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熊

白熊,达拉斯人。干科研的,是个爱运动的基督徒,也爱唱歌,热爱生活,愿我的博客能交很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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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木在前进

(2012-12-14 14:23:31) 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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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刚林


我真没有想到:当了一辈子兵,我获得的最大精神荣誉居然是在加拿大,还是来自一个素不相识的洋人老头。
  2005年在加拿大,一个洋人老头给我讲了一个“原木在移动”的故事,居然把我这个中国军人给彻底震撼了,使我得到了平生最大的精神满足。
  我这才知道了,我们的战争的故事原本是这样的,人家的战争故事原来是那样的。
  作为一名中国军人,我终生足已。

  2001年1月15日,我送女儿去加拿大留学,来到加拿大阿尔伯达省首府埃德蒙顿市附近的一个小城:阿尔伯特。这大概是一个几万人口的小城吧。
  到后的第三天,房东对我说,附近“必胜客”匹萨店的老板想请我吃饭。
  “他请我吃饭干什么?我又不认识他,”我感到很奇怪。
  房东说,她的女儿杰恩在“必胜客”打工,杰恩说到家里来了两位中国北京的客人,父亲送女儿来留学,父亲是中国军队院校的一位教官。
房东告诉我:“这里是一个小地方,可能是因为好奇吧, “必胜客”的老板很想见见您。你就去见见吧.他是一个很和蔼的老头,在这里生活几十年了,邻里们都很喜欢他。”
  “那好吧”我只有答应了。

  两天后的中午,房东陪着我和女儿应邀赴约。
  1月,正是阿尔伯特最寒冷的季节,零下30度左右,奇冷无比,出门一会儿,脸,手和脚丫子就冻得生疼。从北京来时,我们倒是作了一些准备,买了厚厚的羽绒大衣,手套和棉皮鞋,但是,到了这里后都不太管事。
“必胜客”店离我们的住地大约有一公里远。我建议走着去,正好让女儿体验一下加拿大的雪景和严寒。
  我们住的居民区与商业区之间有一大片开阔地,小河,草地,树林自然天成,不过此时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冰雪世界,白天都能听到冰雪严寒发出的“喀拉 喀拉”的声音。
  房东说,这是严寒发出的最美妙音乐。他们已经习惯了,中午还算是最暖和的,晚上一般就不能出门了,因为门常常打不开,冻住了。
  我们仨人,在布满冰雪的小路上小心翼翼地走着,穿过冰冻的小河时,一步一滑,前俯后仰,很难自持。一会儿,脸上,手和脚指头就没感觉了。女儿看见这么美仑美奂的冰雪世界,兴奋异常,一边走着,跑着,一边玩雪,还摔了几跤,引得我们哈哈大笑。
   “约翰等着我们呢。”房东指着前方。
  老板在店门口站着,腰板挺直。老板有70多岁了,面色红润,看来身体还不错。他中等个,穿着深咖啡色的西装,扎着深红色的领带,满脸笑容的望着我们,非常热情,又非常谦恭的样子。
  我们打着招呼,握手的时候,他用两支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感觉他的手有些凉,想他在门口也等侯一些时候了。他走路的样子有点别扭,像小脚老太太。

  与洋人一起就餐就那么回事儿。
  一人一盘匹萨饼,还有一个大沙拉,每人都规规矩矩地坐着,每人都人模人样地端着,每人都拿着刀叉小口吃着,每人都客客气气的说着。老板还是满脸笑容,还是非常谦恭的样子。
  他说,他今天能见到我这样一个中国军人非常非常高兴,非常非常感谢。
  他说,他叫约翰,原来是美国人。早年当过兵,参加过朝鲜战争;后来就回国了;再后来就娶了一个加拿大姑娘,再再后来就在这个小城市里开了一家“必胜客”的连锁店,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这就是关于他的故事。
  我与老板寒暄着,说着那些客套的话,说着那些与每一个洋人都可以说的,都是装出来的那些客气话。最后,我送给他一盒中国茶叶作为答谢,他捧在手里一再表示非常非常高兴,非常非常喜欢,非常非常感谢。
一顿饭就这样吃完了。
  回去的路上,房东告诉我,几十年了,老板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高兴过。你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快乐,真难得。我也一点奇怪。
  女儿告诉我,吃饭的时候,老板一直盯着我看,一直盯着我笑,一直陪着我说,一直端端正正的坐着,一直就没顾得上吃多少东西。
  女儿说,她也一直陪着笑。一顿饭吃下来,现在脸上的肌肉都酸了。老这么笑,会不会提前长皱纹呢?女儿还问.
  女儿批评我:“就你表现差,老端着,笑一笑就那么难。”
  “人家开餐馆的就这样,这叫微笑服务。懂吗?” 我说。

