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六,七月,都是高考的季节。一茬茬学子的寒窗苦读,在此时变成决定命运的奋力一搏;多少盼望沮丧悲喜故事,都在这个季节上演。高考年年说,但是被人们回 忆最多的,还是文革后刚恢复高考之初的那两年。历经十年浩劫,重新开科取士,77,78级大学生作为新时代的天之骄子,回忆录比比皆是。我当时年幼,却也 对高考的事记得一二。日前与老爸聊起教高考补习班的往事,他对很多情景还记忆犹新。都是散佚的社会历史,人生点滴,特作文以记之。
我小时候,随父 母生活在中国南方一个三线工厂,那里青山环抱,山沟内一派田园风光,周遭时不时还有野猪出没。工厂是国家军工方面的骨干大厂,70年代初在“三线建设”大 潮中由沿海迁入内陆省份,几个重点车间都建在被掏空的大山洞里,离小小的县城也有几十公里,到省城得坐一天的慢车。万人大厂,里面的人来自天南地北,拿铁 工资,说普通话,跟当地落后的农村形成鲜明的对比,俨然一个自成一体的小社会,掌权的是造反派和军代表。
军工大厂,也算当年的高科技了。工厂里文革前大学毕业的工程技术人员很多,多出自清华,哈军工,北航,浙大之类的名校,可谓人才济济。这些人躲开了文革后期城市的混乱,闷在闭塞的山沟里,守着一些陈旧的文献和闲置的设备,也 造不出什么特别像样的产品,只过着悠闲而无奈的日子。那时的“臭老九”们,能有这样的宁静也就知足罢。家家户户都种几块自留地,养一群鸡鸭鹅狗,瓜果在农 家肥中成熟飘香,炊烟在鸡鸣鹅舞中蒸腾袅袅。我老爸种菜养鸭自不在话下,更是下象棋的高手,号称“下棋看五步”。到了晚上,街角的路灯下总会支有棋摊子, “将!”,“啪!”,一群人围着看,中间少不了爸爸的身影,常常半夜才拎着小板凳回家。
工厂的孩子,从 小在广阔天地间自由地长大。我几岁的时候就跟小伙伴们一起上山采野花野果,满世界疯跑,好像大人们也不担心。半大孩子就会上山砍松枝当柴烧,夏天夜里点了 火把在稻田里抓黄鳝。周围山里哪里闹野猪,哪个猎人打到了豹子之类,都是令人兴奋的新闻。除了几年一次回老家的探亲,与外面世界的接触,差不多就是通过高 音喇叭里的新闻广播,或者十天半个月一次的露天电影。所以像恢复高考这样的消息在正式公布前,山沟里的人基本上一无所知。
在建厂的开始几年,工厂还有些招工机会。有幸穿上工作服的学徒工们, 靠在闲在那里生锈的进口机床边,天天甩老K。后来招工停了,中学毕业后的职工子弟没有出路,也被要求上山下乡。虽然知青点离家不算远,毕竟成了挣工分的泥 腿子,这很让他们被迫离开城市来到山沟,献了青春还要献子孙的父母感到沮丧。当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和神州大地多少个角落里发生的故事相似,平静的工厂里 也一下子躁动起来。知青们纷纷回家,青工们也到处借书求师。77年初冬到78年的夏天,多少人的梦想死灰复燃!
