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卷云舒 (三十二) 回城途中
心渡
元旦一大早,任云和戴夫就起床做早饭,然后收拾厨房,洗床单,毛巾,吸地,收拾整个屋子。戴夫虽然一毛不拔,硬等着表姐给他弄来免费的滑雪票,可是收拾起屋子来则非常来劲,生怕没弄好会断了以后再来的机会。
当任云正在折叠洗好烘干的毛巾时,戴夫在楼上楼梯口给他母亲打电话。他向他母亲汇报了他和任云的假期,听起来口气相当愉悦,还头伸出扶梯对任云说母亲向她问好;接着当他妈妈告知他租户没给他按时寄支票的时候,戴夫又气得暴跳着嚷嚷;过了段时间,不知他妈妈说了些什么,他的口气忽然沉重起来:“阿比?真是吗?她非得去外州吗?”说完他转身回到了他的房间,带上了门。
任云心里起了疑惑:“这个戴夫用女性的她称呼的阿比是谁?是不是他以前的一个女朋友? 唉,指望着戴夫这样条件的四十岁男人没有什么波澜起伏的感情故事那简直是自欺欺人!我还是顺其自然,该干什么干什么吧,这个阿比的谜底迟早会解开。”
戴夫大约半个小时后出了房门, 他接着吸地,吸完了又去露台上整理热水池。任云去露台帮忙,发现戴夫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问他怎么了。戴夫深叹一口气道:“没什么,我的一些私人问题,跟你无关。”任云听了,只好回屋。
到了中午时分,两人把该装车的都装了车,踏上了回城的归途。任云无意之中忽然发现车里的油快没了,不禁忍不住提醒戴夫该加油了。戴夫回答说是不需加油,下山这点油足够了。任云急了,下这里的山路要走四十英里啊!然后才能上依然在山里的高速公路。万一在这四十英里又窄又弯的山路上把油耗尽,这车都没办法靠边!心里一急,必然嘴里不肯让步了。戴夫阴沉着脸回了两句,照样不停地往前开,就这样过了进山路前最后的一个加油站。
任云忍不住批评戴夫简直是疯狂,为什么要冒这样的危险,为什么!戴夫不吭声,忽然一个急刹车,一个剧烈的U型转弯掉头往回开,吓得任云惊叫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
戴夫怒冲冲道:“去加油,好使你让我一个人清净会儿!”
等加了油之后,任云心里安定一些,琢磨着怎么让戴夫消消气:“一共多少?这个油钱我来付吧。”
戴夫气哼哼:“都付完了,假惺惺!你知道吗,在这山里加油要比在城里贵两成!本来我把这次度假的预算定在一百刀,这下倒好,超出预算一半还多!”
“那这次油钱我来付就不会超出预算了。玩了一星期,我本来也是应该分担点的。”任云翻出了钱包。
“你少来!你若真付了钱,还不在背后把我骂死。然后一跟我吵架就翻旧帐,你们女的都这样!”
任云没说什么,她正哆哆嗦嗦地瞄着山道边的悬崖,对面的车子好似对他们直撞过来,终于擦肩而过,好险啊!
戴夫一边开车一边倒开始唠叨起来:“你看到不,我们回城基本都是下坡路,根本用不上汽油。你让我白白加了那么贵的汽油,不懂装懂瞎嚷嚷!”
任云则心不在焉地哼哼哈哈地应付着他。被惹急了就来一句:“我来付,我心甘情愿地来付这油费行了吧!”
戴夫嘟囔:“我不要你付。我就是要让你知道我虽然是工程师,我并不比你有钱。
你想啊,我要交的税比你多;单位远,油钱比你费;有三幢房子要交按揭,围绕着房子,这个费那个税的-我马上就得重新油漆外墙加篱笆,搜搜刮刮,哪里有什么钱留下来!你呢,在学校附近跟人合住公寓,多省钱哪!你一年的油钱还没我六月份浇草坪的水钱多呢!”
任云: “既然这样,那我来付这个钱吧。你经济这么紧张还让我一星期白住白滑雪的。。。。。。”
“白住白玩是我表姐给我们俩的礼物, 我自己可给不了你这些。”
任云极力想要活跃气氛,可收效甚微,戴夫情绪不高,像是在自言自语地发泄:“我现在根本攒不下钱来,看来要在这个公司干到七十五岁都没法退休。除了上班,还要给那些无良租户修这修那,追在他们屁股后面催房租!”
任云小心翼翼:“你有工作有房子不是蛮好的吗?就是有什么问题,反正美国的福利制度好,有什么可发愁的呢?”
戴夫不以为然:“福利?我这种人只有纳税供别人享福利的份,自己根本捞不到任何福利的。你以为福利是政府赏赐的?那都是纳税人的血汗钱!
圣经里神是怎么对亚当说的:‘你必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吃的’;还有‘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
人,都是罪人,神让罪人活着就是为了让我们吃苦。”
任云有点受不了了,怎么连自虐型的吝啬鬼都能从圣经里找出适合他们的经句来。她摇头道:“亏得我早信了神,否则你说的这些就会成为我信神的障碍了!”
想了想,她终于决定单刀直入了:“戴夫,我听到你和你妈打电话的时候提起了个叫阿比的女孩,她是怎么回事?”