  女儿的一切都安顿好了,我要回北京了。

  临走前的几天,我接到了约翰打来的电话,他说,他还希望能有机会见到我,希望能邀请我去酒吧喝酒,如果我愿意的话,如果在我方便的时间。

  盛情之下,我只好答应了,就当是练一把英语得了,可心里总有点不解:这个洋人老板也太盛情了,我一个过路客,值得如此这般热情吗?

  那天,女儿说她要做作业,房东也有事。我是闲人,就自己出门了。
四点钟多钟的天就擦黑了,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雾气,不过这不是水微粒形成的雾气,而是冰的微粒结成的冰雾,气温一但超过零下30度,空气中的水份就结成冰粒了,这叫“冰雾”。这是我在加拿大长的新学问。
  出门后没几分钟,立即就有一种没穿衣服的感觉。
  还是那个奇冷无比的冰雪天,还是那条一步一滑的冰雪路,还是那条冰冻的小河,我在浓浓的冰雾中走着,就象一个没穿衣服的人战战兢兢地钻进了一个冰冷透顶的奶瓶里。
  我老远看见,还是那个笑容满面的约翰在店门口的灯光下在等我;他远远地向我相对的方向望着;他还是一身西装;还是腰板挺直。
  我们一起走进了“必胜客”店隔壁的一家酒吧。可能是因为天气太冷了,那天酒吧里的人不太多。
  我发现:人一喝了酒,外语能力就提高了;喝得越高,外语水平就越高,一点语言障碍都没有。
  下面是我们在酒吧里聊天的回忆记录:
  约翰说:“我终于又见到您了,太高兴了,真的。50年了,我一直在等这一天。”
  我挺惊讶:“我们以前没有见过面啊?”
  “我们见过,在朝鲜,50年前。”
  “哦?”这太奇怪了。
  “50年了,我一直想再见到你们,做梦都想。我非常敬佩你们。”
  “不,约翰先生,那不是我”这老头怎么啦?我更加疑惑了。
   “不,那是你们:中国军人,” 约翰说话的样子挺正经。
  “这从何说起呢?”我问他。
  约翰开始讲他毕生难忘的故事。
  “那是1950年12月,很快就要过新年了。
  当时,我是美军某连的一名士兵,我们已经打到离鸭绿江只有几十公里远的地方,麦克阿瑟将军告诉我们,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我们可以回家过圣诞节了。”
  “北朝鲜的冬天太可怕了,山里的风非常大,夹着大雪,整天下个不停,冰雾弥漫,整个世界都被冻住了,很大的湖面上都可以开汽车和坦克。我们只有待在屋里才能活下来。
  一天晚上,我们的连队住在朝鲜东部的一个叫***的小山村里过夜(他说了一个很奇怪的地名,我没记住),周围都是大山,附近还有一个很大的湖。连续几天,我们的飞机都侦察过了,说这一带山区里没有发现敌人,即使有,风雪严寒早就把野外的敌人都冻死了。我们在屋子里烤着火,吃着罐头,喝着咖啡。那夜,我刚刚躺下一会儿,屋外就突然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和爆炸声。
我撕开用鸭绒被堵住的窗户向外看去,前方有你们的士兵在冲锋,他们从浓浓的冰雾中不断的显现出来:他们肩上披着白布,一群一群地树林里冲出来;天上有照明弹,他们像僵硬的原木在移动;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也不知道他们在树林里躲藏了多长时间;前方有你们的士兵在冲锋,天上有照明弹,……您知道什么是原木吗?log,log,原木,僵硬的,unprocessed  wood,被采伐成一节一节的木头,”约翰不断地在重复着。
  “小山村的前面有条小河,十多米宽,河水不深,河面上的冰层已经被我们的炮火炸碎了,河水冒着水气在流淌;你们的士兵在趟水过河,上岸后,两条裤腿很快就冻住了,他们跑得很慢,因为他们的裤腿不能弯曲;他们的火力很弱,没有炮火掩护,他们的枪好像也被冻住了;他们像僵硬的原木在移动,……”。
