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住她的手;冰凉的,凉得有点透心,一股淡淡的悲哀、一种无可奈何的疲惫罩着她,也传染给了我。
“希望我的报导能对你有些帮助。”我说。
“希望吧 …..”她郁郁地一笑,笑得无精打采。
……..
我一遍遍地听录音,一遍遍地思考回嚼 ….. 落笔给她取了个名字--冯娟。
[墙里的女人] 1
我懵懵地跨出囚车。抬头望天,天是灰的,几片碎云遮住了冬日的灰太阳。提篮桥的高墙是灰色的,铁门是灰色的,空气似乎也是灰色的。我垂下了头,默默念着,—1984年11月2日。
一级、二级、十五级、二十级,女监的石梯阴湿冰冷,陡直的两壁泛着一滩滩水印。我突然害怕了,这是哪里?这不是电影里的场景,是关押杀人放火偷盗诈骗的恶人的真实监狱,我竟然在这里了……背上驮着的铺盖包越来越沉重,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我只想哭,想放声大哭。
前面的女警察在铁门前停住了脚,将一把大钥匙插进铁门的小孔,啪啪啪的几声响,铁门启开了。
“嘭”地一声,我背上的铺盖包滑落在地,我咬住下唇,眼泪却不争气的夺眶而出 …..三年,一千零九十五天将如何度啊。
“报告严队长,新收犯的铺位收拾完毕。”一个高头大马的女犯人迎了上来。她的声音干涩得像老太婆,一身臃肿的黑棉衣裹着的身段像中年女人,一头乌黑的短发、细白的皮肤像青年人,脸容没有表情,瞎了的右眼泛着鱼肚白,睁大的左眼也黯淡无光。
“好,上午有什么情况?”女警问。
“今天上午205和301打架,201 和203 互相交换味精和桔子粉,301 骂了四句抵触政府的脏话,308 在监房内散布反改造言论 ……”干涩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像阿宝背书般无标点,却如流水般顺畅。
女警点点头,随即对我说,“414,这是新收组组长王红卫,你先跟她去安置铺位,我明天找你谈话。”
一直处于混沌中的我,此刻似乎清醒了些。我看清了被称为严队长的女警是和我年龄相仿的姑娘,她正以深不可测的眸子注视着我。我垂下目光,一阵揪心,我的名字不再被唤作冯娟,我不再是冯老师,我是一个符号—414,一股苦涩的滋味在喉间涌动 …..
王红卫走到我身边,一把抱起铺盖,径直大步朝前挺进,在甬道底端的一扇铁栅门前停下:“你就睡这间,进去吧,有事叫我。”她说完转身离去。
这是一个约三平方米的斗室,阴影里有两个女人坐在角落。
“几年啊?”一个胖得像羊脂球的女人朝我歪歪头,抛来闷闷的问话。她的皮肤很白,白得没有血色,眼睛很大,大得空空洞洞。她身上松蹋蹋地披着一件黑棉袄,里面绒线开衫上边的几个扣子敞开着,毫无顾忌地袒露双乳间那条深陷的沟缝。
“三年。”我不敢看她,目光盯着地面。
“ 侬 ‘翻司’ 蛮崭,是触犯一百六十条对吗?”另一个干瘦女人凑到我面前,她的嗓门粗粗的像男人,目光里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让我很不舒服。
“是冤枉的。”我简洁地答,自顾自地转身整理铺盖。
“咯咯咯-”瘦女人鸭子叫似的笑开了。
讨厌,有什么可笑?这蠢女人。我在心里骂。
鸭子叫终于打住了,羊脂球捧起一个大陶瓷杯嚷开了:“什么‘严打’,明明是凑指标,睡他妈的几个男人算什么罪?两厢情愿,要他妈的政府管屁事…..”羊脂球说着从杯里掏出一快酱瓜,往嘴里一丢,咂巴咂巴地大嚼。
