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很多人以为自己是清醒的、冷静的,甚至是大智慧的。他们时不时地站在智者的高度观瞻或品评他人,他们以为自己不会犯他人犯下的那种低能般的错误。直到有一天,他们摔了一个重重的跟头,他们终于懂得,这个世上没有神,谁都有可能犯错。
在昨夜之前,谭欣一直以为自己是身经百战的老战士,更是几经锤炼的圣斗士。她深信她分得清人的优劣,她有能力审时度势,她清楚什么时候可以取什么时候必须舍,她可以以一颗简单的心面对复杂的人事,从不在意他人眼光和评说。昨夜之后,她像一个从梦游状态醒来的人,觉得曾经经历过的一切都极为模糊,过去时常挂在嘴边的道理仿佛太阳下的雾气,逐渐消散殆尽。最后,清晰地留在眼前的影像就是自己摔跟头的模样。她努力地回想,这一跤是怎么摔的?何以摔倒又何以摔得如此惨烈?但她一无所获。
她一杯一杯地喝酒,一点一点的拼接记忆的碎片,最后她给自己下了一个诊断:生命中,爱太少,恨太多,又没有精神支撑,以至于除了钱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应该珍惜什么。
谭欣努力做生意,努力赚钱,但她并不是拜金主义者。她每年都为孤儿院的孩子们划出巨额资金,为他们做很多事;她还资助了很多偏远贫困地区的孩子,帮助他们重返校园,享受受教育的权利。对她来说,钱是工具、是桥梁,是她解决问题的方法和途径,仅此而已。
从噩梦中醒来的谭欣满怀羞惭地问自己:“你不是最自私、最爱自己的人吗?什么时候变得爱钱胜过爱自己了?”
如此问过之后,谭欣一下子冷静下来。她发现,在她和程洪亮的事情上,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糊涂虫,比精神病人更加可悲的糊涂虫。既然程洪亮在日子记中说了,娶了她可以全天候地跟踪记录并每天进行对比分析,从而得出第一手资料,写出最棒的论文,以奠定他在精神学领域的重要位置;既然洪亮只是把她当作一只小白鼠,并非因为爱她而娶她,那她就成全洪亮好了。给他足够的钱,让他出国去深造,让他越走越远,直到彻底地走出自己的世界。何必在钱上跟他较劲,何必费尽心思地制定一个复仇计划并因此而伤了洪亮也伤了自己?
如此自问,谭欣的心剧烈地疼痛起来。她不得不承认,她是深爱过洪亮的。为了让洪亮放心,她放弃了她热爱的记者职务;为了让洪亮有所期待,她只身投入商海,从一点一滴开始做起生意;为了让洪亮没有后顾之忧地安心工作,她听从洪亮的安排,坚决不要孩子……
其实,谭欣也多次怀疑,洪亮和她之间有哪些共同的东西?除了钱,除了她等同于赚钱工具的身份,他还能爱她什么?但最终,她替洪亮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说服自己,证明洪亮是尽职尽责的好医生,是事业心极强的、值得她深爱的有为男人。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前因,当她无意中读到洪亮的日记,她过去替洪亮找到的种种借口相继崩塌,她心中的爱也化作了仇恨。为了给自己逝去的青春和爱情报仇,她不惜一切地埋葬了她对他的爱,握紧了磨得锃亮的匕首。
她一心想着,要想尽一切办法,让洪亮提出离婚,让他净身出户,让他重新过起穷光蛋的日子。她忽略了,这样一场报复行动会毁了洪亮,也会毁了自己。她没有想过,如果两个人都被毁了,那些钱还有什么意义。
好在,我及时地从噩梦中醒来了,谭欣一边感叹一边如释重负地喝尽最后一杯酒,给洪亮发了条信息:洪亮,对不起,我为自己在过去半年多的时间里所做过的一切向你道歉。我要结束小白鼠的生涯,好好地做一次女人。希望你也能事业有成,并找到你真爱的人。我们,离婚吧。
发出这条信息后,醉意朦胧却又异常清醒的谭欣踏踏实实地、一步一步地上了楼梯,慢慢地推开浴室的门,对着镜子脱光了所有的衣裳,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当她披着浴袍回到卧室,面对着那张大而空旷的床,她的心里开始疯狂地想念田笑光。她恨不得马上拨通田笑光的电话,告诉他当年他阻拦她嫁给洪亮是对的,她不该一意孤行,不顾一切地扑向洪亮的怀抱。
这个时候,她先前打算告诉田笑光的两个天大的秘密悄然隐去,另外一个秘密浮出了心河的水面,这令她有些惊喜、有些不知所措。
在生命进程中,每个人都像蝴蝶一样不停地蜕变,每一次蜕变都让人们痛苦万分,然而让人们最难以忘怀的章节大多发生在蜕变的过程中。
曾经,谭欣是一个温顺的女孩。那个曾经离现在有多远呢?大概有一个世纪的时间,大概是生与死的距离。
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早晨,谭欣背着行囊离开了父亲的家,开始独自面对风雪人生。那一年,她上高三,刚刚十五岁。在那个早晨以前的十五年间,谭欣一直都是温顺柔和的女孩。她从不和父母亲顶嘴,从不惹他们生气,她性格开朗与人为善,她学习用功成绩优良,她身体健康又热爱运动。在学校里她是受老师和同学喜欢的好学生,在家里是受父母亲宠爱的乖乖女。就在那个早晨之后,她完全改变了,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谭欣明知道自己患有抑郁症,但是她又确定自己是足够清醒和明白的人,这使得她的病态越来越明显,也让她在某些方面越来越纠结。每当投入到生意场上时,绝对的优势让谭欣具备足够的自信,她像戏水的游龙一般,肆意张扬又无往不胜。可是,当面对感情生活时,潜在的自卑让谭欣时时处于危机当中。为了保护自己仅有的自尊,她选择了退缩。与洪亮面对时,她总是一副贤妻良母的形象——虽然,洪亮多次警告她,为了后代的健康,他们坚决不能要孩子。