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上了年纪,容易产生一种怀旧的感情,特别对于童年的梦寻。
我家听雨轩书阁坐落在龙麒山下,灵峰溪侧。溪水蜿蜒而过,潺潺和鸣。每当秋晴,落日衔山,倚栏眺望,满眼是红叶绿树,田畴交错。斜阳把龙山投影在平旷的原野上,简直是一首美丽的诗。
灵峰溪水自西向东,不舍昼夜,只是在红叶渡口稍折向南。不知哪年哪月,来了一位老船夫,在溪畔结庐而居,乡人都称呼他“船伯”。船老伯与家父时有过从,常来听雨轩品茶闲谈,临了借几本书去。
船伯结在红叶渡口的茅草房,我也常去。屋里除了一篙一釜,一碗一碟,似乎没有别的东西。一只小艋系在茅屋边的榕树桩上,平时就靠摆渡为生。渡过三十多米宽的溪流,只收铜板一枚,但对田夫野老却全是义务的。每天凌晨,当青色的夜雾悄悄散去,船伯就静静的起床摆渡,迎来送往。第一批客人上了船,他把竹篙轻轻一点,渡向南岸,然后把南岸的行人载到北边。小时候,我常坐在榕树桩上看他摆渡。南去的大多是田夫。最有趣的是牵着水牛上船,这时候船伯要费一番工夫,用套子给牛蒙上眼睛,为的是怕水牛跃入溪中。至于北来的,上了岸,过往行人在树桩边一只破碗里,放入一枚铜板,就匆匆走了。
不论是春风夏日,秋雨冬雪,船老伯年复一年地从林中鸟噪到山村入静,默默地自北而南,又从南到北,为过往行人撑渡。春雨潇潇,他多一顶箬笠;夏日炎炎,他赤露上身,皮肤晒得乌黑发亮;寒冬腊月,他披上破棉袄;只有秋天,换上一件干净的苎麻衬衫。
我家听雨轩已经漏雨,后来在屋背上,加钉了一层镀锌板,一下起雨来,乒乒乓乓,煞是好听。有一次船伯来还书,恰逢下雨,我缠着要他解释墙上条幅的诗意。他说∶“这是古人的听雨词。”这我早就知道了。记得词中有一句∶“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他说∶“就像自己少年起就替人家撑渡,风雨来了,没有行客,便躺在船里听雨打篷声,比你家书阁屋顶上的铁皮好听。”可是我觉得他总是说不清。但是,他确实认得字,又爱看《水浒传》。那天正拿了《水浒》来还给父亲。我把“浒”读成“许”,把“李逵”读成“李达(达)”,还被他笑过,至今也还记得。
从那以后,每逢大雨,我总要登上听雨轩,望一望红叶渡,看看船伯有没有躺在船里听雨?可他总是在渡口撑篙,不过身上多了一件 衣,南去北来,一 一艋。篙影在雨帘中挥动,映在灰漠漠的天幕上,宛如一幅美丽的剪影。还记得一个夏日的黄昏,暮色苍茫,雨丝如织。我从轩窗向渡口眺望,红叶渡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小船孤零零地横在溪边。我想,这回船伯该躺着听雨了, 忙戴了笠帽,一口气跑到渡边。确实,雨打船篷比打在铁皮上要沉厚得多。我叫了声“船伯”,径自上了船。船伯正躺着,双眼紧闭,嘴里还哼哼说着胡话。凭感觉,我知道他一定是病了,就伸手在他额前一摸,滚烫滚烫的。我急忙跑回家,同父亲一起送了药去。
我五岁启蒙,读的是《四书正文》和《增广贤文》,一点也不懂,十分乏味。有时就逃学到船伯的小艋上,南去北来,听他说李逵,林冲打家劫舍,反抗官府的故事。他平时沉默寡言,只有这时候,兴奋得脸上青筋绽出,显出一股英伟刚毅的气概。有一次我做错了事,挨了家里的板子,就跑到红叶渡茅屋里住了一宵。那天晚上,他很高兴,讲了许多故事。末了,他问我∶“读了书作什厶?”我不知道该做什厶,只是想起教书先生懂得许多东西,就信口说∶“读了书就去当先生。”船伯说∶“好,不过没钱交学费的,也应该收他们。”
我同船伯交往日密,父亲也肯让我在他的风雨茅庐里过夜。每次他总是给我讲许多故事,可是这些故事现在回忆起来,都已经很淡薄。只有那南来北去的行人,那匆匆登船,匆匆上岸,匆匆 去 路的脚步和他南默默地点篙,寂寞地撑渡,从北到南,从南到北……至今仍使我难以忘怀。我有时甚至呆头呆脑地想,假使他不是这样溪南溪北,两处往返,而是点篙直东,恐怕早已到达那遥远的,太阳升起的地方了。
自从到城里上中学,便很少回家,似乎从此就再也没有见到船伯。以后到了外省,先是青岛,后来是天津,杭州。栈桥的波浪,海河的水流,西湖的涟漪,都勾起我对家乡的灵峰溪水和红叶渡边的深沉怀恋,想起渡口的风雨茅庐和茅屋的主人。啊,六十多年过去了,灵峰依旧?红叶依旧?茅屋依旧?船伯也安然无恙否?
前年秋天,终于回到阔别六十余年的故乡。故亲零落无存,听雨轩也已经坍塌,红叶渡口再也看不见那风雨茅庐,飞虹似的灵峰溪桥代替了当年的摆渡。清晨,我站在渡边踽踽,心中一阵怅然,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悲凉。六十多个春秋,消逝得如此匆匆!后来一位并不相识的老者,指着红叶渡边的一堆高丘说∶“船伯已经死去多年了。”他陪我到了高丘,坟边两株黑松虬枝蟠然,绿叶青葱,坟上长满了密密的青草。我站在坟前,清晨的露水沾湿了我的布鞋。我默默地凭吊着这位不知名的撑渡者。啊,你来自何乡!去到何处?我仿佛又一次看到了过往行人那匆匆的脚步和他那默默地撑渡,从南到北,从北到南……我铭心刻骨地感受到茅庐的一世风雨,他那无声的奉献,寂寞生存的伟大。
渡口十分寂静,只有红叶在无声的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