戴夫怔了一怔后,深叹了一口气:“阿比是我高中时好友乔的女儿,今年夏天要上大学。我妈说她不愿意上本州的大学,非得上一所很贵的外州大学。我已经承诺她为她付所有的大学学费以及第一年的宿舍住宿费,所有她的择校决定和我休戚相关。”
任云奇怪了:“她不是乔的女儿吗,为什么你要为她付这些费用呢。”
戴夫又深吸了一口气:“乔在十四年前圣诞节的当天因一场车祸离世了。对不起,云,我得集中精力拐好几个山道,你等我过了这段麻烦的山路后再和你详细道来。”
任云心沉了一沉,心想这可不是什么小事,乔的死去和戴夫有什么关系。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内,两人各怀心思,沉默不语,直到出了最后一个险要的拐弯处。
等路况稍微平坦些后,戴夫长吁一声开了口:“乔二十出头的时候和他当时的女朋友有了个女儿阿比,没多久,他那女朋友跟他掰了,扔下孩子就去了外州, 阿比从此归乔的父母抚养。
那天,我,安迪和乔在乔的父母家碰面叙旧,我见大家都开了摩托车就建议出去飚车: 一个非常非常可怕的建议。”
戴夫用了一分多钟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后,又继续他的叙述:“他们都很赞同,但是当乔向阿比告别的时候,阿比扑到他的怀里不让他走,他们父女情深拥抱了好一阵子,我就不耐烦了,直催着乔快点快点。”
戴夫说到这里胸口起伏得厉害:“我至今都记得阿比和乔告别时非常不舍和无助的样子。谁能想到这一别就是永远呢!”
“我们几个就这样骑摩托上了高速,那天路上没太多得车,我们骑着骑着就进了山。我在最前面,乔在中间,安迪在最后面。当我们要做一个比较陡的右拐时,我因为不想多减速,就拐了个很大的弯,车都占了对面的道,我拐了以后才发现自己差点被对面的大货车给撞到。
然后身后一身响,我知道不对,等我将车停到路岈,回头发现乔被那货车撞飞了,我急忙赶过去,只见乔的状况很差,浑身抽搐,他盯着我,好像在说:‘阿比’。
当天晚上,乔在医院离世。
我当时的感受真是无法形容,乔的离世我实在是有责任的:建议飙车,把乔从阿比那里拖开,率先拐了个危险的弯。我有时难受到极点的时候,真的希望死的是我而不是他。
我没去乔的葬礼,因为无法面对乔的家人,特别是失去父亲的阿比,阿比是个孤儿了!
我把摩托车卖了,再加上我当时所有的积蓄,一共两万多,让妈妈代我交给了乔的父母,此外我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来弥补。”
任云望着戴夫那无比沉重的神情,不敢想象他十四年来,竟然一直背着这样深重的负疚感,乔可怜,阿比可怜,戴夫也可怜啊!难怪他的某些行为有点异于常人了。不过他对乔的死应该是不负法律责任的吧,听起来,乔的死还是他自己的大意造成的。
戴夫停顿了一阵子后,又继续他的叙述:“在乔去世有一个月左右后,有一天晚上我做梦的时候梦见了乔,他看上去健健康康的,就是有点忧愁,他像过去一样,坐在我们中学运动场的看台长椅上跟我聊天,让我帮助他把阿比培养成人, 他在我的梦里说:‘戴夫,我爸妈是在加油站里做蓝领工的,抚养阿比很有经济压力,请你和你妈妈多关心关心阿比,帮她能读到大学毕业’”。
第二天,我将这个梦反复思考,寻找圣经里有关的经句,并不断地祷告,恳求圣灵指点我。又过了一天,我感到圣灵对我说,上乔的墓去看他吧,到时候,你会对他说出你所需要去做的。
我就这样去了乔的墓地,在那里,我果然感到有一种平静,我的誓言平平缓缓地对乔吐露了出来:‘我将在现在直到阿比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前的每一个月里,通过妈妈给你家里一千刀,此外,在阿比上大学的时候,我会负责她所有四年的学费和第一年的住宿费-我当时读大学的时候,我的父母也是这样供给我的’。
发了这个誓言之后,我终于感到的一种好久未体验过的轻松和心灵的平静。”
任云心里忽然涌出一阵感动,戴夫看似高大健壮皮实,其实内心有他非常柔软脆弱的一面。她原先没看错他,他虽然平时表现得吝啬,其实并不是一个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自私鬼,而是个一板一眼,原则性很强,追求正确生活路径的人。
戴夫叹了口气,无奈地摇头:“我从去年我们刚开始认识的时候就开始准备阿比上大学的费用,只是我一直是认为阿比会上州内大学,这样我只要平时用得再省一点,不多付房子的分期贷款,再加点奖金退税什么的,说不定就能不动用投资积蓄贷款就能付清她的费用。
要知道阿比是家庭经济状况很差的孤女,再加上乔和乔的父母都没有大学毕业,所以她又是第一代大学生,这样的话,州里对她是有很多补助的。这些我之前都查得清清楚楚。
唉,怎么想到她竟然铁了心要上外地的大学,那个大学整个费用包括住宿费就比这里高很多!更何况是交州外学费!
看来神对我的考验比我之前想象得要艰巨得多!云,对不起,接下来的这几天,我想一个人好好清静下来思考这个问题,我们到下个星期再联系吧。”
任云点点头,她只能摩挲戴夫的背来安慰他,其他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没准好心想安慰他指点他反倒遭来反感或者会让他越发难受。
等到了任云的寓所,两人挥手靠别,这个假日就这样结束了。
想法返回原地的时候,
任云无从接口,只能拍拍戴夫的肩膀。
车开到了任云的住处,两人离别时相互轻轻一吻,任云下车后,戴夫叫住了她: “云,对不起,我因为一些与你无关的原因心情不好,所以搞砸了你的假期,请你原谅我。”
“没关系,其实这个假期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离开那个度假屋,我心里也很郁闷。至于你的不开心,等你准备好了,再和我分享好吗?”
戴夫点点头,目送任云进了公寓楼后开着他的破卡车轰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