明白自己是无缘之人,当真是退一步海阔天空,简直就如年轻了几十岁。为师实是再也不想看见它,自然也就不想把它带在身上了。你们几个办事得力,就将它好好保管,以备后世有缘之人解读。另外,我在时你们自然可以看,但要提醒我,以做准备。我若不在,你们虽也可以来看,但要小心,莫要稀里糊涂就入了魔。你们几个,最好一人想时,另外能有两人在旁边专门什么也不想,只是保护。一见情形不对,立刻阻止,千万不要三人一起去看。徒孙们见识太浅,怕误入歧途,还是不要随便看的好。”
司天仪伸手接过无字天书,道:“谨尊师父教诲。徒儿们一定小心谨慎。”忽然又道:“元儿是不是已经看过了?”公孙贤笑道:“正是因为他几句无心之语,我才明白自己是无缘人,也才能这么解脱。他倒是聪明得很,看了几眼就知道不看了,可比我强多了。”
屈元见师父师叔们都看将过来,微觉窘迫,急忙道:“太师父,要不要干脆把此书刊印,集天下人智力试试?”公孙贤面色凝重,正待说话,孟云辉已心有余悸地道:“只怕还是不要的好。当初我们几个一看,接下来几天都神情若痴若狂,满心满脑都为其所制,若非师父早早察觉,只怕现在我们都早成疯子了。这个……还是小心些的好。”
公孙贤点头道:“不错。此事还是随缘吧,既无需太张扬,也无需太保密。日后若是有聪明又不太执着之人,便可让他一试。不过还是要小心在意。”众人都点了点头,各自退出。
接下来几日,屈元便做好准备,想要在几位师兄再吓自己之时,便尖叫几声。不料众师兄先前见他实在冥顽不灵,全无小孩心性,反而没了兴致,这几天居然没一人来作此想。屈元自己反而有些心头惴惴,怕他们真的已想到了其他的什么招数。
日子一天天过去,约莫大半个月后,屈元渐渐觉得自己能不太费力地跟上众师兄了,不由得狂喜:“看来最苦的一关已经熬过了。”心下对公孙贤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司天仪见他渐入佳境,也常常来看看他,虽然还是没说什么,但神情之间,显然也已是越来越赏识。屈元心知只要能再坚持下去,自己便很有可能跟黑屁股和女鬼一样,被师父选为亲传贴身弟子,自然更是练得格外卖力。
这一天他正在苦练,忽然有人来传信,叫大家都赶快回去听训。众人急忙赶回,见公孙贤大集门人,面色凝重,道:“这些天里,郑国又有人装血魔,掳掠行人。现在的郑国一带,人心惶惶,百姓们情急之下,许多甚至乱挖坟墓,造成惨剧无数。我需得亲往一趟,看看情形。周郑相邻,极可能这里也有,你们在这里可要小心,晚上不要再乱跑。无论做什么事,一定要十人以上才能去。明白么?”众人齐声道:“是。”
司天仪道:“还有,你们需当明白,世上决无害人恶鬼僵尸。你们学文习武之人,尤其要明白这个道理。若是百姓们太过迷信,乱掘坟墓之风传至周地,你们一定要尽力劝说阻止。这乃是更大的任务,亦是你们今后为官之前的第一个历练。明白么?”