  “我们的火力很猛,我们的坦克、火炮,卡宾枪和机枪都在向他们射击,我们的火力像无数的火蛇一样在原木中穿行;巨大的火球在原木中滚动,他们像僵硬的原木一样一排一排地倒下;他们又有人不断从树林中涌出,他们大声地呼喊着,他们嘴里喷着长长的白汽;他们不断地冲过河来;
  在我们强大火力的打击下,他们仍然在冲锋,我们的火力根本无法阻止他们。我们拼命地射击,我的枪管都打红了,但原木仍然在我的准星前移动,他们越来越多,他们越来越近;他们一排一排的,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我已经不知道该向哪个目标射击了。
  他们僵硬地移动着;他们有很多人倒在雪地上,倒在小河中;但他们像潮水般不断地涌过河,冲上岸,扑向我们;小河里,河岸上,躺满了一片一片的尸体,像躺倒的原木一样,冻得僵硬……”
  “晶莹惕透的冰雪世界骤然破碎了,雪夜在巨大的炮火中映得如白昼一般,大地在颤抖,河水在跳跃,硝烟染黑了白色的兵雪;雪夜中,火光一片,枪声一片,喊声一片,血光一片;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硝烟味道;火光中,冰雪在燃烧,大地在燃烧;河水红了,洁白的冰雪也红了;他们仍然像僵硬的原木在移动、、、、、、我不记清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多长时间,我被这种场景惊呆了。”
  约翰的眼神发直,手在颤抖,两眼紧紧地盯着我,那是一张扭曲而僵硬,充满恐怖的脸。
  约翰说不下去了,他低下头,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他抬起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须臾,他喝了一大口酒,说,“那天晚上,我被这个原木在移动的场面惊呆了,我被那些不畏死亡的灵魂震撼了,太可怕了。”
  “我当时就知道,这是一场没有胜利希望的战争。他们像原木一样在移动,我们的炮火根本阻止不了他们。”
  约翰说,后来,他们被包围了,再后来,他们就逃出去了,一个连只逃出来十几个人,一直逃到了十几公里之外的冰雪世界中去了。
  约翰说,那天晚上,他冻掉了7个脚指头。
  我这才明白,他走路时为什么是那种怪怪的样子,象个小脚老太婆。
  他说,后来,他被送到了东京,再后来,他又被送回了美国,再再后来,他就来到了加拿大……。
  约翰的故事把我带回了那场举世闻名的战争。
  对中国人来说,那是一场需要非凡的民族胆略和极大勇气,需要气吞山河的英雄主义气概才敢打的战争,正如毛泽东当年所说:那是一个叫花子与龙王爷比宝的战争。哪个叫花子敢斗龙王呢?
  我后来查过资料,按照约翰所讲述的时间和地点,这场战斗可能是属于中国人民志愿军发起的第二次战役的一部分。很难查找约翰所说的是那一场战斗属于我军的哪支部队发起的哪场进攻战斗,因为在这次战役中,类似的战斗就太多了,我只了解大概的战役背景。
  椐战争史料记载:
  1950年11—12月间,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战场的东线和西线同时发起第二次战役。
  是役期间,东线战区普降大雪,气温降至摄氏零下30度左右,气候严寒给部队的作战行动和弹药补给带来了极大的困难,部队冻伤严重,供给极端困难。
  东线志愿军9兵团司令员兼政委宋时轮辖主力,夜行昼伏,于1950年11月27日夜间秘密完成了对东线长津湖地区之敌的分割包围,将根本没把中国人民志愿军放在眼里的美军陆战第1师,陆军第7师,第3师所辖4个团,3个炮兵营,1个坦克营,共1万余人团团围住。
  12月1日夜,志愿军第27军主力对新兴里之敌发起进攻,激战至次日凌晨,将敌压缩于大山中的一个狭小地域内,敌伤亡惨重,外援无望,遂于是日在十几辆坦克掩护下向南突围。志愿军立即尾追堵截,将敌大部歼灭于新兴里地区。
  是役中,著名战斗英雄扬根思率全连在战斗中战至最后一个人,他自己抱起最后一包炸药,冲入敌群,与敌同归于尽。
   