睡男人?原来瘦女人说的刑法一百六十条是性犯罪。我生气了,蹭地站起,“我是被诬告贪污罪,因为代理出纳时丢了账本,因为得罪了校领导,我没犯罪。”
“轻点,‘独龙眼’在甬道那边听着呢,报告了队长有你好看。”瘦女人朝门口歪歪头。
“怕‘独龙眼’个屁!这个杀人犯神气什么?该杀该关的应该是她,没心肝的东西,连亲娘都杀……砍了二十几刀,她老娘的脸都被砍烂了, 她那只眼睛被死鬼抓瞎也是活该……”羊脂球突然嘎住了,像是酱瓜卡在了喉间,脸孔憋得通红。瘦女人上前拍她的背,羊脂球一阵咳嗽,好半天才缓过气来。
听到杀亲生母亲,砍二十几刀,我的脚底袭来一股寒流,浑身毛骨悚然, 手一松,端着的铁碗失落在地,咕噜咕噜地滚向瘦女人脚边。
“小阿妹,不要大惊小怪,这里杀人犯多着呢,杀老公、杀儿子、用菜刀、用老鼠药、用煤气…… 人有良心狗不吃屎。” 瘦女人一边拾起小碗提给我,一边继续说:
“‘独龙眼’是老改造,我第一次判刑进来时就见到她了。听说她娘在文革中被定为‘四类分子’,居委会主任要‘独龙’与她娘划清界限,并派独眼龙监视她娘。有一天,独眼龙见她娘在厨房水池边磨菜刀,就高声背诵毛主席语录‘敌人磨刀,我们也要磨刀….’ 便诵语录便扑去夺刀,两人扭打起来,独眼龙 在博打中砍死了她娘……别看她呆头呆脑,打起小报告来可卖力了,据说她要提前释放了……”
我呆立着,脑中一片混沌,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我的昨天还是受学生喜爱的小冯老师,是妈妈宠爱的女儿,是明浩深爱的未婚妻,是刘兰的知心闺蜜….. 今天却与那些愚味、凶恶的罪犯同一屋檐,这是怎么啦?事情的开始没有任何异样倪端,怎么却会演变成如此的结局?
毕业后工作的第二年,我被提升做班主任。那天,一向关爱我的周副校长,慈祥地拍我的肩膀,夸我聪慧、责任性强,鼓励我好好干。末了,她细眯着微笑的眼睛,给我看桌上的“全家福”照片,指着一个胖嘟嘟、傻乎乎的青年,说宝贝儿子还是单身。她问我周末有没有时间去她家做客。我说周末要和男朋友去郊游,她脸上的笑意不自然了…..
刘兰要补文凭,要我代她管一个月的学生点心费,我一口答应了。我想,即便是一般同事,也不好意思拒绝,何况我们是好友,何况我俩心中都握着心照不宣的秘密;我是在她家认识的明浩,并成了他的未婚妻。后来知道她一直暗恋明浩,总觉得有些欠她,虽然我并没有过错。
说实在,我当个班主任还凑合,管钱财却不是一块料。
学校搞福利要挪用点心费,我给报销了;有人拿白条借款,我也付了。我以为反正都有周副校长的签字,没我的责任,何必为难人。
刘兰很顺利地考出了文凭, 我的义务也尽到了。两人交接工作时,我却找不到那本账簿,我苦思瞑想,终于将白条的款数一一从记忆里掏出。刘兰一边记账一边夸我记性好,我呵,还傻得意。
不久, “打击经济领域的犯罪活动”运动掀起了,学校开进了工作组,全校的账务全部冻结核查;大会上周副校长突然点我的名,提起那本丢失的账簿…… 核查人员找我了,脸上严肃得像刷了浆糊似的老太太孔承办找我了;大会小会、无休止的“谈话”。此时,用白条领款的人谁也不肯站出来作证,连刘兰也闷声不响。
我心里很难过,别人怕事刘兰不应该沉默,我当初是为了帮她呵,是她本性软弱还是为了明浩?
我还是没介意,站得直还怕影子歪吗?事实总会水落石出的。
然而,当孔承办和“大盖帽”把逮捕证亮在我面前时,我才触电般地跳将起来:
“我没有贪污,你们没有理由逮捕我!”
“你没有贪污怎么肯退赔赃款呢!”孔承办冷笑道。
“退赔赃款?”我惊异地睁大眼睛。
妈妈哭出了声:“娟娟,是妈妈付的,周副校长说只要付钱就没事了,妈妈害了你啊!....”