众人虽还是不大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还是齐刷刷地道:“明白。”司天仪挥了挥手,大家正要散回本室,公孙贤又道:“天仪,为师外出时,你在这里主持一下。云辉和金明,你们各自挑几个年纪大些、也来自那一带的徒孙跟我们一起去,一来好见识见识,二来也为你们长长人脉名声。黑臀,你老成持重,也跟我们去,顺便也该回晋看看妻儿。你妻子虽然有些不是,但再怎么说,你也是男人,多学学包容也好。”
姬黑臀轻轻叹了口气,道:“是。”屈元吃了一惊,小声道:“黑屁股都有儿女了?怎么从没听说过?”那陈老四许多天都没捞着笑他的机会,立刻怪声道:“他儿子都跟你差不多大了,你想不想见见啊?”众师兄都大笑起来。
屈元甚是尴尬,但心下也更加明白过来:“怪不得众师兄这么不爽我,原来我确实也太……太那个了点。幸好黑屁股没把孩子带到这里来,不然我可尴尬死了。”忽然又想:“嗯,这里大都是二十五六岁就辞师回去当官去了,是以师父的弟子登名在册的有七八十人之多,但真正在现在这里跟我同学的,也只有二三十人。黑屁股在这里都三十了,却还没能辞师回去当官,看来他的人脉关系其实也比我强不了多少。而且听太师父口气,似乎他夫人跟他感情不大好,说不定也不大看得起他。没准这也是他跟我同病相怜的原因之一。”他想到这里,又对姬黑臀起了些好感,觉得终于找到了一个跟自己一样没后方人脉的人了。
众人散场之时都是议论纷纷,屈元硬凑过去,却也勉强听了个大概。原来,郑金明一名回家探亲的徒弟今天急急忙忙回来,说是当地近来纷纷传说有血魔僵尸变鬼害人。而且,这一次的血魔僵尸更为邪异古怪,已不象多年前的传说那样只对小孩,而是不论男女老少,一概侵害。被害者有的算是能找到尸体,有的根本就是尸骨无存,才几天便有十好几人遭了毒手。当地百姓情急无奈,有许多人便疑心是僵尸变鬼害人,纷纷大掘坟墓,要将僵尸消灭干净。当然,也有许多人不信,自然也就不肯让他们掘先人之墓。
如此一来,一边是血魔逼人,一边是捍卫祖先安宁,双方都是义愤填膺,情急之下,竟然已有了好几场械斗了。在这之前,孔家、王孙家、周公、召公等几家有武林人脉的都已派人去了。由于他们都知公孙贤近年来心不在焉,对他那什么无字天书甚是不以为然,也就没来叫他。现在公孙贤已悔悟过来,想起这些年来的疏失,不免汗颜,自然是要赶快去看。
屈元以前虽也曾听师兄们吓唬自己,但那些不过是传说,现在真有这样的事,不免得还真的有些心惊。那些师兄们本来也有些害怕,但一见屈元害怕,反而一个个都不害怕了。接下来诸师兄们整日里都笑屈元,反如过节般快乐。
屈元无奈,只好每天一回来便关起门来读书,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屈明德极是细心和舍得,为怕竹简过于重赘,出发前特地着人,将家中屈元常看之书赶着抄在帛书之上。因此,屈元虽然家世富贵都不能跟别人家比,这所携之书却是甚多,也极轻便,反而还时有女鬼等人来找他借书看。因此这几天他看来看去,却也并不寂寞。
这一日晚间,屈元正在看书,忽然觉得外面似有什么响动;但开门出去看了几看,却什么也没有。屈元甚是奇怪,回头又顺手取了窗前一册全些的《尚书》抄本,要看看其中缺失疏漏,猜测古人所见所闻。可他才一拿起手来,忽觉得放此书的书架似乎比原来略略紧了一些,不禁微感奇怪。再一细看,却这本书旁的一本《大学》似乎比原来要厚了一点。屈元心中好奇,抽出该书来看,却见书中还夹着一本小小薄薄的小绢册,正是那无字天书。
屈元甚是奇怪,暗道:“这书怎么会在这里?”正奇怪间,外面吵嚷声渐渐已近,似是无数人朝这边跑了过来。屈元心知道门中必有变故,慌忙拿起书本出门一看,师兄弟们都已手持火把拥了过来。屈元一惊,问道:“何事如此惊慌?”一人道:“好象忽然有飞贼,大家怕丢东西,是以连忙起来要查上一查。你这里可没丢什么东西吧?”
屈元一笑,道:“不……”他本来想说自己不但没丢东西,反而还多了一本小天书,但想起太师父说过,此书不可乱给大家看,便道:“不,没丢啊。”几人探头进来看了几眼道:“那可也要小心。……诶,你这是什么?似乎不是你先前带来的书啊。”屈元见掩藏不住,想起也无需刻意保密的话,便道:“正是,刚才我不但没丢东西,反而多了一样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哪位师兄弟开了玩笑,想让我欢喜?”这时候众人也围拢来看,见如同小孩鬼画符一般,立刻便有人大叫:“原来吃奶鬼就在里面藏着干这事!居然还在外面装老成!”
屈元满脸通红,道:“胡说!这可是……可是天书,不是我画的!”一人笑道:“不错,这可是天书,不过呢,乃是天真之书。”又一人大笑道:“还居然说是别人偷偷送来的,骗小孩呢?”众人哈哈大笑中,已自扔还给他,又自跑别处寻找去了。屈元甚是光火,待要喊住他们,众人却已去得远了。屈元无奈,只好回房闷坐,呆了许久,忽然想起:“此书还是应该交给师父才是。可惜师父睡了……是不是该去叫醒他呢?啊喲,不会就是贼要偷的吧?”