  经第二次战役,中国人民志愿军迫使美军全线溃退至三八线以南地区。
  从时间和地域上看,约翰经历的那场战斗可能属于中国人民志愿军发起的第二次战役,可能就在长津湖地区,但约翰遇到的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哪一支部队就无从考证了。
  我相信,这肯定是我们这支军队的故事,约翰还向我确认,他们拿的枪的是日本制造的“三八式步枪”,不能连发。

  我仔细地听着,每一个单词,我都听懂了;每一个句子,我都记住了;约翰那张充满不解和恐惧的脸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天上有照明弹,他们像僵硬的原木在移动,他们像原木一样倒下,他们又有人冲上来了,他们的裤腿冻得像原木一样,他们在强大的火力打击下冲锋……”
  我仔细地听着,不愿漏掉一个单词;我的眼泪在流淌,哗哗地流,我从来没有这么畅快的流过泪,我根本就不想去止住它。
  我真没想到,那场遥远的战争居然给一个美国兵留下了如此刻骨铭心的记忆,一场与中国人的战争震撼了约翰50年,一个震撼50年挥之不去。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一支军队,他们完全没有炮火掩护,他们会在那么猛烈炮火打击下冲锋,一往无前。我完全无法想象战争中会有这样的情况。直到今天,我都无法相信50年前我亲眼见到的那一幕是真实的:在猛烈的火力打击下,他们象原木在移动。” 约翰语气深沉。
  “那是真实的,约翰先生,你都亲眼看见了,那就是中国军队,他们拿的‘三八式日本步枪’,这是肯定的!”我回答约翰。
  “他们不怕死吗?他们都很年轻。50年了,我一直不明白,” 约翰问我。
  “他们不怕死!我肯定!”
  “我们当时就有原子弹,1945年,我们刚在日本扔了两颗,威力无比,杀伤力空前,事隔刚刚5年,难道他们就不怕原子弹吗?”
  “他们不怕!我肯定!”我很郑重的回答。
  约翰一脸惊愕,不解和疑惑的神情,他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就想看一个怪物一样。
  “要怕,您就见不到他们了,真的是这样,” 我说。
  “他们为什么去选择死亡呢?”
  “不!约翰先生,我们选择的是胜利!不是死亡!我们参与的朝鲜战争,始于鸭绿江,止于三八线!这难道不是胜利吗?是我们胜利了!”
  约翰说:“是的。50年了,我一直不明白,怎么这场战争是你们胜利了呢?你们什么都没有啊,而我们军队的武器装备是世界第一啊?我们有最先进的飞机,大炮,军舰,还有原子弹,中国军队凭什么呢?”
  “凭什么呢?”我也在问我自己,我也不理解:我们的那支军队究竟凭什么?
  我知道,那是一场“叫花子与龙王爷比宝”的战争;那是一场那边飞机大炮原子弹全都有,这边就是手里一杆枪的战争;那是一场那边都是最现代化的战略战术,这边都是土战略战术的战争;那是一场那边都是高技术,这边都是低技术的战争。这是肯定的。
  按现在流行的讲战争故事的讲法,按西方流行的讲战争故事的理论,不管是现代的,还是古典的,只要把朝鲜战争双方的兵力兵器对比表一亮,把双方的武器性能一比,战争的结局就出来了:那场双方根本对不上称朝鲜战争,中国是输定了,中国军队是死定了。
  好在历史早就把朝鲜战争的故事讲完了:战争结局早就有了:始于鸭绿江,止于三八线。用不着谁再做什么解释了。
  世界上何曾见过这样的战争奇观呢!步枪硬是把坦克,飞机,大炮打回了三八线;中国人自己没见过,美国人也没见过,全世界人民都没见过。
