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车的时候,她见到车站上等车的男女,人人用黑色的大衣,黑色的皮靴,黑色的皮
帽把自己包裹成圆滚滚的结实。坚硬的冰雪透过鞋底传过来的冷,让人的脚,不自
觉地在冰面跳来跳去,以尽量减少和地面接触的时间。站在前排的,在风里吹了会
儿,自然往人群里缩回去。和纪录片里一列排开,滑稽可笑的企鹅,简直一模一样。
她被自己的幽默感染地抿嘴笑了笑。但这样的笑话是没法和别人分享的。听当地的
同学说,这里长年严寒的天气,造就了芬兰人内敛阴郁的个性。
有些事,即使头脸一并遮住,甚至连眼睛也几乎眯成缝了,还是看得出来。
做为这里极为少见的黄面孔,她一上了车,人群中会自然而然地左右分开让出一条
道。好像她是全车唯一的SARS带菌者。公车上即使再挤,很少有人坐在她身边。有
的话,不是耳朵里塞着耳机的有色人种,要么就是瞳孔放大,不知道刚灌了什么下
去的瘾君子。
但只要自己不介意,日子一久,什么都会习惯的。比方说,她刚做这一行的时候,
她的面子还薄。到底是从没离过家门,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戴着公司发的口罩和
手套,低着头,背着身,只怕碰见学校里的熟人。后来日子长了,再也顾不上了。
一是从来没见到熟人,二是也真没工夫去留意。从小做惯家务的她,做着清洁的手
脚机械地运作,脑子里全是算术。这一小时过去了,可以买一加仑的奶,一打鸡蛋,
外加一条长面包。这样一个礼拜基本上饿不着了。再下一个小时的工,可以买两只
冻鸡,再奢侈点,想买几根进口的香蕉。便秘了好些天了,估计外面天冷,里面也
跟着一起冻住了。不知道吃香蕉是否会有帮助。
现在要是有老师或同学从眼前经过,如果有必要的话,她会直起腰来,和他们若无
其事地点头打招呼。有时她也在琢磨,到底是漫长的冬天把脸给冻僵了,还是真的
脸皮越长越厚了。
放假前那几周,她又要开夜车准备期末考试,又要照常上班,真把她给累坏了。上
了公共汽车,被暖气一蒸,屁股一挨着座,立马睡过去了。她也晓得自己睡得死,
书包从来不放地上,而是小心地挂在胸前。
也不知前面发生什么情况,司机突然一个急刹车,沉重的书包被惯心力抡起来,竟
然拽着她的脖子,把她拖带着给甩出去。当场一个牙啃地,结结实实摔在汽车中间
的过道上。
人趴在地上,眼睛还迷糊着没反应过来,耳朵里传来的讥笑声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也不是一两个人,好像前后左右都是。虽然嘴巴鼻子疼得眼泪水都要掉下来了,但
她强迫自己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散落地面的书本和文具后,站起来,昂着头,从
奚落她的人群面前走过。她甚至没有搓一把脸,也没有整理头发。只当什么事也没
发生过。
就刚才,又发生了一件她只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的事。
按照清洁公司提供的地址,她在郊外找到一间运输公司。
空旷无垠的雪地,被十八轮的大卡车压出几道黑楞楞的痕迹。顺着车胎印,她走到
用原木搭出的一长溜平房前。远处是被砍去了枝叶的松木,笔直着老长,被整齐堆
积成山的形状。领地的四周用铁丝网围着。纵然盖着雪,偶尔露出的几截生了锈的
钢丝向外狰狞地翻滚伸张着,足以让人觉得不愉快。
应该是都下班了。她敲了门没人应,便用公司事先给她的钥匙打开了平房的门。扑
面而来呛鼻的烟草味,使她不禁往后退了一小步。
这里可能几年,或者从来就没被打扫过。桌子上,文件架上,所有可以找得到的烟
灰缸都被横七竖八的烟头塞得满得不能再满了。但更多的烟头,烟灰却被随处滞留
在每个与人方便的角落。快被磨没了的地毯上,到处是被烟头烫出来的圆洞。 东一
滩西一滩的咖啡印,在原本印了花,现在却早褪了色的沙发,上了点新鲜的颜色。
她早习惯了。这里不是她的家,轮不到她去抱怨或批评。天气预报说了,今天晚上
会降温,好像是零下二十六度。她连叹气的时间也没有,得早点干完眼前这摊子活,
早点回家 (如果学生宿舍也可以被叫做家的话)。
她把储藏室里可以找得到的,所有可以用来清洁用的化学试剂集中在一起。往空中,
桌面,地面,到处狂喷乱洒一气,希望现代科技可以帮她把古旧的污垢至少给软化,
溶解一些。
办公室还不是最难的。她走进男厕所后的本能是立刻掉头冲出去。
"不能回头。" 难道忘了吗? 这里只有她。只有她一个人去面对所有的一切。
墙壁上,隔间的木板上用原珠笔,喷漆,和其它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某种液体写