他正如此想,忽然烛光熄灭,一个黑影突地蹿了进来,一把抓起那书便跑。屈元大惊,怒道:“岂有此理!”一掌朝那人击去。那人却不应战,只是翻身退出便朝外逃。屈元见那人武功似并不甚高,便与自己比也高不了太多,当下不假思索,一把抓起短剑便追了出去。但跑了几步,想起自己肯定追之不上,便边跑边喊:“贼在这里!快来捉贼!”
众人本见无事,已是都又回房就寝。但幸喜还是有人听到了屈元大叫大喊,立刻也大叫相和,众人手忙脚乱又要起来。那人似甚是着忙,连纵数纵跃过围墙,竟然快极。屈元苦苦而追,不料那高墙竟然跃不过去。等勉强爬过时,那人已远远直朝一片小树林里窜。
屈元知道一点“遇林莫入”的规矩,眼见他就要奔入,一面犹豫自己是不是该追将进去,一面拼命大喊。忽然,那林边前面突有一条红影出现。那正奔逃的黑影一个不及防,竟然一头撞在那红影身上。那红影似乎大为恼怒,一把便抓起着黑影,双手屈起,似乎要将他活活撕开。正在这时,一旁的黑暗中忽又跃出一条黑影,一掌朝那红影击了过去。
那红影怪叫一声,返身一掌。双掌相击,红影似乎微有不敌,翻身坠地,但立刻又飞身扑上,全无受伤迹象。那新到之黑影似乎不愿纠缠,一把抓起那地上之人便欲纵开。但那地上之人似已身受重伤,并无行动能力,只是指了指自己胸口便头一低,象是咽了气。那黑衣人一面抵挡,一面急急忙忙在那倒地的黑衣人胸口乱翻,似乎便是在寻找那本书。正在这时,忽然一阵萧声行过,那红影本来只攻那黑衣人、不抢书的,这时候忽然也扑上便抢。只是红衣人的抢书行动比打人的动作更显僵硬,灵活性远不及那黑影。
眨眼之间,那书已被那黑影抢在了手中。那黑影一得手,立刻朝地上之躺着不能动的那黑影脸上击了一掌,继而又一脚将其拦腰踢起。地上黑影顿时腾起老高,向那红影直飞而去,要阻拦那红影的追击。那红影不闪不避,一掌竖劈,竟然硬生生将那尸体从中斩断,追击之势竟丝毫没有被阻,就如身上携有利刃一般。追得几步,那黑影前面树林越来越是幽深,奔行之势大大受阻,而那红影似乎轻功颇高,已是越追越近。那黑影忽然转身而战,这一回却是着着杀手,全无退意,似乎是要立刻将这红影毙于掌下再脱身。
二人身形皆是奇快,那红影虽然开始对掌时略输于那黑衣人,但现下再来硬对时,黑衣人手中有书,却是形势已对红衣人有利。但红衣人变招不及黑影迅速,因此,二人还是堪堪斗个平手。斗不数招,那黑衣人忽然猛地书抛在一边,空出双手来全神应敌。这下那黑衣人立刻便又占了上风,但一时三刻却还是无法取胜。即使那黑影一时能迫得那红影连连后退,但只要黑影一微有转身取书逃走之势,那红影便又立刻扑上,反而令那黑影险象环生。因此,斗了好一气,依然是个彼此不胜不败之局。二人身形相交之际,不时还发出金铁交鸣之声音,似是身上皆携有不显眼的利刃,在不住地互相碰撞招架。
屈元忽然心下一动,低下身体慢慢凑进,想要趁他们正自力搏、无暇顾及自己时,偷偷去将书取回就跑。但才到得那二人周围两丈开外,便已觉得拳风扑面,竟微有迫人呼吸之感,攀爬也费力起来。若论起来,此处扩散和衰退后的劲力,竟然还不输于屈元平日用最大之力所发。显然,那搏斗的二人,都是尽了全力。
屈元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几乎都想先退回去。要知当日公孙贤曾言,通常武人即便在临敌之际,亦少有使足十成力之时候,总是得先留着几分力道,以免招式样用老不及变招。而如果是全力施为而搏斗的话,其势必定不能持久。因此,绝大多数武人都是在已占了完全的先机、想要尽早伤敌,或是情急拼命之时,才会全力出击。可是现在,那二人竟然招招都是如此,而且看二人之力,似还可酣斗数十招都不分胜负,这武功岂已是比师父、师叔们都高?以这二人之功力,必定都已经发现了自己已悄悄潜近,只不过是彼此都在舍命相搏,方才没有顾的上自己。
那二人奋力拼斗之下,那拳风掌风极是猛烈,屈元每靠近一分,便觉呼吸受压抑一层。但这些也就罢了,关键是他们纵跳腾挪范围其实不小,只要偶一跃到屈元身上,即使根本不是针对他的,也必然将他踩个不死也伤。
屈元心惊之下,一念忽起:“不就是一本书么?虽然是一本好书,但毕竟只是薄薄一本。太师父既看了十年,肯定已记住了其内容。实在被他们抢了去,回去默写一本便是。反正连太师父都解不了,别人去看,那不是自寻烦恼?又何必为它而冒这奇险?”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不管怎么说,这终是一本奇书,说不定里面还藏有不是文字的秘密。太师父不是说,他还专门为此而火烤水浸过么?我怎能这样为自己找理由?”