  中国军队凭什么呢?50年过去了,多少人不解,多少人困惑,就是用那些最流行的军事概念,最经典战略概念,最现代化的战争概念等等,恐怕都很难把这个战争故事讲圆:为什么最后是“叫花子”赢了,而“龙王爷”反倒输了呢?
  “叫花子”凭什么呢?
  约翰望着我,好象期待着我给他解惑,其实,我同样困惑。
  不过,中国这支军队的历史故事我是知道的:我们中国的这支军队生来就是“叫花子”,生来打的仗都是“叫花子斗龙王爷”的故事,这支军队的历史如此。
  我给约翰倒满酒,我说着,约翰认认真真地听着。
  “约翰先生,您可能很难理解,这支军队刚诞生的时候甚至连枪都没有,他们的第一支枪是拿着棍棒从敌人手里夺来的,他们的敌人有枪和大炮,有飞机,他们经常吃不饱,他们常常被冻死。 该有的,他们几乎都没有。这的确是很难想像的,但是,他们就是这么打过来的。”
  “约翰先生,您说得非常准确:‘天上有照明弹,他们像原木在移动,他们像原木一样倒下,他们又有人冲上来了……’这就是这支军队的全部历史。”
  “因为他们都知道,不怕死,这支军队还可能有生的希望;怕死,这支军队连生的希望都没有了,所以,他们从诞生的那天起就孕育了这种精神,否则,这支军队早就死了,真的,早死了。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您可能还不知道,约翰先生,这支军队一辈子打的所有的仗,都是一百个理由都不能打的仗;
  他们所进行的所有的战争,都是一千个理由都必死无疑的战争;朝鲜战争,那更是一万个理由都死定了的战争!但是,这支军队都打了,最后还胜利了。”
  “您可能不知道,约翰先生,这支军队的最高统帅的儿子与普通士兵一样,就是你说的那些移动的原木,最后都埋在了朝鲜的冰雪中了。他们输过不止一次的战斗,输过不止一次的战役,他们死过很多很多的人。”
  “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怕过,从来没有屈服过。就凭这个精神,他们最后总是赢得了战争。”
   “您不是问,这支军队凭什么吗?他们就凭这种精神。他们没有空军,没有大炮,没有原子弹,他们吃不饱,穿不暖、、、、、、”
  “后来,这支军队有了自己的坦克、火炮、飞机、原子弹……也是凭这个。”
   “约翰先生,这是一种您很难理解的一种东方民族精神,也是您很难理解的另一种军队的精神。”
  约翰直摇头:“这太不可思议了。”
  约翰说:“麦克阿瑟将军当时告诉我们说,中国军队是很容易打败的,历史上都是如此。”
  我说:“您说的很对。一百多年来,中国军队经历过很多次与外国的战争,都是一败涂地,没有一场战争打赢过,真的,所以,中国人胆小,怕事,一见洋枪洋炮就两腿发抖,一听船坚炮利就赶紧跟人家签和约;所以,当时世界上都把中国人看成一个嬴弱而美丽的女人,谁都能上她的床。
  这是我们中国军队永远忘不了的奇耻大辱。
  “不过,朝鲜战争改写了自己的历史:中国军队会讲自己的胜利的战争故事了,不过,中国军队讲的战争故事与你们西方的不同,不是船坚炮利的故事,而是‘乞丐斗国王’的故事。”
约翰听着笑了。
  “参加朝鲜战争的这支中国军队是一个例外,他们完全不同于中国历史上的任何一支中国军队。因为他们有着中国军队历史上从来不曾有过的一个独有的灵魂:一个不怕鬼的灵魂。正像您亲眼看到的那样,他们不畏死亡,不畏强暴,他们像原木在移动。”

  “难道那次战争不是这支军队最辉煌的战绩吗?两支实力对比异常悬殊的军队,两个完全不同军事技术水平的国家,一场必死无疑的战争,他们没有空军,他们在甚至冰雪中穿着单衣……但是,他们始于鸭绿江,止于三八线。”
  “他们什么都凭不上!就凭那个不怕鬼的精神!其他什么都不算!”

