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贪心的缘故,见到了好书,通常会把这个喜欢的作者的其他作品也找来看。初
读远藤周作的小说”沉默”时,感叹是撞见了百年难遇的奇书。《沉默》是远藤周
作1966年四十三岁壮年时出版,而《深河》的出版则是在远藤晚年的1993年。据说,
远藤过世的时候就只带了这两部书入葬,可见这两本书,在作者自己心目中的份量。
《深河》被誉为远藤周作的思想集大成者。 和《沉默》中汹涌澎湃的思辩和探究相
比,深河却多了种领悟后的坦然和温暖。文笔不急不徐,就像纳入了百川之后的深
河,沉重而平稳地向前流淌,滋养着两岸的芸芸众生。
故事里角色众多。一群日本游客,在去印度恒河旅行中相识。 刚刚丧妻的丈夫矶边,
原本对他而言,妻子不过是那个等他下班回来,给他提供舒适生活环境的人。直到
结婚二三十年的妻子突然病逝,剩下自己孑然一身,才觉出妻子虽然无色无味,却
也是必不可少的空气。心中惦念着妻临死前的关照,”我一定会转世。。。在这世
界的某处。记得啊,一定要找到我。”丈夫匆匆赶去印度,去寻找转世后的妻子。
作家沼田,为了逃避污染逃避罪恶而用笔去创造了童话世界。因为从小父母离异,
身边能理解他的悲伤,能倾听他的心声的,只有他的小狗。长大后的沼田相信,生
灵之间真正的沟通,只能存在童话里。他笔下的狗,羊,马,有各自的悲喜,都能
和人类说话交谈。人到中年,终日缠绵病榻,几度接近死亡。期间唯一可以带给他
安慰,能让他倾诉内心恐惧悲苦的对象,只有他豢养的小鸟。而那只鸟,在他手术
的那天突然去世。 医生说,这手术进行得十分凶险,沼田的心脏一度在手术后上停
跳。沼田认定,小鸟是替自己而死。身体康复后的沼田立愿去野鸟保护区,要去找
了一只同样的鸟,然后放生。
对自己以往地狱般的经历绝口不提的木口,二战战友冢田在临死前向他忏悔了一个
秘密。在缅甸森林里节节败退的部队,在疟疾,饥饿和绝望中,一步一步踏上死亡
之旅。为了救活当时陷入昏迷的木口,冢田把最后能找到一点食物喂给了木口。自
己却不得不靠吃腐烂的死人肉来而苟活了下来。几十年过去了,这不能与人言说的
秘密,日日折磨着冢田,只有喝酒喝到人事不知才能得到暂时的解脱。临死前的冢
田一直苦苦追问,自己的行为能否得到神的原谅。木口为了报答冢田的恩情,要去
印度庙里做场法事。为了朋友,也为参战双方的灵魂能获得最终的平静。
一行旅客之中,还有一个说不清为什么要来恒河的美津子。如今已经离婚的她,在
大学里就沉醉于跑车美酒。虽然结婚的对象是人人羡慕的商业世家,可只有她自己
才看得见干枯如沙漠的内心。她无法去爱,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苦寻而不
得的爱,让她在蜜月期间,撇下新婚的丈夫去见找大津,只为聍听他所追奉的爱到
底是个什么模样。
大津,这个每日都会准时去教堂祈祷的家伙,在读大学时就被大家视为怪物。为了
把他从神的身边抢过来,美津子利用自己的身体做为交换条件,引诱大津放弃他的
信仰。几年不联络后的两人重遇,发现他又重新信教,甚至成了神学院的学生。美
津子带着挑衅意味地追问他缘故,他回答说,"就因为你当年抛弃了我,我才稍微懂
得他被人类抛弃的痛苦。当时走过教堂,听到有声音说,来吧。来吧。我也和你一
样被抛弃了。只有我决不会抛弃你。就愿意追随着他。"
她一方面嘲笑他的话虚妄,一面又忍不住好奇。为了方便和美津子的讨论,大津暂
且管他的神称为洋葱。"说说看,对你来说,洋葱是什么?"大津告诉她, "洋葱是爱
的作用的集合..."
她不太明白他说的话,却知道眼前这个男人进入了和她完全不同的世界。奇怪的是,
事隔多年,她却对他所提及的"洋葱"一直念念不忘。听人说,大津在印度传教,就
千山万水跟了来,心里暗暗希望能再次和他相遇。
这位一直被美津子追寻着的大津,在书中正面出场并不多,却尤其值得读者注意。
因为大津在书中那段在法国留学时的经历,和远藤周作本人极为相似。 1950年6月,
远藤以战后日本第一批留学生身份留学法国,入读里昂大学。在孤单寂寞的留学生
活中,逐渐意识到"探讨人心深处的根源"才是自己未来文学创作的路径。如何将西
方的基督和东方的文化背景相结合,一直是远藤多年来思考的课题。书中大津的许
多独白正是远藤自己急于表白的态度和立场。
故事中,大津晋升神甫的日期被里昂的神学院推延了。后来他去印度传教,又被教
会认做是异端份子而被赶了出来。教会对他最主要的批评是他潜意识里的泛神论。
大津却坚持神是爱,他将以不同的面貌,散布在人间。 "神不是你们认为的,是人
以外让人瞻仰的东西。而是无处不在,包容人,包容书,也包容花草的大生命" 。
即使被教会驱逐出来之后,大津并没有放弃他的信仰,做为被神甄选出来的人,他
要继续为神在世间传播神的大爱。
大津神父来到恒河边,将那些快要断气的朝圣者背到他们心目中神的面前。"你背着
十字架登上死亡之丘,我现在模仿你。你背上背负着众人的悲哀,登上死亡之丘。
我现在模仿你。"
二
恒河,被印度人视为圣河。他们认为浸在恒河中能把身上的罪孽洗去。无数虔诚的
教徒毕生致力于到恒河朝圣,在河中浸浴岸冥想,体验着圣洁的光辉。当死亡来临,
把尸体烧成灰撒入河中,就可以转世投胎,有更好的来生。
团友们的故事,不过是众生相,众生苦的冰山一角。抱着各自生命中的残缺,守着
各自的执迷不悟。他为了寻找转世的亡妻,他为了报答替他而死的生灵,他为了赎
去逝者的罪恶,她为了探究藏在内心的黑暗。。。命运的苦难,将他们带到了同一
个归处。恒河之行,如同他们人生的寻宝之旅,探寻着内心最不能与人言说,却又
最为珍贵的东西。向着一条伟大而永恒的深河,寻他们找不着的爱,求他们得不着
的安慰。
远藤周作笔下的”那条河不只是印度教徒的河流,而是为所有人类而存在的深河。”
它像母亲河那样,怀着无比的温柔和慈悲,接受着生者,也接受着死者。在朝圣的
花瓣和逝者骨灰的合流之处,生者洗去了罪孽,逝者得到了安息。
从《沉默》到《深河》,远藤周作笔下的神是为了被人践踏,为了分担人的痛苦才
背上了十字架。他是 "弱者的同情者", 是"爱的集合",是"伟大而永恒的东西"。
基督从一个抽象概念的神,转化为可见可感,巨大深沉的河流。不管是总统,还是
贫民,不管是圣洁,还是污秽,它包容着世间的一切,成为生灵最后的归宿。
正如书中结尾所言,“深河包容他们,依旧流淌。人间之河,人间深河的悲哀,我
也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