的一些下流的字句,她擦得掉的就擦,擦不掉的,只能装没看见。
小便池里的白瓷砖早被侵蚀成刺目的黄色。试过化学试剂,硬如钢丝的塑料刷后,
她发现最好用的工具还是戴着手套的指甲。工作一天下来,到这会儿,再站不动了。
她于是跪在地面上,用手指甲一毫米一毫米地抠着刮。
正在这个时候,她听见巨大的引擎发出的轰隆声,在门前嘎然而止。接着是几个男
人用粗哑的嗓音在相互叫嚷,说的什么,她没听清。
在她转过头,却还跪着没站起来之前,一个,两个,接着第三个男人像风暴一样冲
进了男厕所。其中的一个,用很夸张的上升调,向她吹了一个长长的口哨。
人在紧急情况下,思想却会跑去老远。
她以前读过关于北欧海盗的书。传说里,他们是一群像闪电一样迅猛,岩浆一样暴
烈,让人心神俱裂,来自北方无艰不摧的巨人。不用锴甲,不用利器,只凭天灵般
的巨掌,厚如铁桶一般的胸膛,他们可以征服一切,从不空手而回。
只那么一瞥,她把眼前这几个胸肌快要把T恤给胀破的男人,和传说里的巨人联系在
一起。
她心扑通扑通地跳,眼睛急速寻找是否有第二个出口。没有。
但她脸上还是冻僵的表情。继续低头顾着手里的活。只是从跪的姿势,慢慢转成了
站。
巨人们明显感受到无趣。在她心跳越来越快的时候,他们从厕所的小门里一一退了
出去。
即使低垂着眼睛,她的余光见到走在最后的那个巨人,伸出了一条舌头,对着她的
方向,凌空舔了一舔。舌苔上系着一个银色的小铃铛。
坐在公共汽车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她的头软绵绵地靠着车厢壁上。闭着眼睛,努力
想忘记今晚留在脑子里的一幕。
一切都跟做梦一样。她几乎忘了在地球另外一边,她曾经有过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家。
但她现在特别想回家,哪怕就一小会儿。就想去喝一碗妈妈煮的热汤,哪怕和顽皮
的弟弟去吵一架也好。
就因为她突然掉到了一个陌生的时空,她不会这里的语言,她不认识这里的人,她
不懂这里的规矩,于是在一夜之间,她变成了瞎子,聋子,和哑巴。她连开车也不
会,严格来说,还是个下身不遂的半残废。
即使这样,她的脑子里却还装着记忆,她的胸口还有一颗还会跳动的心。
虽然在今天以前,她很久没意识到这一点了。她不知道应该感激还是咒骂这颗跳动
的心。也可能,正因为这几年里的遗忘和麻痹,才使她能够坚持走到今天这一步。
从汽车站走到宿舍的二三十分钟,通常是她一天一夜中最最难熬的二三十分钟。
气温明显比早上出门的时候要冷了许多。回到宿舍之前,她必须穿过一大片除了白
雪和松林之外,什么都没有的空地。
空到连一盏路灯,一片栅栏,一面围墙也没有的空地。借着白雪的反光,她寻找着
积雪上别人留下的足迹。那至少是被踩实了的雪,无需用自己的脚,足踝,和小腿
在三十十公分厚的雪地里,一步一停像趟水那样,小心地趟过去。
无处不在的寒冷让她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一口气蹿回到有暖气的宿舍里,但她脚上
的鞋子却不得不让她一次又一次停下来。
只有经历过严寒的人,才能意识到一双靴子在冰天雪地里对人的重要。芬兰人最舍
得花钱的可能就是他们所谓的雪靴了。除了保暖,雪靴最重要的功能是防湿。
要真是一直在冰雪里走也就罢了,糟就糟在,一会儿是有暖气的公车或室内,一会
儿是零下二十几度的冰雪。水结了化冰,冰化了水,来回那么倒腾,连带着包裹在
里面的肉。又不是冰箱里的冻肉,而是有血管,毛细血管,和神经分布,依然还有
知觉的人肉。
可她脚上穿的还是从上海带来的半高筒皮靴。不够保暖不说,完全没有防湿的作用。
刚才车上的热气现在结成了冰,套在脚上,就跟走在玻璃渣子上一样难受。
她多希望自己能有小说里轻功。提一口真气, 便可以足不点地,在松林白雪之间滑
翔。早上出来的时候,她已经用橡皮筋往靴子外面绑了好几层塑料袋了。可以湿一层扔
一层。显然,好几层的防御都被冰雪攻破了。
脚上没有一根没长冻疮的脚趾头了。分不清痛痒地被玻璃渣一戳一戳地难受。好几
次,她想在这白茫茫的大地上,坐下,或者躺下。从此不再起来了。
她实在太累了,也太冷了。从里到外,再从外到里。
没有人会来找她。没有人会记挂着她。她可以像森林的雪松一样,在被白雪覆盖的
原野上自生自灭。
要是在雪地里,能够见到一只活蹦乱跳的松鼠,或是黑暗中的一盏灯,那种和生命
迹象有关,带有温度的东西,她也许愿意,再往前走两步。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想再望一望四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致。
不可能!不会是看错了吧?