  “什么叫鬼?” 约翰问我。

  我为难了:“就是那些很可怕的东西,谁都怕,比如原子弹,比如武器特别厉害的军队什么的。”

  “鬼,是我们东方的一个精神概念,世界上一切让人们都害怕的东西,我们都称之为鬼。”

  “中国人和中国军队怕鬼是有传统的,怕了一百多年了,见鬼就怕,见了船坚炮利的鬼就怕得腿软。”

  “从1840年的第一次鸦片战争开始,中国的军队每战每败,败得一塌糊涂,一败涂地;结果,越打越怕鬼,越怕鬼越多,越怕越挨打,越怕越是输。中国军队的那点自尊和自信早就输光了。

  一百多年来,中国军队一直找不到北,一直找不到自己的生路到底在哪里?最后,我们输得就剩下吓死一条路了。”

  “后来,中国出了一个不怕鬼的人,正是他,亲手缔造和培育了这支不怕鬼的军队,正是这支不怕鬼的军队,打了一辈子不怕鬼的仗。”

  “从那次始于鸭绿江,止于三八线的朝鲜战争中,中国军队才从美国军队那里开始找到了自己的自信,开始找到了自己的尊严,开始洗雪了自己的百年屈辱,开始建立了自己举世公认的崇高军队荣誉.

  您说的那些原木,他们就不怕鬼。”

  约翰完全找不到北了,云里雾里一般。我喝了一口酒,又接着侃。

  “约翰先生,不怕鬼的精神,可能就是这支中国军队能够最终胜利的最后一点点本钱。多少年来都是
这样,将来也是这样。有他,这支军队就死不了,最后一定能胜利;没他,这支军队就死了。”

  约翰用诧异的目光看着我,眼睛瞪着大大的。

  “您可能永远理解不了一支军队不怕鬼的巨大精神力量,他们的确没有什么象样的武器,但是,他们不怕鬼,他们不怕牺牲,他们不怕严寒,他们像原木一样在移动,他们像原木一样倒下,他们又有人冲上来了……”

   “您可以想象一下,面对一支像原木一样在移动的军队,有谁,会选择一场毫无胜利希望的战争呢?有谁,会继续一场毫无胜利希望的战争呢?又有谁,能战胜这样一支不怕鬼的军队呢?这是一个永远不可战胜的灵魂。”

  说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喝高了,也说多了,跟一个洋人老头讲这一套,完全是对牛弹琴,说了也是白说。

  我不想说了。

  看着一脸严肃的约翰,我自己都好笑:怎么刚喝了几口酒,就侃起这一套来了,多少年都不说这一套了,国内没人听了,还跑到加拿大来侃。真有病。

  当时的场景现在想起来都好笑,颇有戏剧性:一个洋人给一个中国军人讲‘原木在移动’的故事,讲精神的故事;而我们现在整天在讲高技术兵器的故事,讲人家的高技术有多高多高的故事.

  “您相信军队有灵魂吗?” 约翰很认真的问我,还是那种一根筋的样子。

  我:“原来我不信,今天我相信了。”

  约翰:“为什么呢?”

  我:“就是因为您讲的那个关于原木在移动的故事。”

  “我可以肯定,那就是我们的那支军队!那就是我们独有的那个不怕鬼的灵魂!您说的那个原木在移动的故事,不会是别的军队,那就是昨天的我们。就这些了。我非常非常感谢您。约翰先生。”

  “来!喝酒,干杯!”,我举杯。

  我一口气干掉了一大杯白兰地。

  约翰说:“50年了,我一直忘不了那个原木在移动的夜晚,一直忘不了那些不畏死亡的灵魂,我一直被这个不解的东方军队的灵魂所困扰,我一直想再见到你们,我一直想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灵魂?”
我不想说了,我也没话说了。

  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向一个洋人老头说明,什么叫中国军队的灵魂?那是一个怎样的灵魂?……这个洋人老头也是,这么大岁数了,50年前的事情了,喝酒就喝酒呗,还扯什么军队的灵魂呢?

  我当时真有点烦了,要是约翰还缠着我追问,我就会把酒倒到他头上,质问他:一支军队,除了大无畏的英雄主义精神,你说,还有什么永恒的东西吗?!还有什么能叫人家怕的东西吗?!