他想到这里,顿时心中一急,只是一门心思想道:“我只有待他二人相持不下之际,才有机会能趁其不备拿回此书。师兄们似乎还没能来,万一一会其中一人忽然疏神,另一人得胜,那便完了。”他想到这里,便还是一点点地朝那边爬。
那黑影见屈元居然不但没被吓退,反而越来越近,忽然一声清啸,招式一变,使出一招直攻那红影坐肋,竟然是极似本门的一招“中流砥柱”。屈元大惊,心中惊骇莫名:“难道竟然是本门中人?若是本门中人,那这事可就大了。开始这黑衣人一直不肯使此类武功,现在又忽然使出来,那自然是不惜代价要尽快解决红衣人。而这之后,其肯定是要杀我灭口了。”
他想到这里,立刻心头发寒:“我还是快跑罢!他要杀我,简直就如捏死只蚂蚁一般简单,什么都不会剩下的。”不料正在这时,忽然一缕轻音响过,那红影也忽然招式一变,竟似对这些招数甚是熟悉,所出之招尽象是在专门克制这一类招式,反而明显占了上风。
屈元心中略宽,正要再爬,忽然又想:“这红影之武功,竟然是专克本门的?那定是与本门有隙之人。他若是获胜,仍是要对我不利。”但定睛细看,却见那黑衣人所使之招式又与本门招式似是而非。初看之下,似乎甚象,但连看几招之后却又不是甚象,反而与自己平日练习时,练得不到家、被师傅纠正之前所使的招数有些相似。
正在这时,那黑影忽已中了一掌。他怒喝一声,一指过去,也已正中那红衣人之左肋。但那红衣人竟似就是要硬受黑衣人这一指似的,肋部似有硬物阻挡,而其右手已然探至黑衣人之胸口。只听刷的一声,黑衣人胸口衣衫尽裂,但红衣人终于还是没能抓住黑衣人。那黑衣人趁他这一势略微抓空之缓,猛然一下窜前一拂,那本书已被从地上拂了起来。
屈元吓得缩成一团,动也不敢动。那红衣人飞身扑上,身在空中,右足分袭那黑衣人,左足却似乎是有吸力一般,在那半空中将那书往边上一带。那书顿时便如附着在其脚上一般,贴紧不落。那黑衣人极是恼怒,左臂前伸挡住了那来袭击一脚,身子凭空一翻,已是头下脚上,又要探身要抓那书。
那红衣人左足一伸,那书忽然又飞了起来,竟然又是附在了其右臂之上,同时身形暴退,已欲跃开。那黑衣人似知道这红衣人轻功较自己为高,若是被其成功拉开距离,返身逃遁,自己是万万追之不上。他大急之下,二指在地上一点,身子弹起,大喝一声,一脚猛地踢向那书。
这一脚虽然没有直接踢中,但隔空劲力居然还是将它踢得飞向天上。但就这一瞬间,黑衣人已是结结实实受了那红衣人一掌,身子飞震弹开,嘴角渗出血丝,显是受伤不轻。但他却仍是借红衣人那一掌之势,向空中那书直扑过去,显然便不惜生死,也要抢到该书。
那书飞起老高,忽然夜风一吹,凭空朝屈元飞了过来,黑衣人竟未能扑住。正在这时,那红衣人也已和身扑至,黑衣人只得再度返身迎战。屈元本来见那黑衣人红着眼睛,凶神恶煞般冲来,生怕他误伤自己,吓得缩成一团,不敢乱接那书。但现在他既然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声嘈杂,倚稀便是师父和众位师兄弟之声音,胆气立壮,一声大喝“飞贼在此!”同时飞身冲上前去,接住那书,转身便跑。那黑衣人和红衣人都同时大惊,立刻停了敌手,齐齐冲了过来。