“妈妈! 你真糊涂呀!”我一声疾呼,愤怒几乎要胀破胸膛。
妈妈晕倒了,明浩急得团团转,舅舅对着孔承办辨理……
“开饭了----”独眼龙干涩的嗓音在甬道响起,把发呆的我从昨天拉回了今天。
我突然感到恶心,似乎一阵血腥味扑面而来,眼前血红、血红的一片,红得让人头晕目眩,红得叫人心惊肉跳。
“414,别发呆,拿饭去。见多了,看穿了就什么都无所谓了。既然活着就要活得开心。[红灯记]里鸠山的话有道理,人生能有几何?” 瘦女人边说边拖着鞋子吧嗒吧嗒走出囚室。
瘦女人古怪,一会儿打流氓腔,一会儿又能说几句富有哲理的话,我疑惑地问羊脂球:“她犯了什么罪?”
羊脂球正在翻弄瓶瓶罐罐,听到我问抬头诡诈地一笑:“她呀,跟儿子睏觉,跟小姑娘睏觉, 你懂不懂?她来了,别让她知道我告诉你的 …..” 羊脂球津津有味地舔着手指上的酱汁。
猛然间,我记起那不可捉摸的目光,同性恋?乱伦?我不由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你们在说什么呀?”瘦女人跨进门问。
“在猜测晚饭是什么菜。”羊脂球暗下冲我做鬼脸,满不在乎地把手伸进胸前的凹沟挠痒。
“什么菜?老花样,青菜豆干。呶,这是你的。”瘦女人递给我一个饭盒。
我感到胸口像压了块石头,胃胀得想吐,默默地摇摇头。
“唉,这里不比家里,吃点算啦。”瘦女人把饭盒放在我跟前,朝羊脂球问:“200,汤冲了吗?给414一碗。”
羊脂球忽然不高兴了,回头没好气地冲我:“小姐,不要摆‘标精’了,还想吃山珍海味?不吃拉倒,这里没有男人心痛你!”说完背过身自管自扒开了饭。
我对着墙,暗自流泪。我感到孤独,一种置身于兽类般的可怕的孤独。杀人犯,同性恋,让人恐怖的目光,粗野的叫骂…..
脑中突然有一种意识泛起:自己好傻,傻得可笑,读过尼采、卡耐基,翻旧了叔本华老头的小册子,竟然从没相信过大师们对人性的评述。 现在,在三平方的牢房里,你相信了世间的黑暗一面,你是否想通了周副校长、白条领钱的同事,刘兰的所作所为?
夕阳落山了,甬道的墙上泛着暗红色的折光。
独眼龙的嗓音又在外面响起:“都听着,把监房整理干净,队长马上要来查房了……”
(未完待续)
(2)
blog.wenxuecity.com/myblog/60248/201301/5932.html
读过一些,都快记不得了:)
俺这是89年的铅字,中篇。现在是练练打字。
看样子这个是长篇,有很多故事等着......
波波你简直是专业的文学评论家!
这个中篇采访纪实是多年前在国内已发表的铅字,那个时候年轻,精力旺盛,但还是嫩稚,文章里有点鹦鹉学舌的感觉:)我现在是在边修改边练打字,防衰老哦:)
没有足够的文字功底,丰富的文学阅读,历练的人生经历,透彻的沧桑感悟,写不出这样的文章。
能感受到文字间的心跳和呼喊。请写下去。
真感谢能在九月那里认识你,可以欣赏到那么美丽有灵性的作品,可以读到如此耐人寻味的文字。
茶茶好!
“含蓄矜持的语言里藏不住的震撼力!”茶茶的这段评论才显示了你不凡的语言功底:)
多谢鼓励!
谢谢彼端!若是善良的心,都会有感应。
下一章轻快些:)
九月好点了?
其实就俺自己而言,以前写东西时临时抱佛脚:)读了不少要用的书,如今人生都走掉大半圈了,也还记不住大师们的忠言,还是习惯看世间的阳光。傻一点活得不累:)
谢谢九月鼓励,俺争取在“情人节”大忙前贴完这篇。
一行一行读下来,心郁闷压抑 --- "脑中突然有一种意识泛起:自己好傻,傻得可笑,读过尼采、卡耐基,翻旧了叔本华老头的小册子,竟然从没相信过大师们对人性的评述。 现在,在三平方的牢房里,你相信了世间的黑暗一面。。。" 生活才是我们真正的学校。。。
期待暖秋可以贴完这些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