  那夜,约翰和我都喝高了,但我根本没醉,我根本就醉不了。

  酒吧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约翰告诉我,不必担心,他已经跟我的房东说好了,他会安排车送我回家,他自己也住得不远,顺路。他一个劲地说,他非常非常高兴和我一起喝酒,非常非常愿意和我一起聊天,他今天非常非常愉快,非常非常荣幸,干杯!
   约翰突然问我:“你们军队有军歌吗?”
  “当然”,我说。
  “您能唱给我听听吗?”
  “这很重要吗?”我问。
  “是的,因为这是一支军队灵魂的声音”。
  “OK,”我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我忘情地唱了起来,就像当新兵时在连队唱歌一样: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我们是工农的子弟,
  我们是人民的武装,
  从无畏惧,绝不屈服,英勇战斗,
  直到把反动派消灭干净,
  毛泽东的旗帜高高飘扬。
  听!风在呼啸军号响 ,
  听!革命歌声多么嘹亮!
  同志们整齐步伐奔向解放的战场,
  同志们整齐步伐奔赴祖国的边疆,
  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向着最后的胜利,向着全国的解放!”
约翰认真地听着,两眼盯着我,脸上没有微笑,很肃穆的样子 。
  
  歌毕,约翰说:“我听懂了。”
  我诧异的问:“你--听懂什么了?”
  “毛—泽—东,”他缓缓的说,带着洋腔。
  我很长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我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约翰打破了沉寂,问我:“这支中国军队的那个灵魂就是来源于他吗?那个不怕鬼的灵魂?”
  “Yes。”我肯定的回答。
  约翰问我,“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说,这个人早就死了。他就剩一个躯壳躺在天安门广场的陵墓里,但是,他的灵魂留下来了。他是这支中国军队永远的旗帜。这个灵魂永远不会死。”
  “您能送我一本关于他的书吗?”约翰很谨慎的问我。
  “没—问—题”,我满口答应。
  我起身告辞了,我当时感觉特好,浑身发热,一点也没醉。
  我拉着约翰的手对他说,我今天非常非常高兴,我今天非常非常感谢,我要回去了,我没醉。
  约翰紧紧的拽住我的手不放,说一定要安排车送我回去。
  “No!”我拒绝了。
  “您会冻死的”,约翰喊到。
  “我—-冻不死!”说完,我推门而出。

  那夜,我感觉特好。在茫茫雪夜中,我一点都不冷,特爽。

  雪夜是那么安静,冰雪是那么壮丽。

  以前总以为,严寒是令人惧怕的,可是在那夜,我才亲身感觉到,严寒原来是那么壮美啊!

  我理解约翰50年的疑惑和追问,他怎么能够理解我们东方那个气吞山河的灵魂呢;我完全能想象,当
一个美军士兵亲眼看到冰雪严寒中,漫山遍野的中国士兵在枪林弹雨中勇猛冲锋时所产生的恐惧,震惊和永远的不解;我能感受到,我们的前辈那种勇往直前的必胜信念和大无畏的英雄主义气概;我这才理解,50年了,为什么这个西方老头那么渴望再见他们一面。

  他敬佩那个灵魂!他不解那个灵魂!他惧怕那个灵魂!

  这个灵魂,他们没有!

  那夜,我感觉特自豪: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属于我们中华民族的,属于我们中国军队的那个无与伦比的崇高灵魂。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军人,我是中国军队历史上最伟大的军人,因为,我是毛泽东的队伍。

所有壮美,雄伟,威武的词汇和荣誉都笼罩着我,我天下无双;

  那夜,我感觉特威风:茫茫冰雪中就我一个人,我挺胸收腹,大步踩在布满冰雪的小路上,喀嚓作响;我一点也不觉得冷,我一点也不觉得晕,我一点也不觉得天黑;我腰板挺直,眼前一片光明;我不知道摔了多少跤,但我顶天立地,无所畏惧;

   那夜,我一个人在黑茫茫的雪夜中走着,我听得见冰雪严寒发出的“喀拉”“喀拉”的声音;我看得见“天上有照明弹,他们像原木在移动,他们像原木一样倒下,他们又有人冲上来了,他们的裤腿冻得像原木一样,他们在敌人强大的火力打击下冲锋……’我感觉到了,那就是我们的队伍,那就是我们的灵魂,那就是昨天的我们;那就是我们军队独有的,最伟大的原木精神!