黑暗中,在前面很远的地方,真的有灯光。只那么红黄的一小点,停留在半空中不
动。从车站到宿舍,唯一超过两层楼的建筑,只有学校的宿舍。可是学校里的人,不是
该走光了吗?
受好奇心驱使,和对光亮的向往,使她暂时忘却了脚上的痛,一步步往灯光走去。
越走,她越肯定,光源的确来自学校的宿舍。她几乎看得见宿舍楼的轮廓了。
一楼两楼,她一层层往上数,开始估计灯光所在的楼层。
是五楼,左边数过来的,第三间。
没错,那该是自己的房间才对。
今天早上出门,应该是关了灯才出来的。难道是忘了,还是有客到访?
猜测的可能让她走得更快了。她几乎用半跑的速度,跑出了雪原,走进了宿舍楼,
推开门进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很小,只是对称的两张小床,和两个写字台。
显然,房间里没有人。但写字台上台灯的确亮着。
她疑惑地走到台灯边上,看见灯下压着一张白色的纸条和一把房门钥匙。
一行粗大的字,芬兰语写的。很简单,她能看懂。
"你的电脑修好了。估计你回来时,天要暗了,帮你留了盏灯。"
她看着纸条上的签名,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为了和家里人联络方便,她用很低的价钱,从学校买了一台更新换代中被淘汰下来
的电脑。但因为是旧电脑的缘故,动不动死机。
她没钱去修,请来同学的同学,一个学电脑的芬兰男生来帮忙。两个人只打了一个
照面。他说有空会来,但说不准哪天。她就把同房的钥匙给了他。反正房间里是一
无长物,那台破电脑可能算是最值钱的玩意儿了。
她试了试电脑,又会动了。
她坐回灯下,开始一遍又一遍,一个字又一个字地去读他留给她的字条。
"帮你留了盏灯。"
一个陌生人,为了一个来自海外不认识的中国学生,留了一盏灯。
就那末微不足道的一盏灯,当一个人脆弱的时候,到底可以发挥出什么样的作用,
只有在风雪中,黑暗里行走过的人才知道。
她呆呆望着眼前桔红色的灯,眼泪一行一行,像春日里解了冻的溪水,孱孱蜿蜒着
从她脸上,心上流过。
自从出国以来,再苦,再难,她都一个人扛着。从不向人诉苦。
她一直是一个人。她以为,没有人会关心,没有人会理解。
在灯下的呜咽,竟然转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嚎啕大哭,把那些年经历所有的艰辛和
苦难统统带走。
她知道,这是幸福的哭泣。
因为她从此不再是一个人在风雪里行走。
后记:
以上所记,是我收到来自远方的结婚请柬后,在越洋电话里,从女友嘴里半哄半逼
出来的故事。
"就那样? 修个电脑,你就嫁给人家了?" 我问。
“不是,他不是修电脑的人,而是帮我点灯的人。"她纠正我。
"只因为一盏灯?"
"对啊。以后就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啦。最关键是一个心态。留学的时候,最苦最难
是心态的转变。"
"如果一个人的心里装着春天,那她走到哪里都会是春天。但她心里装的是冬天,那
走到哪里也还会是冬天。" 她在电话结束的时候留给我这样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