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话不多,和我在一起的机会也少。以至我长大以后,两个人即使见了面,彼此
之间几乎无话可说。走在街上,如果我伸手去挽他的胳膊,他会尴尬地把我的手推
开。更别说像洋人那样,张开双臂告诉对方说,I love you. 但我生命中许多难忘
的记忆,都和他有关。
最开心的一天 (我四五岁时)
大西北冬天里的风一吹,能把宽阔的河面变成厚厚的冰。
一早起来,父亲就开始在家里神秘兮兮地摆弄木头。榔头东敲敲西敲敲把几块小木
板钉在一起,又在前面拴了根绳子,谁也看不懂他在干嘛。等父亲带着我和装订完
的木板溜出门的时候,只听见母亲在后面数落,"早点回来。两个人又去疯,又去疯。
"
父亲骑着自行车带我来到河边。那天天很冷,却出着太阳。白花花的冰层被照得透
出亮来。他把一米见方的木板放在冰面上,然后把我放在木板上。 父亲把绳子扛到
肩上,在平滑的冰面上跑了起来,后面那块简陋的雪橇和雪橇上的我在风里快速的
滑翔。
速度越来越快,我的手指紧紧抓住木板的边缘,不让自己掉下去。狂跳的心脏几乎
跃出了喉咙。风而在脸上吹打,胡乱飞舞的头发遮住了眼睛。生平第一次体验到飞
翔的滋味,自由快乐得像个新生出翅膀的小鸟。
雪橇被露在冰面上的树桩挡了挡,等父亲回头,才发现我早已搁浅,一个人傻傻地
坐在老远的冰面上。父亲笑着跑过来,把我抱回到雪橇上,脸上浮现的笑容,像冬
日里最温暖的那束阳光。
瑟缩在皮夹棉袄中的路人,被一大一小两个疯子的嘻笑声所吸引,三三两两过来围
观,周围的人越集越多。
"那是啥? 两个人在耍啥呢?"
"这是谁家的娃?"
不记得那天玩了多久,只记得迎风起舞,在冰雪上和父亲追逐游戏,天大地大任我
翱翔的快乐。
我坐在父亲自行车前面的横杠上,被父亲推着,从人群的注视和指点中离开。有人
认出在市医院当大夫的父亲,过来打招呼。
"大夫,这是你的娃不? 是家里老几?"
"我们家里最大的和最小的那个娃,都是她。就她一个。"
听见父亲这样谈起我的时候,我骄傲得像聚光灯下没戴皇冠的公主。而身边我的父
亲,就是我童年国度里的王。
最经用的一元钱 (我七八岁时)
原本决定一家三口去上海外婆家过年的计划,因为一个医院的电话而临时改了。医
院里因为人手不够,需要父亲新年里回去加班。
我对妈妈说,爸爸不走,我也不走。要陪父亲留下来,一起去医院值班。明明心里
也惦记着外婆家中和表兄妹们聚在一起玩耍的热闹,但眼看要过年了,总不能冷清
清丢下父亲一个人过年吧。
新年的第一天,医院里没什么病人。从家里带来的小人书也看完了,实在没有什么
事可做。我盯着医院门诊室里阳光斑驳的墙壁发呆。
穿着白大褂的父亲走过来,从皮夹里抽出一张簇新的一元面钞,交到我手里,"到街
上给自己买点喜欢的东西。去。"
钱的意义对孩子和大人来说,完全不一样。家里没有给零花钱和压岁钱的习惯,我
只有上街帮大人买酱油醋的时候才会碰到钱,那也不过是五分一角的,所以眼前躺
在我手里的一元钱如同金元宝一样稀罕贵重。
身为外科主治医生的父亲,当时一个月的工资不过五十九元。对着突如其来的财富,我
完全不知如何是好。把钱对半折叠好,小心放在口袋里,时不是用手在外面压一压,
以确定它还依然在我的口袋里。从街道的那一头走到那一头,穿过马路,再从那头
走回这一头。眼光搜索着货架上无数的可能,心情比去店里来行窃的小偷还要紧张。
五分钱可以买三颗酸酸甜甜的话梅糖,一角钱可以买一包嚼起来咯崩咯崩响的鱼皮