其实屈元这时离师父等人之声音尚远,这两位蒙面人忽然罢手不斗,同时追来,顿时形势万分危急。屈元大悔,还没来得及想该怎么办,便已然觉身后劲风扑面。他身体站立不稳,只得顺势一滚,堪堪避过了那一击,但怀中仍是本能地死死抱住那书。那红衣人嘶地一声,一爪向他滚动之去向抓来。其指甲上似套着青黑色的铁爪,这一伸之下,不啻五把利剑。
屈元身体仍在滚动之中,虽然眼见这一爪来势凶猛,但身体滚动之势无法停下,只得闭目待死。但正在这时,忽听“嘶嘶”几声细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被削断之声,但自己却仍有知觉,显然没死,同时又听得“砰”的一声,象是有人与追袭而来的那黑衣人对了一掌。屈元睁眼一看,却见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正挥舞宝剑,与那红衣人斗在了一处。屈元再看后面,更是心头大定,原来师父已在后面与那黑衣人斗在了一起。
这时人声已大近,众位师兄弟们都已赶来。屈元急忙跑上前去,扎进人堆,这才勉强放下了心。然而他喘息未定,忽见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直朝自己身后看。屈元急忙也回头一看,却见那黑衣人忽然一下扭断了自己左手,断臂处顿时射出一蓬血雾,身子便如被什么物事拉着一般,急剧飘退。司天仪急忙掩住鼻子,但行动还是微现踉跄,似乎那红雾有毒。这边那红衣人利爪受创,大是吃亏,斗不数合,忽然一阵萧音传来,那红衣人抽身便退。
那二人来时如风,去时也如风,刹那间便已直退入林,再无动静。那青年人还待再追,忽然一抽鼻子,立刻便也是面色一变,端坐地上运功。这时司天仪已自勉强恢复过来,咬牙挥袖驱散那片血雾,便欲贴掌于那青年背后。那青年却已站了起来,勉强道:“我没事。要不要追?”司天仪看了看屈元,道:“我们所失之物看来并未被抢走。这二人行动诡异,追之怕有意外。”那青年点了点头,又微微闭目,似乎还在驱逐余毒。
众人慢慢聚拢在他们二人身边。屈元知是那青年救了自己,上前谢道:“这位公子,幸好来得及时,要不然我这条小命早已不在人世了。”司天仪道:“这位是赵德威赵公子。说起来你要好好谢谢他。若非他今日偏巧携有他家传之‘龙泉’宝剑,即使我们已经赶来了,也未必来得及救你性命。”说罢捡起一截被削断的铁指甲,给众人细细而看。
众人见那指甲尖厉非常,触手冰凉,微微月光之下泛着青绿色的荧光,知道是上好精铁混合青铜所铸,若非宝刀宝剑确实无法削断。屈元甚是后怕,又转身向那位赵德威致谢。那赵德威忽然面露奇异之色,但迅即又回复常态,笑道:“些须小事,何足挂齿。”屈元年纪虽小,他回话时依然相揖回礼,甚是谦恭。
司天仪道:“这位是龙吟剑客赵德威,乃是和韩公子韩无忌齐名的青年才俊。你们都来见过了。”众人都知韩无忌、赵德威是晋国有名的青年剑客,声名之盛早已如日中天,今日一见,果然人中龙凤,都是见礼不迭。司天仪道:“今日之事,若非赵公子鼎力相助,这天书早失了,我们可实在吃罪不起。兄弟在此谢过了。”赵德威摇手道:“我是本来就在查传说中的血魔踪迹,乃是恰恰赶上,顺手相助而已。况且司大侠是我大哥的好朋友,那便也是在下的朋友。朋友之间,又何必如此见外?”