  那夜,我感觉特惭愧:其实约翰看走眼了,我不是50年前的他们,我哪比得了他们啊!虽然我也是一名中国军人,但“原木”所具备的那个灵魂,中国军队那种特有的原木精神,我没有。

  那夜,我才明白了:战争的故事原本是这样讲的。战争的故事,说到底,还是人的精神的对抗;军队的故事,说到底,也是军人的灵魂的搏斗,没有人的精神,战争无故事,军队无故事。

  这与军队用什么样的武器无关;与军队处于什么武器技术时代也无关,甚至与用什么样的战略战术都无关,因为,战争的颜色是红色,这是鲜血的颜色,不管什么时代的战争。不怕死的精神都没有,还谈什么战争的故事呢!

  那夜,在空旷的冰雪世界里,我一个人大声地唱着:“向前,向前,向前!……毛泽东的旗帜高高飘扬……”

  我回到了北京。我在玉泉路的旧书摊上找到一本旧版《毛泽东选集》的英文版,5块钱买下,用特快专递给约翰寄去了。

  大约三个月以后,约翰给我发来E-mail,他说,这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灵魂。读完了,但还是不懂。
  我给约翰回了一个E-mail:

  “尊敬的约翰先生:

  我非常感谢您给了我那个永生难忘的晚上。

  其实,中国军队真的没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就是那种不怕鬼的精神独一无二。

  ‘天上有照明弹,他们像原木在移动……’ 那就是我们中国军队的精神,那就是我们中国军队的灵魂,您都亲眼看见了。别的,什么都不算,真的。我非常非常感谢您。”

  我知道,洋人可能永远也理解不了我们中国军队的灵魂,永远摸不到我们的脉,或许东方的灵魂与西方的灵魂本来就不一样。

  三年多都过去了,我早已归于平静,那晚的激情早已成为遥远的过去。

  我偶尔还给约翰发个E-mail,说几句问候的话,倒是约翰常常给我发来E-mail,一再说,欢迎我再去加拿大,还想再见到我,还想在请我吃饭,喝酒,聊天,还想再聊聊关于中国军队灵魂的故事。

  给洋人讲中国军队的故事,其实他们就跟听天书一样,但他们真是认真地听,认真地琢磨,洋人就是这样一根筋。

  在北京与朋友聚餐时,我偶尔也说起在加拿大偶遇美国老兵的故事,也说起那个原木在移动的故事,大家还挺诧异:志愿军怎么不懂战术呢?人家那么强大的炮火怎么还往上冲呢?瞎指挥嘛;武器装备明明是不对称就别打嘛;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等等。

  我的一位的朋友给我发来短信:知道什么是信息化战争吗?能用卫星看清报纸上是简体字还是繁体字;精确制导导弹特准,说打你左眼就不打你右眼;人家那个高技术,你玩命,都没地方玩去;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未来的战争是高技术兵器的故事,你那种关于精神的战争故事谁爱听呢?

  我的一位在江湖上的朋友还给我发来一个段子:“什么叫勇敢?二呗!什么叫牺牲?傻呗!什么叫精神?吹呗!什么叫胜利?钱呗!什么叫历史?编呗!什么叫原木?一次性筷子呗、、、哈哈。”

  有灵魂的军队才有生命力,并不是所有的军队都有灵魂的,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生命力的信号,中国人称之为:脉。灵魂是一个西方概念。

  洋人不懂我们的脉也就罢了,这很正常。因为西方没这个概念,他们是另一种文化。

  有时候,我也会回想起那个遥远的关于原木在移动的故事,也会想念在加拿大认识的那位美军老兵约翰,也会回忆那个难忘的冰雪之夜。

  原木在移动的形象就像一幅精美的战争油画,深深地印在我脑海里,总也不能忘怀,可惜我不会画。
  我真想有谁能把那个美国老兵描述的战争场面画出来,画的名字就叫《原木在移动》,就挂在北京军事博物馆的大堂里,那个气概,!肯定特‘酷’!比街头上那些国外高技术兵器的照片要‘酷’多了,比那些关于高技术兵器的战争故事“酷”多了,肯定“酷毙”了。

  每当我回想那些早已逝去的原木精神的时候,感觉真好,我自己一下子就想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精神焕发,信心十足,无所畏惧,勇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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