其中特别兴奋的 一群竟是爸爸他们那些“十七年”毕业的臭老九们。多少年了,他们受着造反派,“土八路”的管,听着看着工农兵学员上大学推荐过程中的种种龌龊,自己虽然灰 溜溜的,心里却总藏着那么一点高傲。高考的恢复使他们感到,知识又重新开始被尊重和重视。 “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
这种尊重很快就 变得非常具体。备考的后生们很快发现,他们的书箱中只有几本薄薄的十年制普通课本,里面的内容和他们头脑中的知识一样,单薄而零碎。面对着搜罗来的复习资 料和铺天盖地的练习题,问题总比答案多,于是到处找人求解答疑。工厂虽然办有学制完整的小学和中学,老师的水平却差强人意,基本应付不了,于是考生和家长 们就把眼睛盯到了那些老大学生身上,几乎个个有人追。有几位愿为人师又不甘寂寞的,甚至特地寻一个公共的所在,支起桌子,挂出“高考答疑”的牌子,呵呵。 我家里也一下子热闹起来,来问问题的人络绎不绝。我老爸原本是工科高材生,数理知识极为扎实,回答问题既快又准,还讲解得深入浅出,举一反三,很快就出了 名。口口相传中同样脱颖而出的还有另外几个“老九”,一时间走在路上,到处有人笑脸相迎叫他们“老师”。
众家长们一努 力,索性促成了一个稍微正式点儿的高考补习班,在学校里借了教室,每天晚上上课。清华毕业的陶技术员教数学,交大的陈工教化学,教物理的则是我老爸。完全 是义务授课,没有一分钱的讲课费,可这些“老师”都特别认真,备课什么的毫不含糊。那段时间,爸爸每天匆匆吃过晚饭,种地赶鸡鸭上笼这些事都不管了,棋也 不下了,急急忙忙往夜校赶。我和几个豁牙子的小伙伴去看过热闹,嚯,几间教室灯火通明,辅导文史类的课堂里人稀稀拉拉,而理科班的教室里却挤得满满当当, 连窗外都有人站着听讲。我现在都记得爸爸站在讲台上神采飞扬,滔滔不绝的样子。
由于学生的水平 参差不齐,底子一般比较弱,补习班就先要把中学几年的课程内容缕顺,帮学生搭起知识框架,弄明白各知识点之间的关系,然后再讲重点。基础差的难免一头雾 水,而基础好悟性强的学生往往一点就透。几次下来,谁是有希望的苗子,老师们就有数了,课下形成了重点辅导的师生对子。爸爸也收得几个喜欢的学生,课外甚 至会追到学生家里去答疑。他说,爱才之心人皆有之,有些学生自己努力,推几把就有希望攀上坡顶,何乐而不为呢?
而对其他来求教的考生,爸爸也来者不拒,很快就能看出他们的知识疏漏症结,几句点拨可能就解决一大片问题。爸爸回忆说,当年备考时间紧,学生的问题五花八门,做辅导对他们这些老大学生而言,也是硬碰硬的考验。想想看,武功荒废十年后骤然放马出山,不容易啊!
77年的高考, 录取率不到4%,真比进当今美国的几个大藤还难。可是工厂子弟表现神勇,一下子有十几个上线。爸爸的学生都过了本科分数线,还有的上了重点大学,都如愿冲 出了山沟。爸爸被好几家请去吃饭,喝了点儿酒,回到家来还兴奋得关不住话匣子:“知识改变命运。这些孩子,终于等到好时候了!”
77,78年的高考大潮过后,学习在社会上蔚然成风。高考补习班渐渐停办了,但是爸爸和另几位“名师”,又被厂教育科请去,给厂办学校的年轻老师们讲课,成为“老师的老师”。我后来上学的时候,听到那些年轻老师提到爸爸都很尊重,觉得特有面子。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再后来,社会变 化越来越快,机会也增多了。陶技术员和陈工先后调到了省城的大学去做了讲师;我们一家随老爸人才流动回老家,爸爸妈妈抓住了青春的尾巴,在一个国家重点工 程企业中一直工作到退休。若干年后,原来的工厂总算得到国家政策,整体搬迁到经济比较发达的城市,彻底告别了三线。有一些老人的坟茔,永远留在了青山之 间,而他们的子女却终于走出了闭塞的大山,融入新的时代。。。
- 谨以此文,献给曾在“三线”工作和生活过的人们,和他们曾经无处安放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