司天仪一笑,道:“中原赵家,果然风采不凡。若是再跟你客气,那便是看不起你了……嗯,元儿,那贼偷的是什么?”屈元道:“好象是无字天书。”说着将书递了上去。司天仪伸手接过,忽然面色一变,翻开几页看了看,道:“这书似乎不是真的。”说罢便向屈元看了过来。众人也觉得蹊跷,也都向屈元望了过来。
屈元一惊,伸手便要拿回那书再看。司天仪任他拿过,道:“这书内容似是一致,但书写字迹似乎略有差异,说不定是别人抄写而成的。”屈元急道:“这……不可能!我从头到尾亲眼看到他们打斗的,这中间绝无可能去抄写!”司天仪见他情急,道:“莫急,师傅绝不是怪你隐瞒什么。此事甚是难明,我们且先回去,等过几天师父他老人家回来,再做处理。”说着又向周围弟子道:“去看看躺在地上的那人是谁。”
众人应声前去,只见那人面目身体已经毁得惨不忍睹,但却依稀还是能看出其黑衣内穿着本门学徒衣衫。众人无法辨认其面相,只能仔细清点本门人数。过不多时,众弟子都道:“看来是风猛这小子。没想到他平常老实,其实却是个内奸。”司天仪叹了口气,道:“真是没有想到。不过也不一定。这种话,现在先不要乱讲。”
忽听旁边又有人道:“只怕内奸还不止一个,俺们里面还有也说不定。”屈元刚刚被人看得发慌,现下一听,不免立刻觉得是在说自己,当下便向那说话之人怒目而视。那说话之人其实本来也没想说屈元,现在却忽见屈元如此,顿时心头有气。再说他本来也和屈元不甚睦,这下自然干脆装作没看见,仍是低声说个不停。
司天仪皱眉道:“真相难明,且待我们商议后再说,现在不许乱说。”又向赵德威道:“赵公子不是外人。家师这几日未归,还请赵公子共至舍下,我们好生商议商议。”赵德威也道:“此事着实大有蹊跷。这二人武功诡异高强,以前从未见过,若不好生弄个清楚,难免日后为祸万民。”说着叹息不止。纷纷扰扰之后,众人已抬起风猛尸体,回到了公孙门。
众人各自散开回去,司天仪和赵德威二人却进了一间小屋,深谈至夜。屈元想起师父和众师兄曾经看自己的那一眼,心头只觉委屈之极,翻来覆去难以入睡。要知父亲极是骄傲,无论当年多么穷、多么苦,也决不去做任何劫舍偷盗之事,甚至连东家暗中多算的那点钱、饭都半点不肯要。屈元两岁时,饿极之下,偷偷吃了一个伙计给的饭团,父亲知道后还狠狠打过他一顿。因此,屈元从小大大,无论多穷、多苦、多么被人忽视,都能忍受;可就是无法容忍被人怀疑为小偷或是内奸。他虽然也能理解,任何人初发现东西被掉了包时,都会有这么一点本能的怀疑,但不知怎的,那一眼却还是如芒在背,刺得他心头无比难受。
次日一晨,屈元见几个师兄都对自己指指点点,而且一见到自己过来,便又立刻住口不言。众人神色间,显然都是不信任、怀疑自己是内奸一般。一名师兄开玩笑道:“师弟,何不再把那书多抄几本,也好让大家都看看呀?”屈元甚是生气,一摆手便回到了自己之室闷头大睡。当天众人也没有出去操练。
屈元生了一整天的气,直到晚上,心中依然是气愤难平,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只得起身在院中烦乱地走来走去。院中凉风阵阵,终于令他慢慢又平静下来,疑心这是不是也可能是因为自己过于敏感,导致惹着了那些本来就跟自己不大相善的人,结果互相误解之下,才导致的如此地步。他想起太师父的教导和期望,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准备去向他们陪罪。
不料他正要叩门时,却忽听另一边的一间房中象是有极细微的说话声,而且细听之下,似还就是在议论自己。屈元本来不愿意去偷听别人说话,但一想起自己明明受冤,却还要自己先去陪罪,着实心中难过,便悄悄走到窗外,贴耳而听。
只听一人道:“王师兄,你白天说那小子已经被师父等疑心了,我们正要问个明白,谁知道那小子却突然过来了。现在总可以给我们说个明白了吧?”另一人道:“王师兄,你到底怎么听到师傅他们的对话呢?我们怎么什么也听不道?”那王师兄得意地道:“说你笨你就是笨,这事俺还真是赶着了。那天他们在师父一处偏房谈论这事,却不知我已经在与和师父房间相邻的小柴房中,做了手脚。我很早就曾经悄悄把一条墙纹略略弄大,坚持许久,终于里外相通。这样一来,夜深人静之时,嘿嘿,那可就一清二楚了。”
只听一人笑道:“啊,王师兄,原来你早有所谋啊,怪不得原来师傅要召集我们训什么,你好象总先有准备。”另一人却笑道:“王师兄这样做,恐怕本不是为了向我们夸口罢?我看哪,只怕是他想偷听师父平日里跟师娘说些甚么……”说吧众人一阵低声哄笑。又听一人道:“大家轻声点,你们也别打岔,让王师兄早些把事情说个明白。”