花生,最让人眼馋的还是一角二分钱一碗的小馄饨。皮小肉多的馄饨,在油光光洒
了绿色葱花的汤面上起伏荡漾。在小吃店前站久了不好意思,退到点面外的窗户边
上,隔着窗,留意店员如何一勺一个把红彤彤的肉末包入馄饨里,客人又如何把冒
着腾腾热气的馄饨一口一个地吞下肚。
如此耽搁了大半天之后,慢吞吞走回了医院。从口袋里挖出早已捂热的一元钱,扔
在桌面上,满不在乎地对父亲说,"街上没什么好东西。"
父亲还在劝,"时候还早。要不然,你呆会再出去转转。"
父亲哪里想得到,漂亮崭新的一元钱哪怕只用了一分,就会被找散,不复存在了。
和诱人的小馄饨比,我宁可把父亲给我的疼爱原封不动地带回来。
"那你先把这碗面条吃了吧。食堂专门给值班的医生护士做的。"
我打开铝制饭盒,夹了一筷子。"爸,这是什么面?,里面加了什么东西,怎么会那
么好吃啊?"
最尴尬的一刻(我十八岁那年)
考上大学后住校,每个月顶多回家一两次。好不容易脱离了父母的管治,刚刚尝到
自由的滋味,除了忙着在月光下花丛里恋爱,心中再也装不下其它的人和事。
晚饭过后,和同寝室的女生从食堂走回宿舍,路上被人连名带姓地叫住,吓了一跳。
回头见到父亲坐在他的自行车上,一只脚掂着地,另一只脚还踩在踏脚板上。也不
知道,他在路边上等了多久。
他看见我,下车从车后架上取下一条花花绿绿的棉被,硬塞到我怀里。"天气预报说
了,明后天要降温。" 他皱着眉头说话的声音又硬又冷,带着警告的意味。
在满是年青人的校园里碰见父亲,在一个十八岁爱面子的小女孩看来,是一件很老
土的事。更何况当着同学的面,格外让我觉得别扭。
天快黑了。我扳着脸,只想他快点从校园里消失,而他也似乎没什么话要对我讲。
两个人在潮湿闷热的黄昏里僵硬地对峙了几秒。他一手扶着车把,一手从口袋里拿
出块手绢,擦了擦满头的汗,说他要回去了。
看在他一头汗的份上,我原本想说几句好听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心里还是对
他存着责怪。从市里直达学校的中巴,已经开通了好几个月了。二三十公里的山路,
不过就是几块钱的事,谁要他去骑什么自行车的。还有那条花花绿绿的棉被,那么
大热的天,我又不冷,谁要他多此一举巴巴地送来。就是要送,也该送条好看点的
呀,那么恶俗难看的棉被,害我当街抱在手里,偏偏还有同学站在边上,我的脸算
是彻彻底底被他丢光了。
看出他要走,我终于问了一句,"你吃过饭了吗?"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摇了摇头,一脸的疲倦,真的跨上车走了。
学校依着地势建在山上,地形上上下下起伏很大。眼前一段正是上坡。父亲掂在地
上那只脚,向后用力蹭了几下地面才上的车。可能启动的速度不够,车龙头扭了两
下。
我远远看见,自行车上的父亲拱着腰,几乎站了起来,在踏脚板上使劲猛踩了几下,
连车带人,才摇摇晃晃好不容易冲上了山坡。
我别过头不看。回去的路,全是这样高高低低的山路。估计最少还要骑两三个小时,
父亲才能回到家。
虽然心里不是滋味,却也迟了。刚刚,在父亲面前,我到底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
没做。
唉,我应该坚持让他吃了晚饭以后再走的。
应该写写你今天怎么看你的父亲,看你过去对他的态度。让他知道你感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