只听王师兄道:“昨晚他们一开始,我便听到那赵德威问师傅道:‘司兄,你真的认为这本书有假’?哼哼,那小子年纪比师父小了好几岁,比我们师叔更小了十几岁,顶多算是跟我们同辈人物,居然也敢称师父为‘司兄’。师父道:‘当时,我也只是觉得书的份量似乎略轻了几丝,但也没敢断定,只是怀疑。但回来之后,我又仔细回想对比,觉得这本书虽然和原来的很象很象,但的确应该不是真本。’呵呵,师父虽然不擅长文学,但毕竟是成年大侠,手劲何等厉害?只这一掂,便掂出这书份量有误。”
“那赵德威又道:‘可是我看这屈元似乎不会说谎,而且事起仓促,他便是要抄写,也是时间不够啊。更何况这书稀奇古怪,似乎也不是什么正经武功秘笈。’师父说:‘我本来也不是很看重它,但今天确实是有夜行人盗书,而且武功很高,若不是看中了里面有什么东西,又干么要甘冒此险?再说家师曾经说过,此书乃是无字天书,隐有天下武学总纲,只是不易破译而已。师父是何等之人,他曾经耗费十年心血在上面,可见对其是何等看重。同时,近来家师对元儿宠爱异常,经常亲自与他谈论;也只有他,才能经常出入师傅之处。真要说起来,他若暗暗记下内容,抄录几份,亦不是难事。因此,说起来虽然他年纪最小,可是真要细究起来,确实也是他嫌疑最大。不过不管怎么样,我已吩咐守门弟子这几日不要放他出门了。’呵呵,师父也是早有防备了。哼哼,这穷小子受的宠也太过分了吧?咱们少笑笑他,便已是天大的面子了。可谁能料到,太师父居然把十年心血研习的东西直接就给他看,还对我们半点都不提?真是岂有此理!”
屈元吃了一惊:“难道我不是光因为今天的双向误解,才被他们又敌视的?难道我被太师父赏识,也是一个深藏的远因?”他越想越有可能,不免心头又充满了悲哀。要知他本来家世比较起来甚差,别人实是打心眼里不愿他同列的;虽然后来好了些,毕竟这些感觉一但形成,那便是极难根除的。他虽然得到了公孙贤的赏识,别人面上对他好了些,心头不平之意其实乃是更甚,只不过藏得深些而已。加上他又刀枪不入,从不被吓倒,无法让他们找到心理平衡,这些自然更是暗中积累了起来。现在又听说偏偏只有他能去看那无上秘笈,自然这不平之意更是大大膨胀起来。再加上昨天的怪事,想到他可能还是内奸,而且连师父都这么疑心,那些不平之意大受鼓励之下,自然也就发作了。
屈元一面心惊,一面听那老王道:“那赵德威又道:‘可我听韩兄弟说,在韩兄弟赴周途中,曾经见这小孩子仗义疏财,行事间颇有大家风度。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干这等事?再说,这小孩子还是王孙满亲自送来的。按说以王孙满眼力,自是不会如此推荐奸邪之徒。再说这屈元年纪如此之小,便想当,也没人敢放心派来啊。’嘿嘿,依我来看,这正是指使他来之人的高明之处。当着那韩无忌面前撒几个钱,感动一大批没脑子的人,同时又年纪奇小,大家都不防备,反而更好行动。他妈的,这赵德威空有名声,见识却是连我等也不如。”
忽听一人道:“那师父怎么说?”那王师兄道:“师父说他也觉得奇怪,但这小子是太师父爱徒,自己不好说什么,得好好想一想。这个时候,那赵德威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就又说开了。他说:‘司兄,说起这小孩的气度形貌,我倒想起一事。前些日子我出使楚国,不但见到了楚王,归途中还无意中见到了楚国太子在一大群人拥簇中野外射猎。当时我看了一眼,也没在意,但现在想起,那小太子之面目气度,与这小孩似乎很有些相象。因此,刚才我在外面时,差点将他误认为是楚国小太子了。’这时候师父说:‘我知你记忆力无人能及,但毕竟这随便看一眼的,怎么作得准?再说即使有些象,也是没什么。说起来这面貌相似,世间虽然不多,却也不少,不算什么奇怪。何况当日他来拜师之时,已经言明是楚国公族之后。他既姓屈,是楚国王姓之后,血脉之下的相貌相似,也是有可能的。’”
“这时那赵德威道:‘我看事不是这么简单。要说相貌相似那也罢了,可是他二人竟然如此相象,都快赶上双胞胎了,那就实在非同一般。我听说当年楚王亲兄弟相残,他们本来相貌便有相似,而且娶的还是亲姐妹,那么他们二人之子,便有可能极其相似。而且当年夺位之变,乃是十一二年前;现在这小孩子刚好又是十一二岁。莫不成这些都是巧合?’”
屈元心头越来越惊:“难道我还真是那争位的景子职之子?爹爹……爹爹他……”
他正自胡思乱想,忽听一人笑道:“不对不对,我看不是。”另一人道:“你怎么这么肯定?”那先一人笑道:“从他一来就拼命跟楚王拉关系就知道了。你们看看他从上到下,哪里有半点我们才有的世家贵气?一个贱种,自然要拼命想沾贵气了。”这话一出,众人都是大为受用,人人都是附和,大赞这人眼光。屈元羞惭欲死,几乎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一人又笑道:“别说不可能是,纵然是,也不过是个被楚王追杀的落难王孙。而且那楚王不过是自己称王而已,当初初封之时,爵不过子爵,地不过百里,又哪里及得上我们之祖皆是正宗王臣诸侯、地大爵尊?不过看他那个小样,一点贵气也没有,还什么王族之后?便想被追杀,都没资格。”不料又有一人一本正经道:“不一定,不一定。楚人本来就是沐猴而冠,说不定纵然是他们的王公贵族,也一样没啥贵气。”众人更是笑成一团。
只听那老王又道:“师父也是这么想,嘿嘿,我们智力可都可以赶上师父了。当时师父说:‘若果真如此,那他父亲又怎会肯让他孤身一人来此,做这么危险之事?更何况光是得到这本天书,一来我实在不信他能破解;而来即使真破解,顶多也就是杀了楚王,其后自然是当今楚王太子即位。那时楚国上下有了防备,加上又有斗越椒等一班高手,真要认真起来,那便再无机可乘。难不成他要把满朝文武尽行杀光,全部换上他的人马么?这事实在不太合清理。’”
“但接下来那赵德威却道:‘若是故作如此,其实反而甚为合理。他多年复位不成,原来势力多半已经渐渐凋零,要靠势力颠覆已经越来越不可能。因此,现在便只剩下刺杀楚王之一途了,便当不了楚王,却至少也可以泄愤。是以他对这武功密笈格外重视,也不无可能。’”
“这时师父又说:‘还是不对。他这样做,极可能楚王杀不了,反而暴露了自己。要偷密笈,他大可自己前来,何必做得这么明显,把他儿子牵扯上?他大可栽赃别人的,那不是省却了无数麻烦?而且我观元儿确实也不象是太过深沉阴险之人,要说他小小年纪,城府便如此之深,委实也难让人相信。’”
“这时候他们两个就都不说话,似乎都在犹豫什么。过了很久,那赵德威才又道:‘也许是我错了罢。经你这么一说,现在想起来,确实又觉他们神态上没那么象。不过说实在的,那两个蒙面人武功确实怪异莫名,邪意毕露,绝不是什么寻常侠客贼偷。’赵德威说着说着,似是拿起了用宝剑削断的那几个铁爪审视,一会才又道:‘这东西,通常只有邪门门派才会使用;练习这种铁爪工夫,需要摧残肢体,甚是难练。周地本来不谙兵革,民风不算骠悍好武,乃是人文荟萃之地方,又怎么会突然冒出个这样的门派和这种武功?而且今天明明周围还有人在指挥于他,可是我们却竟然不知道那萧声确切来路,那人武功只怕更是深不可测。嗯,这铁爪上面居然还未喂毒,看来施用之人也是自负得紧。’”
“这时候听师傅道:‘我更加奇怪的是,那黑衣人所使武功,竟然与本门武功有些相象,只是又有些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半象不象。但无论如何,这黑衣人使将出来,却都威力极大,便是我也有不及。而我二师弟三师弟都身材各异,明显与这黑衣人不一样,绝对不会是他们。难道天下武功,还真是殊途同归,遂导致这等异曲同工之事发生?’这时候他们二人就又都不再怎么说话了,室内也静了下来,很久很久都没再继续说。我怕他们察觉,也就不敢再听了,于是就趁他们告别时悄悄回来了。嘿嘿,以后大家见到吃奶师弟可得客气点,说起来,人家居然还可能是楚国王族九世孙呢。”众人都是哈哈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